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倌
柳媽媽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說的可是駱潇駱公子?”
蘇依枝喜道:“這麽說來,他真的來到了此處?”
柳媽媽神色古怪地點了點頭:“晚上确實來了這麽一位客人,若果真如公子所言,這位駱公子與公子……情投意合,為何來我們這飄香院?”
蘇依枝遲疑道:“這……我也不知,柳媽媽若是不信,只要讓駱潇一見我便知是真是假。”
柳媽媽沉吟了半晌,這事委實離奇得很,卻也不是不可能,駱潇武功如此高強想來也沒人能害得了他,若果真如此,豈不是有趣得很?
柳媽媽越想越是好笑,又道:“看這位公子出手不凡,家境殷實,不知如何稱呼?”
蘇依枝道:“小生姓邵單名一個俠字,殷實及不上,家中略有些薄産罷了。”
柳媽媽起身道:“駱公子的房間便在隔壁,奴家這便帶邵公子過去。”
蘇依枝聞言略松了口氣,又連忙按住了柳媽媽的手背吞吞吐吐道:“不急,小生還有一事想要麻煩柳媽媽。”
柳媽媽複又坐下,奇道:“邵公子請說,還有什麽奴家可以效勞的?”
蘇依枝嘆了口氣道:“同為男子我又何嘗不知,男子最是寡情薄意,朝秦暮楚也屬正常,只是小生是個死腦筋,既認了駱公子便再容不下別人,小生今生只喜歡駱公子這一個男子。可如今……我若是貿貿然去見他,免不了令他煩惱,柳媽媽不如依我說的法子,那便兩全其美了。”
蘇依枝說的不僅是那些戲文裏的臺詞,更有自己這些年對駱潇的念念不忘,一往情深,因此這番話說得委實婉轉曲折,柳媽媽聽了也不免動容,這青樓之中始亂終棄之事她還見得少了嗎?
“公子話既然說到這裏,媽媽便什麽都依你,但說無妨。”
蘇依枝羞澀一笑,在她耳邊耳語了一番。
幽暗的雅間之中,黑衣的邪教公子在自斟自酌。
不知過了多久,他等的人還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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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獨來獨往久了,早已習慣了黑暗和孤寂,可今天卻不知怎麽有些煩躁。
他将酒杯舉到眼前,杯是直口平底的青瓷杯,酒是清明雨後的女兒紅。
思緒随着杯中酒一圈一圈地繞開,他開始不由自主想一些事情,他常常沉默不語卻很少真的想些什麽,也許沒有人知道其實他腦袋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想。
可現在卻不知怎麽控制不住自己,想起很多事來,想起自己遠在關外的家,從小見慣的長煙黃沙駱駝鈴铛,草原牛羊胡落山。
小的時候,有一回師母抱着那小小的孩童坐在沙棠樹下,講中原的風土人情。
沙棠樹真香啊,男孩什麽也沒聽見,只癡癡望着那枝桠,還有那被枝桠劃成一道一道的破碎的天空。風吹過的時候,一片葉子打着轉落在了他的發間,師娘嘆着氣将落葉撿起。那男孩問師娘,為什麽葉子會落下來?師娘沒說話,反而吟唱道:“一片樹葉潇潇下,少女顏色抱琵琶,兩片樹葉潇潇下,少郎駿馬贈紅花,三片樹葉潇潇下,君心安處是天涯,四片落葉潇潇下,雨打東風莫還家,五片落葉潇潇下,韶光易老逝年華……”
在飄雪的時候赤着腳跳舞的紅衣姑娘,瘋瘋癫癫總是欺負自己的師父,想起自己初入中原意氣風發結交奇人異士,再後來……
頭又開始隐隐作痛。
往事是不能再想了,那麽想想眼前。
是了,托前右使的福,他這些年來武功大進,所有人見了他,要不是聞風喪膽,不然就會拔劍相向。
只有那個人,那個乳臭未幹的臭丫頭,才會在他耳邊一直叽叽喳喳說個沒完。
可見自己先前刺了她一劍,倒也沒有冤枉她。
可是,是誰給她的膽子靠近他?她不知道他很危險嗎?……她到底有什麽企圖?
是了,就是這個人,否則他又怎麽會無聊地開始想事情,又怎麽會頭疼?
幸好昨晚上已将她甩脫,恐怕現在已回家去了罷,若不是為了陳端,像她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做什麽總糾纏着他?
莫長天一事,自己傷了她也不見她報複,反而替他辯解,柳橋鎮中顯是認出了他,牛角山中非纏着他買馬……
她究竟是什麽人?又有何企圖?
