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鬼
日落西山,傍晚時分,柳橋鎮的街市上人煙漸少,路邊小販大多收攤回家,行人不是在橋下歇腳,便是湧入飯館就餐。
此時卻有兩個灰頭土臉的人緩緩進了城,這兩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男一女,正是蘇依枝與小桃。
他兩人被駱潇點住之後愣是在荒郊野嶺站了一宿,此時若是有人不巧經過看到這副情景,恐怕會以為是山中精怪,早就被吓得魂飛魄散。
早上兩人醒來之時發現已能行動如常,小桃便直嚷着要回家,加之蘇依枝身上所帶餘糧已經不多,兩人便決定原路折返。
蘇依枝對認路頗有幾分天賦,饒是如此,仍是繞了兩天一夜,這才回到了柳橋鎮中。
兩人都蓬頭垢面饑腸辘辘,一進城便直接找了一家酒館用飯。
飽餐一頓之後稍作休息,小桃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蘇依枝咽下嘴裏最後一塊肉,想了想,放下筷子道:“你家在哪裏?我得先送你回去,至于我自己嘛,既然找不到駱潇,也許還趕得上去找我朋友。”
小桃又問:“你要去哪找你朋友?”
蘇依枝想了想:“你知道苗疆嗎?”
小桃一驚:“苗疆?”
蘇依枝道:“你知道那鬼地方?”
小桃摸了摸臉頰道:“小時候好像聽隔壁王麻子說起過,咱們柳橋鎮的外面就是苗疆,可我從沒去過。”
“怪不得,”蘇依枝點了點頭又道:“聽說那裏是個邪門的地方,遍地都是毒蛇蔓草,人人都喜歡養些奇形怪狀的蟲子,蠱惑人心,據說這些人裏最厲害的那個叫做蠱王,那人長有七手八腳,非男非女,本領通天,可以呼風喚雨,長生不老……真是神奇。”
“……你聽誰說的?”
“小陶啊,啊呀,不是你這個小桃,是我一個朋友,他就愛看些旁門左道的歪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真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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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嗤笑道:“我才不信世上真的有這種人,真的那麽厲害,怎麽不上天呢?”
蘇依枝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也許人家成不了仙,反而成了妖,妖又怎麽能上天?”
小桃沒理她的胡言亂語,又道:“苗疆那麽大,外一找不到怎麽辦?”
“我從小陶那看過地圖,知道怎麽走,絕對錯不了,” 蘇依枝道,“好了,你問的我都回答了,這回該輪到我了,你家在哪?”
小桃支支吾吾:“我……我怕你去苗疆路上遇到危險,這樣吧,只要你不趕我走,我來護送你可好?”
蘇依枝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小桃的言行舉止十分像一個大人,可從外表看來,細胳膊短腿的,個頭只到她腰間,無論怎麽看都只是一個小孩子。
“就你?一個小屁孩——憑什麽?”
小桃低頭道:“那……我就給你當一個使喚的下人,幫你住店雇車,怎麽樣?你看江湖上那麽亂,壞人那麽多,有我小桃在保管你不會上當受騙。”
“那更不用,我有手有腳,什麽事不能自己做?”蘇依枝狐疑道,“你昨天不是還嚷着要回家嗎?”
小桃理直氣壯道:“那還不是因為咱們只能找到回來的路嗎,除了回柳橋鎮,咱們又走不出去!”
蘇依枝點了點頭,倒是有幾分道理,便又瞅了他一眼又問:“你真的想跟着我?”
小桃一見有譜,便立刻倒了杯水遞到她眼前,讨好地點了點頭。
蘇依枝托着腮直愣愣地對着眼前這杯水,似乎真的在考慮這件事的可行性。
過不多久,柳橋鎮劉家外巷,一個大人拖着一個小孩。
小孩伏在地上死死地扣住一塊石板,那姑娘卻拖着他的雙腳向前走,可憐這個孩子渾身是泥,身板瘦小,力氣卻很大,姑娘一時也奈何不了他。
只聽小孩大聲喝罵道:“好你個蘇依枝,沒良心,不守信用,大騙子!我小桃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嗎,不僅長得可愛為人又義氣,陪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你怎麽那麽狠心,要将我一個人丢下!”
