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兔子
三人沉默地行了一路。
蘇依枝一天不曾進食了,肚子餓得直叫。
駱潇停了下來。
小桃人小忘性大,早就恢複了過來,他與蘇依枝共乘一騎,很快開始叽叽喳喳說話,倒是蘇依枝仍是悶悶不樂。
小桃拉着蘇依枝下馬,毫不客氣的拿出她包裏的幹糧吃了起來。
蘇依枝也往嘴裏塞了兩口,便索然無味。
只見駱潇不知何時鑽進了一旁的樹林裏,不久手上便拎着一只毛茸茸的灰耳朵走了出來。
小桃和蘇依枝眼前具是一亮,小孩與女人對這種事物最是沒有抵抗力。
“大哥哥,給我看看。”小桃好奇地伸出了手。
駱潇看了他一眼便将兔子舉到了他面前:“想吃肉嗎?”
聞言小桃明白了這只兔子接下去的命運,讪讪地收回了手,馬上又想起了什麽,使勁點頭道:“要的,要的,幹糧幹巴巴的有什麽好吃的,要是能吃點肉就好了,我知道大哥哥炙肉烹調的本領可是一絕。”
駱潇“嗯”了一聲道:“今天就吃這個。”
小桃有些猶豫,看了眼駱潇手中,猶自天真地蹬着腿的灰兔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咽了咽口水,掙紮了一番,還是點了點頭。
他以前是小乞丐,有得吃就很好了,哪裏能挑三揀四的,更何況據說兔肉很是美味。
見蘇依枝還在發愣,小桃忍不住戳了戳她,小聲道:“還發什麽呆,你不想吃啊?”
蘇依枝回過神來,看了看小桃,又看了眼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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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平時,就算是只老鼠她都能吃得下去,可是現在,就算是鮑魚魚翅放在她面前又有什麽滋味?
駱潇突然對蘇依枝道:“你,殺了它洗幹淨。”
說完又指向小桃,“你,生火,烤肉。”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蘇依枝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駱潇手上接過這只兔子的耳朵的,渾渾噩噩走到溪邊,與兔子大眼瞪着小眼。
蘇依枝這個人,要說手無縛雞之力未免太小瞧了她,從小跟哥哥們一塊長大,又受到岳雲樓長老江遠博的傳授,身手自然比一般人了得,小時候爬樹偷個鳥蛋,聚衆鬥個蛐蛐,這些事都沒少做,否則當初也不會被王成敗當做男孩抓了起來。
可要說真的幹壞事卻一件也沒有,她做那些事只圖個新鮮好玩有趣,可要是傷害到了別人或者別物,那反倒索然無味了。
更何況這麽一只可愛的兔子,她是殺還是不殺?
兔子啊兔子,你要看清那個黑衣人,是他将你捉了來,命我殺了你,就算你一會到了閻王殿中,可要申辯仔細,他才是主謀,我頂多是個從犯。
蘇依枝嘆了口氣,猶自發了會呆,便心一橫将兔子整個浸入了水中。
那懵懂無知的生靈在她手中掙紮得越來越劇烈,這股抵死反抗的力量好似要穿透她的掌心,攪碎她的手臂,她閉上眼睛死死地捏住那雙耳朵,什麽也不想。
動靜不知什麽時候又漸漸微弱,她睜開眼攤開手掌,那雙灰絨絨的耳朵忽而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天張老四那顆血淋淋的心髒!
她不由踉跄了一步,兔子也被提出了水面。
眨了眨眼睛,還好耳朵還是耳朵,活兔子還是活兔子,只不過是一只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又回來的半死不活的活兔子。
蘇依枝的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擡頭便看到不遠處坐在樹下抱着胸,冷眼看着她的駱潇,以及另一邊已經生好了火,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桃。
她只好認命地嘆了口氣,将兔子耳朵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努力甩掉腦海中那座屍橫遍野的茶館的場面,怔怔地掏出了随身攜帶的匕首,緩緩貼近了它,微微顫抖手臂卻出賣了她。
她是從來沒有殺過活物,可平日裏吃的山珍海味有哪一樣不是活物做成的?
既然吃得為什麽殺不得?既然別人可以殺,為什麽她不能殺?
鋒利的刀尖在這只瑟瑟發抖的小動物身上游走,太陽漸漸落山,灰色的毛發染上了一絲猩紅。
兔子啊兔子,你本來快活地在這林間生活,不用背什麽四書五經、女戒內訓,沒有夫子打你的手心,沒有讨厭的人笑你癡人說夢,一家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多麽潇灑自由,可如今卻又為什麽困于我這雙掌之中,瑟瑟發抖?
