第19章 重遇

蘇依枝擱下筆,滿意地吹幹紙上的墨跡。

小乞丐坐在窗外那棵老槐樹的枝幹上,吃着蘇依枝給的桂花糕,不耐煩道:“好了沒有?女人就是麻煩……”

哪知話音剛落,蘇依枝便無聲無息出現在了他面前。

“你說誰呢?”

小乞丐打了一個機靈,連忙左顧右盼道:“誰……剛剛誰說話了……”

蘇依枝撲哧一笑道:“好了,咱們走吧。”

還未等小乞丐發問,轉眼的功夫,蘇依枝便挾着他的腰腹躍出窗外,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小乞丐從小混跡與街頭巷尾的市井之中,何曾見過如此輕功,立刻大驚失色道:“仙……仙術……你難道是天上的仙子,不然怎麽會使仙術!”

“這算什麽仙術,輕功而已,”蘇依枝急道,“他在哪裏?快帶我去!”

小乞丐引着她一路出了城。

原來這個小乞丐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小桃”,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年何月生的,蘇依枝看他的身量只有十來歲的樣子,言談舉止卻像個小大人一般。

蘇依枝聞言好笑,好不容易身邊擺脫了一個“小陶”,這會便碰上了另一個“小桃”,着實湊巧。

走着走着,小桃忽而怪異地盯着蘇依枝的臉看。

“你……原來你長這樣。”

蘇依枝一摸,原來方才穿梭在樹林之間,臉上的面紗不知什麽時候被刮走了,她本來便不愛戴着,出于習慣遲遲未摘下,此刻也不在意。

蘇依枝道:“怎麽,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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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被她提着有些不好受,只見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随機露出了一個壞笑,伸手便往蘇依枝臉上糊去,他剛爬過樹又吃過桂花糕,滿手的泥和糕餅屑,蘇依枝一沒注意便中了招,臉上瞬時精彩絕倫。

小桃滿意道:“你現在這模樣可好看許多。”

蘇依枝氣急,又指望着他帶路,一時不好發作,只能破口大罵。

“臭小桃,爛小桃,你等着,看我一會怎麽收拾你……”

小桃不以為意,朝她做了個鬼臉,哈哈大笑。

“快停下,就是這裏。”

蘇依枝連忙閉上了嘴,落在了草叢裏。

此時夜色已深,蘇依枝從草叢的間隙偷偷望去,借着月光,只見那黑衣人抱臂坐在樹下,整個人好似被夜色吞沒了一般,悄無聲息,只有一張臉白得發亮。

他閉着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時而幾縷碎發拂過臉龐,說不出的靜谧美好。

蘇依枝在心中嘆了口氣,這一次才有了幾分真實的感覺,睡夢中的駱潇正是她記憶中的樣子,那個狂傲不羁的少年郎。

小桃學着她的樣子蹲下,不滿道:“喂,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幹嘛躲起來看他?”

“噓……小聲一點,”蘇依枝指了指那人輕聲道,“他現在睡着了。”

“這麽晚了當然要睡覺了,”小桃翻了一個白眼繼續道,“反正我已經帶到了,銀子可以給我了吧?”

蘇依枝忍不住給了面前的小孩一個爆栗:“你這個小朋友好沒禮貌,不要‘喂’來‘喂’去的,我叫蘇依枝!”

小桃不敢惹她,只好可憐兮兮地捂住腦袋道:“我管你是幾只,總之我要回去睡覺了!”

小桃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蘇依枝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到他面前,低聲道:“錢我給你了,要走便走吧。”

小桃剛邁出了一步,只見周圍一片黝黑,樹林間杳無人煙,遠遠有怪聲傳來,像是狼嚎又像是鷹隼,他又哆嗦地将腳縮了回來。

“喂,蘇依枝,現在城門早就關了,你讓我回哪裏去?”小桃緊緊地挨在蘇依枝身邊道,“你将我帶出來的,理應是你送我回去才是。”

蘇依枝皺了皺眉:“那我要是不回去了,難道你要一直跟着我不成?”

小桃眼珠一轉,這人似乎很有錢的樣子,心腸又軟,跟着她便不怕餓肚子了,便拍了拍胸脯道:“你一個女孩子在江湖上闖蕩多危險,有我小桃大俠保護你,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蘇依枝不敢笑出聲來,只好捂住嘴。

兩人又鬥了幾句,見駱潇仍是睡得雷打不動,蘇依枝不敢上前叫醒他,便漸漸放松下來,小桃也說得累了,兩人相依着蹲在草叢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一早,蘇依枝醒來一看,面前一片空地,哪裏還有駱潇的身影?她連忙攜着小桃在山林間尋找。

幾個時辰以後,她終于又渴又餓,使不出一絲力氣來,帶着小桃停在了溪邊。

幸好蘇依枝出門時帶着點幹糧,小桃認得一些野果,兩人暫時填飽了肚子。這幹糧還是頭一天用過晚飯之後陳端分給她的,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瞧這個時辰,他們恐怕已經看到了她留下的書信,不知道會出來找她呢,還是依言上路?