他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忽而叩門之聲響起,兩名婢女推門,一言未發地剪去了桌上蠟燭的燭花,又在地上四角各添了一座燭臺,用火媒點亮。
屋中霎時明亮了起來,做完這些之後兩人便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駱潇放下了酒杯,此時一陣悠揚的音樂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接着那扇門再一次被推開,數位衣不蔽體的舞女魚貫而入,在駱潇面前扭動着身子,忽而扭腰忽而踏步,忽而轉身忽而擡手,随着樂聲翩然起舞。
舞女們的裝束仿照胡女的行頭,露出纖細的腰肢,臉上貼着金花,每動一下腰間的鈴铛便“叮鈴”作響,身姿妙曼,楚楚動人。
駱潇的目光在此與彼間游移,饒有興味又不動聲色。
舞女們的目光漸漸大膽起來,更有甚者越過衆人來到駱潇身邊,時而貼着他的脊背,時而擦過他的胸膛,見他毫無反應更是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雙手攀上他的脖頸,呵氣如蘭。
駱潇終于皺起了眉。
那舞女更加過分地整個人都貼了上去,伸出芊芊玉手撫上駱潇的臉頰。
哪知一擡手便被駱潇一把握住。
舞女滿臉紅暈,衆人都嫉妒地瞧着她,下一刻卻見她不知怎麽跌落在地,嘴裏發出刺耳的叫聲,手腕卻還攢在駱潇手中。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不知……奴家做錯了什麽……”那女子半跪在地上,滿臉是淚,顯是手上痛極。剩下的舞女見狀霎時都停下動作,顫抖着跪伏下去,連聲為她讨饒。
駱潇一把放開了手,那女子一下子沒有收住力跌坐在地。
只聽他的聲音冷冷地落在地上:“別耍花樣,叫柳瑤姬出來見我。”
蘇依枝正拉着柳媽媽蹲在窗外,方才眼見舞女坐上了駱潇的大腿,着實捏了把汗,生怕駱潇會當真把持不住,直到見他将其推開這才松了口氣,可見駱潇絕非傳言中那種随便的男子。
柳媽媽則瞪圓了眼睛,她平生見過的男子沒有上萬也有一千,卻少有駱潇這樣的,美人在懷還能不為所動,莫非當真喜歡男子?
屋裏的那些舞女哪敢再多呆,扶起地上的那位便退了出來,柳媽媽見狀不便出聲,只好連連揮手讓她們退下,又輕輕擊掌,不多時又有人進來。
這次換了六名男子,他們兩名兩名地進入,這些男子穿的是樣式極普通的寬袍廣袖的深衣,腰間的腰帶卻束得緊巴巴的,顯得個個都是窄腰翹臀,看面貌不出十六七歲的年紀,身上脂粉味極重。當前四人每人抱着一把琵琶,身後跟着一個拿着圓凳的丫鬟,等他們站定便放下凳子讓他們落座,嘈嘈切切的琵琶聲複又響起。
駱潇見狀只掃了一眼,複又垂下,原來方才的樂聲便是他們彈奏的。
最後進入的兩位少年更是膚白貌美,身姿纖弱,楚楚可憐,蘇依枝在窗外見了也不免啧啧稱奇,不知柳媽媽從何處找來這麽些個極品,讓她見了都不免心動。
她又透過窗戶縫隙向駱潇瞧去,只見他黑衣黑發,眉如山聚,眼若含星,面容朗朗,身姿卓絕,這人無論是坐着還是站着都顯得漫不經心,無論走到哪裏都像是一把袖中的寶劍,越是瞧不透越是讓人想多看兩眼,越是不在意便越是攝人心魄。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男子?別說這六個小倌了,便是拿一百個一千個小倌跟她換,她也是不肯的。
可她這時卻是忘了,在她眼中這舉世無雙的男子曾幾何時又是她的了?
坐在裏面的駱潇自然不知道,外頭這個他看不上的假小子臭姑娘蘇大小姐,已将他與一百個一千個小倌比在了一起。
他好整以暇地端坐着。
只見其中一名小倌走上去蹲在了他的腳邊,輕捶着他的腿側。另一個則跪在另一邊,接過他手裏的酒壺,一手捏住蓋子,一手高高揚起,微醺的液體恰好劃過一個好看的弧線落入了杯中。這滴滴晶瑩剔透的酒水落入瓷杯之中,便如流珠落入了玉盤,泠泠之聲伴着琵琶的樂聲不絕于耳,而這拿着壺的手腕更如白玉一般不盈一握,顧盼之間,媚眼如絲。
他擱下酒壺,雙手捧起杯盞,兩眼含情地遞給駱潇,駱潇伸出手,他卻頓了頓,直接将杯沿抵到了他的唇邊。
駱潇僵住了。
窗外的蘇依枝攢着拳頭暗罵自己無聊,竟然出了這麽個馊主意,直截了當開門見山不就行了,何必繞這麽大個彎子,外一……外一駱潇真的不進女色偏愛男色怎麽辦?若是他本來不愛男色如今卻又愛了又該怎麽辦?這……無論是哪一種都非她所願!
柳媽媽正瞧得興致盎然,還未等她示意,便見蘇依枝一把拿起琵琶便一把推門踏了進去。
從小到大,輕功勉強不算的話,蘇依枝無論學什麽都是資質平平,又不肯多花心思,樂器更是如此,沒有一樣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可她在此時偏偏選擇了頗有難度的琵琶。
駱潇擅吹笛,又聽慣了顧青曼的琴技,這兩樣上她萬不可獻醜,那麽她會的樂器中便只剩了這一樣,如今只好指望駱潇聽不出來罷了。
深呼出一口氣來,鎮定地走到了四人中間,雙手按住了琴弦。
見有人進來,那遞杯子的小倌便只好作罷,暫時将杯子放了下去,駱潇也正巧轉過頭。
她迎上了對方的視線,悄悄對他擠眉弄眼,駱潇眉頭一皺。
蘇依枝偷偷從眼角的餘光望向一旁,嗯,左手按住這幾根弦,右手先一個掃拂,再是輪指,然後呢……?