快了快了,只要那麽一下,便什麽都解決了,快樂也好,痛苦也好,什麽都消散了,什麽都沒有了。
蘇依枝用盡全身的力氣揚起了匕首。
小桃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只見那匕首離兔子只有一寸的距離,它緩緩張開了那雙無辜的血紅的眼睛,動了動,緩緩溢出了幾滴液體。
蘇依枝清楚地看見,那又大又圓的眼仁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樣——赤紅的雙眼,猙獰的面目,像個殺人兇手一般。
她終于脫力地跌坐在地,匕首應聲而落。
小桃跑了過來,從她手中接過兔子,猶豫道:“還是我來吧,不就殺一只兔子嗎,那有什麽難的,你怎麽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一會我吃的時候可沒你的份!”
“慢着,”駱潇緩緩走了過來,撿起地上的匕首遞給了小桃,“你,去洗幹淨,兔子給我。”
小桃愣愣地接過匕首,左右沒看出哪裏髒來,卻礙于駱潇駭人的眼神,便只好将兔子遞給他,接過匕首走到了另一邊。
接着蘇依枝便眼睜睜看着駱潇怎麽手起刀落,怎麽血濺三尺,怎麽開膛破肚……
直到最後駱潇用樹枝将兔肉串起來架在火上。
小桃飽餐了一頓之後,摸着肚子,靠着蘇依枝睡着了。
月明星稀,篝火,炙肉,小孩,駱潇……
多像六年前的情景。
蘇依枝看着駱潇沉靜的側臉,他似乎還是那個樣子,從來不會讓小孩看到什麽血腥的畫面,比如六年前的自己,比如六年後的小桃。
可他這淡漠的表情,收斂的眉目,哪裏還有六年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為何他會變成今天這樣?……就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看透了。
是了,六年後的現在,蘇依枝也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孩了,駱潇也不會像對小桃那樣待她。
她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目睹有人死去,況且是這麽詭異的死法,如今仍心有餘悸。
可這對駱潇來說也許是很平常的事情,自己的反應還不如小桃這個小屁孩,難怪駱潇對她如此冷淡,她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
她從方才開始便一句話都沒說,雖然小桃偷偷塞給她一只兔腿,她也吃了……
此刻像是忽而想通了一般,将小桃的頭靠在了樹幹上,小心翼翼挪到了駱潇身邊。
“那個……這是什麽?”
蘇依枝正要說話,便瞧見駱潇手上握着一根竹竿,串着一排白白的,一根一根像糯米條一樣的東西,放在火上烤。
駱潇看了她一眼,頓了頓,将其中一根取了下來,遞給了她。
蘇依枝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将嘴湊了過去。
外皮脆脆的,聞着有一股竹子的清香,一咬破,滿嘴又甜又膩的汁液。
蘇依枝嚼了兩下,一口咽了下去,說不上來什麽滋味,皺了皺眉又問了一遍:“這什麽?”
駱潇哪知道她會直接就着他手吃了,也沒說什麽,收回手,淡淡道:“竹蟲。”
“什麽?”
駱潇将身後不知什麽時候放着的一個竹節扔了過來。
蘇依枝狐疑地撿起,定睛一看,吓得她連忙丢出去好遠。
竹節晃了兩下,便不動了,裏面爬着幾只又白又胖,一指來粗的蟲子,不停蠕動。
“你……你是說,說……”蘇依枝整個臉先是變白再是變紅,又轉而一片蒼白,一變再變,最後,上下嘴唇抖了抖,終于道,“剛才給我吃的是,是……”
話沒說完,她就趴在地上吐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她才察覺失儀,尴尬地直起身,用衣袖抹了抹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那個……”
擡頭一看,卻見駱潇手上把玩着一只墨綠的錦囊,原來方才蘇依枝俯身之時,不知怎麽掉在了地上。
蘇依枝一愣:“你認得這個錦囊?”
駱潇将錦囊上下查看,又捏在了手中:“哪來的?”
“我二哥給的。”這一路走來,蘇依枝從未見過駱潇對什麽事物感興趣過,她頓了頓,又道,“怎麽,這錦囊有什麽問題?”
“易柯……?”
“蘇易柯。”蘇依枝奇道,“你認識我二哥?”