“一看你就沒出過門,”小桃得意道,“怎麽樣,要是沒有我你早就餓死了。”

蘇依枝嗤笑道:“會認果子有什麽了不起的,別忘了你吃的幹糧還是我的呢,否則能吃飽嗎?小小年紀,好不謙虛。”

小桃吐了吐舌頭:“你一個大人還不如我呢!”

蘇依枝正要出聲反駁,忽然聽聞一陣馬蹄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兩人都停下了動作不敢說話,小桃甚至忘了嘴硬逞強,悄悄挨着蘇依枝。

蘇依枝握着吃到一半的半個果子,微微緊張,這荒山野嶺的,莫不是有野獸出沒?

沒過多久,只見一匹小黑馬步履穩健,打着響鼻,當先走來,它的毛色漂亮極了,在陽光下烏黑锃亮。

接着一個身影挺拔,渾身黑衣的人,牽着另一匹健碩的棗紅馬涉入小溪,冷峻的面龐上看不出表情,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喂……”蘇依枝忽然欣喜若狂,連忙放開小桃站了起來,攔在他面前道,“你沒看到我們?”

駱潇這才将目光落在她臉上,皺了皺眉。

蘇依枝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湊近了一點。

“你不認識我?”

“……?”

小桃也看清了面前的黑衣人,撲哧一笑,蘇依枝一臉莫名地看向他,小桃便指了指自己的臉蛋做了個鬼臉。

蘇依枝連忙蹲下身,溪水上立時映出了一張黑乎乎髒兮兮的臉蛋,頭發上還粘了幾片枯葉。

蘇依枝整個人如遭雷劈,呆呆地望着水面上這張奇形怪狀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完了……昨天趕了一晚上山路,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小桃更是在她臉上抹了一把,早上着急地無暇照面,沒想到自己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子居然被駱潇見到,他……他一定覺得自己是個瘋婆娘!

蘇依枝立刻掬起水洗臉,這才又擡起頭來,小心翼翼道:“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

哪知駱潇反倒拉下了臉,淡淡道:“……邵俠?”

蘇依枝搓了搓手,樂道:“對,是我,原來你還認得我。”

“什麽少俠?蘇依枝,你不是女的嗎?” 一旁的小桃聞言搶白。

駱潇露出了一絲冷笑,看也沒看她一眼,徑直走去。

蘇依枝亦步亦趨地拉着小桃跟在他身後,嘴上仍然喋喋不休。

“駱潇。”

“那日我在街上見到有人販馬,沒想到真的是你,咱們也不算第一次見了,想必你也不意外……我,我只是想向你買匹馬,沒有別的意思。”

“等等我……”

“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嗎,我沒有惡意的。”

“你的馬兒真好看,我聽說關外有一種汗血寶馬,它們跑起來可以‘日行千裏,夜行八百’,流出來的汗就像血一樣鮮紅,不知你見過沒有?我看是夫子胡亂杜撰出來的,世上怎會有這樣快的馬,再說馬兒流了血不會疼嗎?不會死嗎?……”

“咱們走了大半天了,你到底要去哪兒?”

“你……”

“……”

兩個大人一個小孩便在這片樹林之中繞了許久,這座山真大啊,一山連着一山,四野無人更無路,只有密布的叢林,縱使駱潇想策馬甩掉這煩人的跟屁蟲,也是不能。

到了傍晚,駱潇自顧自找了塊空地,拴住了兩匹馬,從馬袋裏取出了水和幹糧,吃了起來。

蘇依枝此時已經筋疲力盡,和駱潇拉開了一定距離,小桃平日裏上蹿下跳慣了,看起來都比她輕松。

她不敢靠近駱潇,便找了一個離他不遠的地方。

蘇依枝對這個地方非常滿意,恰巧隔了一個樹樁,即能看清對方的情形,又不至于太顯眼。她與小桃一起吃了些幹糧果蔬,說了會話,不久也便睡去。

第二天兩人仍是在山中兜兜轉轉,一個牽着兩匹馬,暫時甩不掉對方,也懶得搭理她;另一個則憑借良好的目力,還算不錯的輕功,以及堅忍不拔的毅力,遠遠地跟在後頭,不敢走近,也不敢遠離。