啊呀,你們倒是慢一些,是這樣撥還是這樣撥……?
只見駱潇的眉頭越皺越深,臉色也越來越黑。
過不了多久便見他對着蘇依枝勾了勾手。
這個邵公子果然所言非虛,駱潇明明認識他,窗外的柳媽媽看到此處不知為何激動地捂住了嘴。
蘇依枝心中得意,駱潇果然心中還是記挂着她,方才誰都不理,現在便指名要她過去。于是她興沖沖抱着琵琶走上前去,先前那兩個小倌識相地退了出去。
駱潇的目光從眼底淡淡掃了她一眼,又勾了勾手。
蘇依枝伸出一根手指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自己。
駱潇抿了抿嘴角,最後無可奈何,只好自己一把接過蘇依枝手中的琵琶。
只見他那細長又幹淨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撥了幾下,蘇依枝便随着他這幾下渾身一僵。
……不會這麽巧吧?
那四人見狀不由一頓,只聽駱潇淡淡道:“繼續。”
樂聲這才又一次響起。
駱潇抱着琵琶,兩手擺好了位置,跟着駕輕就熟地撥動了琴弦。
蘇依枝在心裏嘆了口氣,原來他不僅擅長笛子,聽得懂古琴,連琵琶也完全難不倒他,她那幾下子在他面前完全是班門弄斧——難看得很!
他低垂着眼簾,将目光放在琴弦之間,神色依舊淡淡,又多了一份從容自在,便如她小時候在廟宇中見到的東方持國天王那般,震懾四方。
他的神情完全不像是在單純地演奏,倒像是文人墨客作畫賦詩一般,仿佛那是與生俱來的極高尚的一件事情。
他便是他自己的神佛。
蘇依枝随着音律漸漸沉下了心,這是一曲極尋常的《倚樓》,這首曲目為當世大才子宋越所作,這位才子不愛當官,常年混跡于勾欄妓院,這才做出了這麽一首講訴閨房春思的曲子來。這曲子婉轉旖旎,被視為不雅之音,被讀書人所不齒,曲譜只在坊間流傳,蘇依枝只偷偷見過,比之尋常曲目彈得更加不盡如人意。
方才那四人本來搭配和諧,卻因她的加入被沖得七零八落,不怪乎駱潇要皺眉了。此時駱潇卻能和得上四人的節奏,重新将他們引到一處,四人仿佛是随着他忽高忽低,忽快忽慢。
這首曲子本是凄婉纏綿的,由駱潇的加入又變得稍有不同,蘇依枝不通音律,一時也說不上來。
只見他的臉色一變再變,不知想到什麽,他彈奏的那部分忽而變調,《倚樓》也變得似是而非起來,
駱潇手上指法漸漸加快,周身內力不知不覺滲入到了琴弦之中,樂曲聲變得越來越驚心動魄,四人煞白了臉,額上沁出了汗珠,要跟上他的節奏已實屬不易,更何況要抵禦這不知何來的壓力。
小小一間雅閣,門窗緊閉,卻不知怎麽起了風。
蘇依枝離駱潇最近,腦中一片混亂,時而是琴聲,時而是說話聲。
眼前越來越模糊,不知怎麽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自己婺州的家中,她琴撫得不好,閨房中的那座琴已成擺設,此刻卻見自己坐在窗前,一面撫琴一面喊着別人的名字哀哀地哭泣。母親忽而出現,坐在堂上臉色發白地斥責她,氣得将茶盅都掃到了地上。母親素來知書達理,從未見過她如此生氣,她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正哭到天旋地轉之際,眼前出現十裏黃沙,無垠月色,她倒坐在馬背上,将笛子橫在唇邊嗚嗚吹奏,有位紅衣女子在篝火堆邊踏歌舞蹈,她的馬兒“嘚嘚”地只圍着她轉,不知為何,她明明不認識這女子卻感到親近至極。一時間,樂聲和着笑聲歌聲傳出幾萬裏,心中沒來由地自在舒暢,只覺得以天為蓋地為廬,此心安處是吾鄉。
頭越來越疼,眼前的畫面一閃而過,時而見到駱潇,時而是陳端,又仿佛是二哥,還有小桃。
蘇依枝心中大駭,她知道是這樂曲出了毛病,想要呼喊卻叫不出聲來,只好憑着僅存的一絲意念緊緊捂住雙耳,退到牆角,伏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蘇依枝緩緩睜開眼,卻只見駱潇一人仍好端端地坐在桌前,端着酒杯,淡淡地看着她。
屋裏一個人都沒有,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只聽駱潇緩緩道:“過來。”
蘇依枝怔怔起身,走了兩步,腿一軟,跪倒在了駱潇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