“不認識……”駱潇将錦囊遞了回來,別開了目光,又道,“好好收起來,別弄丢了。”
蘇依枝不解地接過錦囊,原來這錦囊上正繡着“易柯”二字,當初二哥給自己時也沒細看,正要将它收入懷中,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狼狽不已。
“抱,抱歉……”蘇依枝臉上一紅。
原以為駱潇不會理她了,哪知他忽而又轉了過來。
蘇依枝低下了頭,結結巴巴道:“我,我從沒吃過……額,蟲,蟲子,所以……”
“不必向我道歉。” 駱潇淡淡道,黑暗中他的聲音又深沉,又冷漠。
“還有,我沒殺過兔子……下次一定,一定……”蘇依枝“一定”了半天也沒“一定”出個所以然來,他讓自己殺兔子,是認為她做得到吧?可她卻一樣都沒做好。
“你誤會了。”
“……白天,我不該求你救張老四。”
駱潇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突然一陣挫敗感襲來,蘇依枝本以為自己絕非嬌滴滴的大小姐,行走江湖必定無所不能,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只見她沉默了半晌,想起了什麽,又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一個黑衣人冒充你?”
“算是吧。”
蘇依枝不解:“那為什麽這麽多年,你沒有想過抓住他,為自己澄清?”
“沒有必要。”
“怎麽沒有必要!”蘇依枝激動道,“那天在茶館中想必你也聽到了,那些人都是怎麽說你的?他們說你忘恩負義,殺人如麻,你們江湖中人不是最愛惜自己羽毛的嗎,哪容得了別人說上半句壞話,你怎能毫不在意?”
駱潇輕笑了一聲,只聽他忽而冷然道:“你真的以為他們都是在造謠?”
“什麽?”蘇依枝一驚。
“若是我說,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呢?”駱潇一字一頓道。
蘇依枝臉色發白。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我本就是一個忘恩負義,滿手鮮血的人。”
蘇依枝借着夜色擡頭看去,駱潇的臉一半被月光照亮,另一半卻被樹影吞沒,他的眼睛微眯起來,仿佛是在笑的,卻又似乎平淡如常。
“……可是起碼,莫長天和今日茶棚裏那些人的死,都與你無關。”蘇依枝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不免心慌,聲音亦弱了下來。
“是或不是,是一樁還是兩樁,又有什麽分別?”
蘇依枝一直堅信駱潇的為人,此刻親耳聽到他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禁難以接受。
“為,為什麽……”蘇依枝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地殺人,總有原因的不是嗎?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駱潇冷笑了一聲,忽而出手如電地點住了蘇依枝和小桃的穴道。
“你……這是做什麽!”蘇依枝驚慌失措,“快把我的穴道解開!”
“你想知道為什麽?相信陳端可以告訴你。”駱潇一把将她抱上了小黑馬。
“你不是要買馬嗎?這匹馬就當是我送給你的,它會帶你回到柳橋鎮。”
“不,我不要!”蘇依枝身體不能動彈,急得大吼道,“你怎麽可以替我做決定,我憑什麽要聽你的!”
駱潇将小桃也放了上來。
“你走吧。”
“忘了白天答應過張老四什麽?”
蘇依枝想起了懷中的銀子。
“在陳端回來找你之前,最好呆在柳橋鎮,哪也別去。”
蘇依枝沒說話,她渾身僵直地坐在馬背上,駱潇擡頭看去。
月色襯得蘇依枝一張臉瑩白如玉,氣憤又使她雙頰泛紅,那雙平日裏總是活靈活現的大眼睛此刻卻紅彤彤的,淚水像連珠一般一顆顆地滑落。
駱潇那雙漆黑的深眸少有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想要瞧出個究竟來。
她在哭什麽?又有什麽好哭的……
這感覺只有那麽一瞬,在蘇依枝恍惚之間,駱潇忽而像是着魔了一般擡起手,指尖沿着下巴落在了她的眼下,探究地輕輕摩挲。
“你……”蘇依枝一怔,忘記了掙紮。
駱潇面無表情地收回了手,冷冷道:“連只兔子都殺不了,你還想去哪?”
說着揚起鞭子,“啪”的一聲抽在了小黑馬的身上,也抽在了蘇依枝心上。
矯健的小黑馬忠心地聽從主人的指揮,跑了起來,在黑夜中的身影猶如一道閃電。
蘇依枝哭得更兇了,大喊大叫道:“不,我不聽!你憑什麽以為我會聽你的話?只要我将銀子送還,便馬上來苗疆找你!我說到做到,駱潇!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可惜馬兒跑得太快,她的話很快就消散開了,不知落在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