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尚恐不及,對方這等出口,簡直不可思議,絕未所聞。“你的膽子不小。”綠衣姑娘幹脆也不再哭了,睜大了一雙圓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你可以自由選擇,現在還來得及。”說時,綠衣姑娘顯然是由于過度的震驚,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但是她卻也并沒有想逃走的意思。

姓君的那雙奕奕神采的眼睛,直直地向對方姑娘逼視着,臉上帶着微微的笑。也許他的生命裏,海闊天空慣了,從來也沒有俗世間的這些人為糾紛,自不曾怕過誰來。綠衣姑娘這幾句話,不但沒有吓着他,反而使他感覺到很有興趣,“兩條路我可以走?”他搖搖頭,“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哼!不明白!”綠衣姑娘說,“那我就告訴你,一條路你現在就殺了我,這麽做最幹脆,神不知,鬼不覺,也最方便。”說時,她真的往前面走了幾步,眼睛一閉,脖子一偏:“來呀,我等着你的!”灰衣人微微一笑:“我要殺你,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了,看來這第一條路是行不通了。”“我看你也是沒這個膽子!”綠衣姑娘說着随即睜開了眼睛,“現在就只有第二條路,你就自己死吧!”灰衣人自了解對方綠衣姑娘的真實身份之後,反倒豁然大度,不與她一般見識了。

“這就是你的第二條路?”“不錯!”綠衣姑娘憤憤地說,“如果你不殺我,便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事實上這條路,也是你唯一能走的路。哼哼,你知道麽?還有什麽好猶豫的?你就死吧!”說得好輕松,反正命是人家的,死了也是活該。灰衣人淡淡地笑了:“只可惜我還不想死,這可怎麽辦?”“不想死也不行!”綠衣姑娘豎起了一雙眉毛,“如果你現在不自殺,便只有別人來殺你了,那時候你就會覺得還是自己殺死自己滋味要好得多。”“橫豎都是一死,還有什麽好壞之分?”灰衣人輕松地道,“還是人家代勞吧!”說到這裏,由不住自嘴角牽出了一絲微笑。他把目光轉向當前梅花,不再打量面前的她了。

綠衣姑娘直直瞪着他,過了一會兒恨恨地道:“不要以為我是跟你說着玩兒,你等着瞧吧,等着吧!”像是氣不打一處來,樣子極其認真,重重地在雪地上跺了一腳,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又掉回頭來,“你就是跑到天邊,我們也會找到你,武你……還是自己抹脖子吧!”說罷,驀地掉頭而去。

雪地裏只剩下了一個小黑點,很快地便自消逝無蹤。一口小小匕首,插落在雪地裏。

顯然綠衣姑娘走得匆忙慌張,或是剛才動手過招時,一時大意,無暇顧及,而失落在現場的。總之,那是由她身上遺落下來的,是無可疑。現在它正在灰衣人的手上,被仔細地端詳着。

說是一口匕首也許還不大恰當,其實那只是一口十分小巧的“飛刀”而已。刀身不過五寸左右,一指來寬,其薄如紙,一陣風就能把它給刮飛了。作為暗器來施展可是太輕了,只是果真內功精純者用來施展,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這麽小巧玲珑的暗器,端的武林罕見,試着往指甲上一貼,如是附骨,十分稱手,揮手即出,若乘以風,其勢力蹁跹,勁道更形尖銳,雖是小小體積,殺傷之力卻十足驚人。自然這般施展,大為不易,非高明者授以獨門秘傳,不足為功。武林之中,若幹秘門,每有獨特暗器行施江湖,一支暗器常也是一件信物,代表着某一門派的聲望與威信。灰衣人似乎正在思索着這個問題,特別是那小小刀身上幾個凸出的陽文篆書,給了他相當大的震驚—“搖光殿秘制”。所謂“搖光”者,北鬥之标星也,位在第六,罡星在前,衡星在後,運四時而行造化,行一歲,即為一周天,星之魁罡也。以號而思,這“搖光”二字所顯示的意義可也就大了,倒是不曾想到過,武林中竟然還有這麽一個秘密門派,以之設想,這搖光殿主人,必系一非凡人物,勢将大有可觀了。