小桃說着說着眼淚鼻涕一起流,那張臉蛋上又是泥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更加不能看了。
蘇依枝一邊拽着他的腿一邊說:“今天說什麽我都要把你送回去,錢我也給你了,以後好好上私塾念書,你跟着我有什麽出息,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裏,怎麽能再帶着你這個臭小子……”
“錢有什麽用,我一個小乞丐哪個私塾會要我,你……你要是再拖着我,我,我就把你的事都說出來!”
蘇依枝喘了口氣,不屑道:“我什麽事?”
“別忘了……你那晚,躲在草叢裏,偷看一個大男人……唔唔唔唔唔!”
路人正伸長了脖子聽得津津有味,偷看男人幹嘛來着?蘇依枝眼疾手快,蹲下身一把捂住了小桃的嘴巴。
蘇依枝湊近了他低聲威脅道:“你要是再敢提那事,我……我就讓你以後再也不能那啥!”
小桃見她松了手,忙問:“那啥是那啥?”
“那啥就是……就是那天晚上我們看到那啥在那啥的那啥!”
“哦——”
聽到此處,路人不知聽懂了什麽,一齊發出意義不明的長嘆。
蘇依枝無言地捂住了眼睛,其實她也不知道怎麽樣才可以讓他不能那啥,只是随口一說而已,可惜她忘了街上來來往往那麽多人,一世清白眼見就此毀于一旦。
小桃不管她說什麽,順勢抱住了蘇依枝的小腿,立馬換了一副嘴臉,邊哭邊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可憐我。小桃沒名沒姓,無家可歸,你要我去哪裏,你這是要我去死啊……好姐姐,你就收留我吧,我保證吃的少做的多,很好養活的,好姐姐,你就是我的親姐姐啊——哇——”
小桃每叫一聲“好姐姐”,蘇依枝身上便起一層雞皮疙瘩,最後渾身發抖一腳踢開了他,這個臭小子,就會裝可憐!
他們鬧出這麽大陣仗,路人已圍觀良久,指指點點,還有人聽到此處竟然掏出手帕偷偷抹起眼淚。
只聽一個大哥樂道:“怪事,這兩人在這是耍雜技還是說書呢?”
蘇依枝聽聞此語,心中大喊冤枉,她也不想的,小桃說什麽也要跟着自己,不這樣怎麽才能将他送回去?她也不知道小桃家在何處,住在何方,如今之計只有越鬧越大,盼望有人能将他認出才好。
另一個大媽一甩手帕道:“劉三你個沒心沒肺的,沒看到人兩姐弟在依依惜別呢,哎,都是可憐人,大家都不容易。這個小孩子看起來腦子不大好使,這個姑娘更可憐,話都說不清楚,這一家人可怎麽活喲,這天底下還有什麽比這更怪的怪事?”
蘇依枝将臉深深地埋在了掌心裏。
劉三又道:“你還別說,前幾天我上咱們後頭的牛角山砍柴,你瞧怎麽着?我撞到小鬼了!”
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了大片注意力,衆人又驚又疑,紛紛催促他往下說。
劉三頓了一頓,神神秘秘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絕對錯不了,那天醜時我在山上砍柴,走着走着便看道林子裏出現兩個黑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渾身漆黑,披頭散發,直愣愣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吓得掉頭就走,哪知走了一圈回到那裏竟又撞見了這兩只小鬼,青面獠牙,渾身是血,好不吓人!”
随着劉三的講述,人群中響起陣陣驚呼。
這……
蘇依枝與小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低下了頭。
另一個張着一對吊梢眉的大漢嗤笑道:“誰不知道,劉三你出了名的膽小,牛角山我也去過,怎麽沒見到你說的那兩個小鬼?莫不是山野村夫做的草人罷了,不過我倒也遇到一件怪事。”
旁人又靜下來聽他說。
那大漢見狀得意道:“也是前些天,我上牛角山打獵,碰到一個黑衣人,牽着兩匹馬,再一轉身便不見了,我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哪知回家後竟無緣無故發起燒來,今日方才好了些,家裏婆娘讓我出來她最愛的百花釀,竟又見到了那個黑衣人!”
