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故事

蘇依枝再次醒來,發現已是夜晚,自己躺在诏黎寨的房間裏,房中的桌上點着一只幽暗的蠟燭,阿黎已恢複了女裝的打扮,猶自托着腮望向窗外,月光落了一地,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醒了。”

“要喝水嗎?”

蘇依枝點了點頭,阿黎扶她喝了水。

她靠在床頭沉默不語,陪着阿黎發呆。

“不想說點什麽?”

蘇依枝搖了搖頭。

“不用擔心,你身上的傷我都替你包紮過了,一點小傷而已,很快就能好了。”

“我以為,”蘇依枝終于道,“你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為什麽?”

“你假扮駱潇是桃知華指使的吧?我以前聽小陶師弟說過,扶蘇草需要人的精血才能培植,所以你們一面假借駱潇的名義到處殺人,一面用蠱蟲吸食人的精血,再将蠱蟲中的血帶回苗疆,悄悄培植扶蘇草。這樣所有的矛頭都會指向駱潇,你們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達成自己的目的,又不會成為衆矢之的,好一個‘借刀殺人’之法。”

“你果然聰明。”

“可你們究竟要扶蘇草做什麽?”蘇依枝奇道,不止是桃知華和阿黎,陳端和駱潇不也是沖着它來的嗎?蘇依枝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你們究竟要什麽,大不了把我的命拿去就是了。”

“你有事想問不是嗎?”

“不,我不想知道了……拿湯來吧,我喝便是了。”

阿黎一愣:“怎麽,你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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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依枝道:“反正如今我在你們手裏,可有別的選擇?”

“當初我不能說時,你總問我很多問題,如今我能說了,你反倒不想問了。”

“你知道我想知道什麽。”蘇依枝露出了一絲苦笑,随即掰起手指頭正色道,“我只想知道兩件事,第一,為何要是我?第二,桃知華為何是這副小孩樣子?”

“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不想聽。”蘇依枝放下手,搖了搖頭。

“沒關系,這個故事很短,等我說完,你就什麽都明白了……”阿黎說着,往桌上點上了一枝香,靜夜中一縷青煙升起,便如阿黎的思緒一般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只聽她緩緩開口。

“以前有一個神醫的弟子,他初出茅廬,風流倜傥,又勤奮肯學,立志成為如師父那般的名醫,有朝一日能懸壺濟世。他救人不計報酬,有時候醫死了人還要被打一頓,武功又差,毫無還手之力。就這樣他仍然為了尋訪藥草踏遍名山大川,這一日終于到了苗疆境內,聽說苗疆有幾種藥草至陰至毒,他想要研究解藥,便一定要先知道□□。他來了苗疆之後又發現了這裏盛行巫蠱之術,十分新奇。”

“于是他将所有經歷都花在研究蠱術與醫術上,你說‘诏黎寨’是不存在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诏黎寨那時候是咱們苗疆第一的大寨,其餘小寨哪成氣候?他為了獲得最正宗的蠱術,不惜接近诏黎寨寨主的兩個女兒……後來他竟突發奇想将蠱術與醫術結合到了一起,将蠱蟲入藥,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當他離開苗疆再次踏入中原,因此而救了許多人,名聲大震。”

“可惜他這個人太癡,遭遇又十分不幸,于善惡上并沒有什麽執念,一時救了許多好人壞人,在江湖上處處樹敵,正邪兩道都有人要殺他,我說了他武功很差,被逼無奈只好逃回了苗疆,彼時他已傷痕累累,深受打擊,從此發誓不再行醫,一心只研究蠱術。”

“可是不入醫的蠱術只是江湖中人說的邪術而已,只能害人罷了。他卻越來越癡迷,又頗有天分,诏黎寨的寨主很欣賞他,不禁傾囊相授,又怕他像上回那樣跑回中原,便決定将兩個女兒中的一個嫁給他。”

“寨主的這兩個女兒,一個性子沉靜,平日裏少言寡語,容貌也十分尋常,另一個則完全相反,性格活潑,容貌昳麗……”

“我知道了,這兩個人,長得好看的是你,不好看的便是你姐姐,我說的沒錯吧?”