灰衣人還在思索着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燈下,那口纖細薄韌的小小飛刀,閃爍着銀樣的光華,每一閃動,都似含蓄着幾許神秘,啓發着人類的靈性與睿思。

他的年歲不大,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可是腹中詩書,超人奇技,早已把他淬砺成熟。俨然洵洵君子,較之暴虎馮河的赳赳武夫,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他已是一個有足夠智慧,遇事深思而不盲從沖動的智者,特別是近十年以來給他的風塵歷練,啓發了他多面的人生感受。如果以豐富的閱歷來論,實在已遠遠超過了他年歲的範疇,這一方面,即使久歷風塵的白發老者,或是博學多聞的飽學之士,也難以望其項背。

然而,眼前“搖光殿”這三個字,卻把他帶入到玄奧的困境。憑他的豐富閱歷,竟然對這個武林中的一派門戶,昧然無知,實在是使他自己也難以理解之事。

自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生也有涯,一人之見,畢竟有限,想要了解天下事,巨細盡知,簡直幾近幻想。然而,他卻深以對于“搖光殿”的“無知”為一大缺憾,不能自解。

在他寓意裏,這個剛入意識的“搖光殿”絕非等閑之武林門戶,它的存在,值得推敲深究,也許那個綠衣姑娘說得不錯,自己無知之間,已為未來種下了可怕的殺機。

雪花繼續飄着,寒夜裏傳來了凄涼的狼嗥聲。

今夜,他無疑為過多的思慮而困擾。也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日間事排解開,甚至于連令人費解的“搖光殿”事也不再思索,只是他卻永遠也揮不去長久以來一直占據着他內心的另一大片陰影……無日、無時、無影、無形。只要一經觸念,立刻他就能感覺到那陣子急劇的心痛,感覺到鮮血正在滴流,從而引發起他莫名的惆悵與恐慌。

……那是一張早已退了色的錦繡。石榴紅的緞面上,精針鈎刺着一個美麗少女的形象。繡像中的美麗少女,其實應該說是“少婦”更為妥當一些,未婚的少女與已婚的少婦,就發式上來說,是有着很大區別的。而其中一般的民婦與朝廷的命婦穿着打扮上,自然區別就更大了。繡像中的美麗婦人,是屬于身受封诰那一類型的朝廷命婦,或許是她的身份更見特殊,這一切只需由像中婦人那一頭繞首的珠翠,特殊的冠戴上即可判知。

灰衣人眼睛裏立刻透露出濃重的情意,卻又含蓄着萬般的無可奈何。緩緩伸出手來,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畫中婦人的發上觸摸着,這一霎他臉上所顯示的愛慕,有如緬懷慈顏的天涯游子,卻似更具有刻骨銘心的悵惘離情。那雙含着瑩瑩淚光的瞳子,一忽兒放大,一忽兒又收小,神馳到無極忘我之境,眉發皆似俱有異動,細致的情思,牽動着眉梢眼角,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為一襲看不見的情所籠罩。

也許這便是他唯一的安慰了。每天,他都不曾忘記觀賞一次這幀繡像,長久以來,已成了例行之事,即使在寒冷的冬夜,這幀繡像也永遠安置在他的貼身衣袋裏,從而賜予他無限溫暖。

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深宵練劍,像是有滿腔雠仇,假想着每一次揮出的劍鋒,都劈刺在萬惡的敵人身上,這樣的結果,使他無限鼓舞,信心百倍。

然而,以上兩種感觸,顯然是不同的。

他的愛卻是如此的貧瘠……似乎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失去了母親,往後的日子,幾乎不忍卒思……二十多年以來,也只有從這一幀退了色的繡像裏,才能捕捉到兒時的一點兒趣味,對于母親的一份殘缺舊憶。那是因為,繡像中的女人,正是他自幼即遭割舍、離散的母親。