衆人随着他的話語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有人追問道:“後來呢?”
大漢繼續道:“若不是那人攔住了我,我也沒注意到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問我‘飄香院’在哪……”
人群中立刻響起了一陣意義不明的嗤笑聲,劉三之前被他說了“膽小”,此時正好抓住機會道:“我看是你張老四自己想去‘飄香院’了才扯這種謊,哪裏有什麽黑衣人,看我回頭告訴你婆娘!”
張老四見衆人聽得入神,正自洋洋得意,哪知聽到劉三的話後臉色大變,連聲反駁。
蘇依枝心中一動,忽而揚聲問道:“張大叔,你說的黑衣人是不是頭戴着一個鬥笠,手上牽着兩匹馬,一匹大點的是棗紅色的,小點的是匹小黑馬,是也不是?”
“姑娘怎麽知道?莫非你也碰到了這個怪人?” 張老四轉而向劉三道,“你看這位小姑娘也見過,可見這事并非我張老四胡編亂造出來的,可千萬別瞎說!”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蘇依枝急忙拉小桃站起來,拽住張老四的衣襟道:“快說!飄香院在哪!”
張老四哪知方才還在地上插科打诨的兩人會忽然變得兇神惡煞,一時被吓蒙了,哆哆嗦嗦地擡手指了一個方向。
蘇依枝攜起小桃就使出輕功朝那奔去,留下一衆傻了眼的路人。
跟着許多人,自然而然來到了“飄香院”,蘇依枝盯着這個招牌犯了難,駱潇來這幹嘛?她不禁想起嘉陵鎮那說書人說過的話,難道駱潇真的“生性風流”,流連風月場所?是了,那次碰到他便是在鳳仙樓……
小桃并沒看到蘇依枝難看的臉色,猶自恍然大悟道:“我說這名字怎麽有些耳熟,‘飄香院’原來是我們這最大的妓院!”
一路走來,整條街都燈紅柳綠的,飄香院尤其顯眼,燈籠挂滿了整座樓,門口的姑娘穿得比誰都少,的的确确是家妓院,不過比嘉陵鎮的鳳仙樓還是小了許多。
小桃問道:“那個大哥哥來這幹嘛?”
蘇依枝奇道:“怎麽,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小桃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我聽隔壁王麻子說過,這地方是男人們來找女人玩的,可女人有什麽好玩的?他說等我長大了就知道了。”
蘇依枝點了點頭,諒他一個孩子自然是不知道的。
這妓院她去過,只不過對于所謂的男女之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蘇依枝心生一計,帶着小桃去附近的裁縫鋪買了兩身衣服,兩人換了裝束,蘇依枝穿上了男裝,小桃則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可他臉上不知是天生發黑,還是被什麽油污沾染日久,怎麽洗也洗不幹淨。
小桃狐疑地盯着她:“你怎麽穿成這樣?”
蘇依枝擠眉弄眼道:“一會你就明白了,記得叫我公子!”
沒過多久,兩人總算人模狗樣地走進了飄香院。
他們踏進去的那刻又成了全場的焦點!
試問哪個男人逛妓院會帶着小孩?何況是一個這麽年輕的公子?
蘇依枝早就見怪不怪,從容地從懷中掏出了一錠銀子,放在掌心摩挲。
老鸨立刻眉開眼笑粘了上來。
“這位公子好生俊朗,縱使奴家看了也心生愛慕,這位……這位小哥想必是你的書童吧?”
蘇依枝将計就計點了點頭,老鸨立刻眉開眼笑道:“這樣吧,不如我讓人帶小書童下去好好伺候,再給公子找幾個美人,您看怎麽樣?”
蘇依枝道:“很好,就這麽辦。”
她還在頭疼怎麽解決這個小麻煩,這個老鸨倒是善解人意。
小桃見要将他帶走,驚慌道:“……公子,他們這是要帶我去哪?”