阿黎似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自顧自講了下去:“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三人日日朝夕相對,一起采藥,一起捉蠱蟲,研究蠱術,走遍整個苗疆,有一回妹妹被有毒的蠱蟲咬傷,另外兩個人不吃不喝,不分晝夜地照料她……”

蘇依枝拍手笑道:“是了是了,這兩個小姐都喜歡上了這個神醫的弟子,結果他這個人很是迂腐,不要苗疆的漂亮姑娘,非要一個千裏迢迢過來的中原臭丫頭,是不是?”

阿黎瞪了她一眼道:“你錯啦,他喜歡的自始至終都只有那個姐姐!”

蘇依枝道:“那便奇怪了,誰都喜歡好看的東西,就算是我也是這樣,這個人怎麽這麽奇怪呢……”

阿黎笑得凄楚:“他就是這樣死心眼,與別的臭男人都不一樣,偏偏喜歡上了姐姐,只将妹妹當做親妹子一般看待,寨主自然是将姐姐嫁給了他,我……不,妹妹只好将這份感情藏在心裏,只願能悄悄陪在他們身邊便好,原以為會永遠這樣下去,哪知道會有那件事情……”

“好啦好啦,便說到這裏吧,這些又與我何幹?我沒工夫聽你們的三角戀情。”蘇依枝打了個哈欠。

阿黎沒理她,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裏:“誰知道在他們大婚前不久,他竟研究出了一種蠱,叫做春心蠱,‘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凡中春心蠱者,經過七七四十九天,一天天肝腸寸斷而死。此蠱極為陰毒,幾乎沒有解藥。這件事不知怎麽被江湖中人知道了風聲,甚至有中原皇室的貴人向他求蠱,後來不知他們給誰吃了,驚動了他的師父,那時他正研究出了唯一的解藥,迫于師父的壓力,他只好将這解藥獻給了師父。”

“這件事他根本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對姐妹只道他有了解藥。就在他們成婚前一天,苗疆之人都有喝‘并蒂同生湯’的習慣,這湯與你喝的那碗不同,只不過讨個彩頭罷了,可是那天,不知怎麽回事,妹妹卻将湯拿錯了……”

窗子被吹開,冷風魚貫而入,吹得燭火一陣忽明忽滅,阿黎低垂着頭,臉上明明暗暗的,看不清表情。

“姐姐喝了湯之後竟中了春心蠱的毒,解藥卻需要許多稀有的藥材才能配置而成,哪知道這唯一的解藥被他師父帶走了,一時間又配不出解藥,他們便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姐姐一日日消瘦,明明心上人便在眼前,卻如瞎子一般熟視無睹,一日日喊着他的名字,在相思之苦中死去……”

“啪嗒”一聲,一滴淚劃過她的臉頰,滴到了桌上,如一朵花般散開,又如一條脆弱的生命一般游走,最後悄無聲息得滲進木頭裏,留下一滴暗色的痕跡。

“好啦,既然死了一個了,另外兩個便好好過吧,為何還要生那麽多的事端呢?”蘇依枝看着她輕聲道。

“你真的這樣以為嗎?”阿黎擡起頭來逼問她,“你真的以為人心是可以說變就變的嗎,今日喜歡這個,明日便能立刻喜歡那個?”

“這……”蘇依枝一時語塞,“那然後呢?”

“後來诏黎寨寨主因為失女之痛,加上感染風寒,又因為神醫的子弟發誓不再行醫,于是不治去世了。而那位神醫的弟子卻視若無睹,沉浸在自己的悔恨中,明明是自己研究出來的蠱,到頭來卻害死了自己心愛的人,他想是不是再給他一段時間,只要能再次煉成解藥,他的未婚妻子是不是便可以不死了?就算她真的死了,他是不是可以找到重生之法?他聽說關外的天音教中,有一個極寒之地,那裏有一種上古寒冰可以保存人的屍體,他便趕去百般相求,沒想到教主冷血,拒絕了他……”