這樣又過了兩天,第三天的時候蘇依枝已經被折騰地疲憊不堪,每天露宿在荒郊野外,不論說什麽他都充耳不聞。晚上遠遠看着駱潇一人享用野味,他們卻只能在一邊幹看着咽口水。

不然還能怎麽辦?對方冷着一張臉一句話都不說,還真能跟他搶食物不成?那也得搶得過才行啊。

蘇依枝心中暗暗着急,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只要一出了這片樹林,駱潇便能立刻甩掉他們。

這天晚上她決定改變戰術,緩緩靠近了駱潇,只見駱潇用過幹糧,便如往常一般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轉身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蘇依枝急急跟了上去想去看一個究竟,放在平時她是不敢靠近的,此時卻格外膽大起來。

不知為何駱潇忽而停下,借着月光看不分明,蘇依枝正想上前便被小桃拉住。

蘇依枝頭也不回道:“你拉我幹什麽?”

小桃不知什麽時候跟在她身後:“你肯定是惹他生氣了,否則他為什麽總是不理你?”

“……快放開我。”

小桃伸長了脖子好奇道:“你知道他在幹嘛?”

“就是不知道才要跟上去看啊!”

這回換小桃走在前面,兩人畏畏縮縮地撥開樹叢繼續前進。

過了一會聽聞一陣水聲,小桃忽然停了下來。

在後頭的蘇依枝不明所以地推了他一把:“怎麽不走了,你看到什麽了?說話啊,小桃……”

四周太安靜了,小桃的身子就那樣直直地僵在那裏,蘇依枝一推竟沒有推動,她直起身來,忽而瞧見那個看了無數遍的黑色身影,一手握着他那支白玉骨笛,一手按在小桃肩上,背着月光站在跟前,一言不發地盯着她。

“駱駱駱駱駱駱,駱潇,有什麽話,好好說,別別別,別裝神弄鬼地吓我。”

駱潇那雙眼睛在月光下幽幽地發着光,他以一種冰冷得不像看着活人的目光,第一次注視着蘇依枝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我我我我……我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駱潇看着她,沒說話。

蘇依枝緩了口氣,忽而迎上駱潇那深不見底的目光。

“我知道我那次騙了你,是我不好,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叫蘇依枝,婺州人士,‘邵俠’是我随口胡謅的,你別放在心上。之前多虧你救了我,又将我送回了岳雲樓,你是怎麽知道我住在那的?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可能早就死了,我還沒好好謝謝你,你……”

“不必。”

駱潇不耐地打斷她,忽而出手如電地點住了蘇依枝身上幾處大穴,這幾天他已足夠領教了對方東拉西扯的本領。

蘇依枝便立刻如小桃一般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她又想說話,卻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別忘了那一劍是誰刺的。”駱潇的聲音冰冷地不帶一絲感情,在她頰邊輕聲道,“我從來不殺女人和小孩,別逼我動手。”

蘇依枝随着他的話語渾身戰栗起來,胸前的傷口似乎又開始隐隐作痛,駱潇那張俊美的臉頰如皓月一般皎潔無暇,近在眼前,可他口中的話卻讓她不寒而栗。

是的,跟了這麽多天,她早已發現,這個人冷漠疏離,不動聲色,已經全然不是六年前的那個青竹少年。

他渾身籠罩着寒氣,又怎麽允許別人輕易靠近呢?那一劍就是最好的教訓。

駱潇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牽過兩匹馬,頭也不回地向密林深處走去,直至完全隐沒了身影。

小桃的啞穴沒有被封,待他走遠後,他才敢氣急敗壞地出聲罵道:“蘇依枝你這個笨女人,蠢女人,色女人,人家小解為什麽非要跟過來看,這下可被你害死了!誰知道這是什麽鬼地方,會不會在這裏定一輩子,會不會有野獸把我們叼走……哇!一開始我就不該跟你過來……嗚嗚嗚……”

說着說着小桃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蘇依枝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此時她才是真的無言以對。

她怎麽會知道駱潇是在小解?

小桃是男孩,方才聽到水聲已然猜到對方在幹嘛,只是立刻被駱潇點住,蘇依枝則是渾然不覺。

要是她知道的話……唉,她又怎麽會知道呢?

不過方才駱潇再怎麽說狠話,終究是沒有再傷她。

可惜方才說了那麽多,只漏了一句,她還想問一問他,記不記得蘇依枝這個名字,記不記得六年前,與他結拜的那個傻女孩?

蘇依枝悲從中來,不知是被小桃罵的,還是心中害怕,還是因為不甘和悔恨,望着這茫茫四野,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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