蘇依枝柔聲道:“小桃,你先去和幾個姐姐玩玩,一會便來找你。”
小桃将信将疑,邊走邊回頭:“你……說話算話,一定得來找我!”
見他走遠,蘇依枝便将那錠銀子放入了老鸨手中:“給他找幾個漂亮姑娘彈彈琴唱唱曲,玩玩游戲,記得千萬別讓小孩兒看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老鸨收下銀子,立刻應承着:“公子放心,奴家一定照顧好小書童。我這就給公子找幾個姑娘來,不知公子喜歡怎麽樣的?”
蘇依枝拉住了她低聲道:“不忙,不知媽媽怎麽稱呼?”
老鸨扶了扶發髻,羞澀一笑:“奴家姓柳,公子叫我柳媽媽吧。”
這位柳媽媽看起來才三十出頭,身材窈窕,面容隽麗,風韻猶存,這麽一笑又年輕了幾分,比之鳳仙樓的老鸨更像是青樓的姑娘,這一聲“柳媽媽”卻似乎将她喊老了,蘇依枝暗暗稱奇。
“我看媽媽的美貌一點也不輸你們院裏的姑娘,柳媽媽,在下可否向您打聽件事?”
柳媽媽一愣,随即又笑道:“不知公子所問何事?只要是奴家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今晚上,你可曾見過一個全身黑衣,牽着兩匹馬的客人?”
“這……”
蘇依枝見她遲疑便又掏出一錠銀子:“媽媽不用擔心,我與那人無冤無仇,并不是來找麻煩的。”
柳媽媽一把攢住銀子,塞進了懷裏,眉開眼笑道:“可不是嗎,公子一看就是好人,可否容奴家再問一句,公子為何要找這人?”
看樣子便是有譜的意思,這媽媽好生謹慎,收了銀子還不放心,蘇依枝腦筋一轉,已想好了說辭,撲哧一笑,對柳媽媽道:“這事可就說來話長了,可否借一步說話?”
柳媽媽當下也不再猶豫,收了錢財哪裏還能不辦事,今天這樁生意倒是有趣得很,便一手拉過蘇依枝,笑容滿面地帶着她上了樓。
“公子有什麽話,不妨直說。”柳媽媽關好了門,倚窗而坐,風情款款地為她斟茶。
蘇依枝如熟客一般,毫不客氣地坐下,湊近柳媽媽,鼻間聞到一股好聞的茉莉花香,但見柳媽媽還瞧着自己等着答話,只好收起心神。
只見她忽而臉色一變,眉頭蹙起,露出一副凄苦表情:“不瞞媽媽您說,小生……小生與那位黑衣的駱公子相識于嘉陵鎮的鳳仙樓中,我們……我們雖同為男子,卻,卻一見傾心……好生快活,怎知駱公子前幾日不知怎麽不告而別,小生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厚着臉皮追到這裏,還望媽媽不要見怪……”
虧得蘇依枝看過《西廂記》這出戲,才能想出這番話來,只不過這戲文裏的女主角搖身一變,變成了另一個男主角罷了。這男子與男子的故事她小時候也聽坊間的說書人說起過,歷代帝王将相哪能少得了兩三個男寵?況且這青樓中除了姑娘也有小倌,這事并不稀奇。
她編排出這麽一個故事來自然有她的用意,駱潇既然到妓院來,還能幹嘛?鳳仙樓那次她還可以騙自己說他只是來聽顧青曼彈琴的,這飄香院可再沒有第二個顧青曼了,蘇依枝想不出第二個法子,即能讓柳媽媽帶她去找駱潇,又能讓他找不成別的姑娘。這法子實在是一舉兩得,連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機智。
柳媽媽一直低着頭斟茶,看不清臉上神情,聽到這話手一抖,茶水便溢出在了桌上,她連忙放下茶壺拿過帕子擦拭,這才擡起了頭,那張永遠帶着三分笑意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詫異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緩慢更新中^_^有不足之處還望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