“唉,怪不得……”蘇依枝嘆了口氣,“你們一定恨死了天音教,怪不得會嫁禍于駱潇。”

阿黎道:“于是姐姐的屍體也漸漸腐敗了,他還不死心,向诏黎寨的長老求教,這才知道,苗疆有這樣的一個秘術,想要複活一個已死之人,只要找到一個相似的容器,将死者的魂魄用秘術招回來,便能起死回生了。”

“哈……所以我便是那個容器?難道是因為我與你姐姐一般樣貌尋常?”蘇依枝忽然覺得自己的頭有點重,她強打起精神自嘲道。

“可是,修煉這個秘術之人必須要在扶蘇草的作用下,将‘生死蠱’引入自己的體內,日日受其折磨,雖然會提升自己的武功修為,卻會使人的體格縮小,便如返老還童一般。”

“是了,所以你們人人都想要扶蘇草,所以一個大人桃知華能變作小孩小桃,原來是修煉了此法,而且他看似武功很高,其實內力不濟。天下竟真的有這種法子,返老還童還能讓人起死回生,豈不是人人都想得到的?”

“其實起死回生的秘術不過是一命換一命而已,返老還童一旦開始便不會結束,修煉秘術的人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如小兒一般時便會死去,這個過程誰都說不準,也許一年,也許十年,因為之前誰都沒有煉成過。”

“人們想要複活別人,必定是想活着與那人相處,若是一命換一命,又有誰肯呢,小桃……桃知華為什麽會這麽做呢?若是那人真的活了過來,又已經面目全非了,而她若是發現他已經為她而死,又該如何自處呢?”

“你不明白,他若不是做這些事,也許在她屍身爛成白骨之時,便已經随之而去了,哪裏還會活到今天。”阿黎淡淡道,“世人都說男子寡情薄意,哪知道還有這麽一個人,不要名利,不要性命,了無牽挂,為了心愛的人,什麽都可以抛棄,什麽苦都願意吃。”

“怪不得那天他說,只要我願意,能永遠陪着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那天我竟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而他是真的想與那位姐姐白首相知……竟執着到了如此地步。”蘇依枝搖了搖頭,又道,“也可惜我終究不是那位姐姐,而他也并非我想要之人……”

阿黎嘆了口氣道:“現在你全明白啦,這麽多年我便一直在想,為什麽當初不是我呢,為什麽你沒有喜歡上我,如果是我,便不會如此了……”

“即使他變作如今這副小孩的樣子,即使他當年對你們的父親見死不救,你還是如當初那般喜歡他嗎?”

“那是自然……”阿黎苦笑,“你沒見過他當年的樣子,那樣文質彬彬,風度翩翩,為人溫柔細致,又用情至深,無論他變高變矮,變胖變瘦,變老變醜,都是當初的那個桃子哥哥……”

“‘風度翩翩’、‘溫柔細致’?我可沒看出來……”蘇依枝緩了口氣,忽而道,“你……我看,不明白的是你……好端端的,你怎會将湯拿錯呢?他就沒有想過嗎……”

“什麽?”阿黎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也許他早就知道了,你為何會拿錯湯,只當作不知道罷了……”

“為,為何?”阿黎顫聲道。

“只,只因……他将你當做妹子,當做親人,這麽多年,不正是你陪在他身邊嗎……他已害死了一個,決不能再害死另一個了,否,否則……日後要是……怎麽交代?”

“你說他這個人用情至深……可難道這就可以成為他濫殺無辜的理由了嗎?他用天下那麽多人的性命來換回一個人的性命,還将之嫁禍他人,這種手段難道不夠狠毒?難道別人便沒有心愛之人?你們殺了張老四,唱曲兒要怎麽活下去?我看他并非用情至深,而是根本沒有心的……我又憑什麽要可憐他……你幫我帶句話給他,無論他怎麽做,我都永遠不會原諒他……你再幫我問問他,他為了一己私利害了許多人,究竟對得起誰呢?是對得起他師父,還是诏黎寨寨主,還是哪位姐姐……還是……你……?”

蘇依枝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那桌上的香燃盡了最後一縷,她便再次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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