即使在睡夢之中,他亦聽得十分真切,像是小小的折竹聲,但絕非是落雪所致。灰衣人卻已從夢中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色的白,敢情是雪又下大了。由睡眠中忽然驚醒,觸目着窗上的“白”,真有“刺目難開”的感覺。正當他待仔細地去分辨聲音的來源時,意外地卻發覺到了映現在紙窗上的那個颀長人影。那是一個略形佝偻,有着瘦長身材的影子。初初在窗前一現,随即迅速地閃了開來。

灰衣人的反應是出奇的快,然而,他卻極度冷靜。随着他躍起的身勢,并非直撲窗前,卻向着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風門微敞複閉,他卻已來到了戶外。

好大的雪,目光所及,滿是刺目的白,天地間一色朦胧,玉宇無聲,大地沉眠。猝然驚飛而起的夜鳥,鼓扇着的雙翅,破壞了這一天的寧靜,就在那棵高擎當空的老榕樹下,伫立着那個來意不明的夜行不速之客。來客沒有要逃走回避的意思,否則他也就不來了。四只眼睛在初見的一霎,已緊緊地對吸住。對于姓君的灰衣人來說,這一霎,十分令他詫異,對方的傑出,超人一等,幾乎在他第一眼,就已認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自己身邊,竟然存在着如此可怕的人物。

那個人身材高颀,背形微佝,正如方才窗前映現的,只是在那頂防風氈帽的掩飾下,除了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眼睛以及下巴上一叢凸出的亂須之外,想要看清他是個什麽長相,卻是不能。

“你就是那個叫君探花的人吧?”聲音異常凄涼,卻不易分出籍貫是哪裏,像北京官話,卻又雜有南邊的口音。尾音部分更摻有來自關外的蒙族音色,真個南腔北調,可是出自對方嘴裏,另成音韻,又似極其自然。

說時,他的一雙明亮眼睛,靜靜地由“君探花”臉上掠過,落在了對方居住的兩間竹舍,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灰衣人身上。

“這裏不是你應該久住的地方,還是早日遷地為良吧。”頓了一頓,讷讷道,“都怪我,都怪我,回來得晚了……晚了。”末後的一句話,倒像是在自言自語。一面說時,也習慣性地揮舞着左手,連帶着牽動身上像是氈子又似大氅的一襲長衣。“今天晚了,明天天亮就動手拆房子吧,走了好,走了好……要不然……”一連嘆了好幾口氣,卻沒有把話接下去,要不然怎麽樣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像是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要離開的樣子。“你還不能走!”說話時,“君探花”身形輕聳,有似清風一襲,已落在對方身前。“唔……”那人後退了一步,“怎麽……”“這地方是你的麽?”姓“君”的灰衣人,用着冷銳的一雙眸子,直向駝背長人逼視着。“不是的。”駝背長人輕輕哼了一聲,“我只是這麽勸告你而已,聽不聽在你。”灰衣人搖搖頭:“我不會離開這裏的,最起碼暫時不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哼哼……”駝背長人一連哼了兩聲,“外面傳說你行為怪誕,你果然是個不近人情的人,算了,算了,聽不聽在你,我去了!”搖搖頭,他徑自掉過身來,舉步待去。卻在這一霎,姓君的灰衣人已自向他出手。

一連向前踏了兩步,灰衣人陡地探出了右手,直向着對方背上拍來。駝背長人身子已經轉過,猛可裏“刷”的一聲掉過頭來,一只右手掌心朝上,直向對方掌上迎去。對方的攻勢都快到了極點,看上去幾乎已迎在了一塊,忽然間卻分了開來。可真是快到了極點,灰衣人的右手向駝背長人身際插去,駝背長人的手卻向灰衣人肩上切來,無獨有偶,卻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裏兩只相撲的鷹,尤其是駝背長人身上那一襲長衣,舞動之間,帶出了大股風力,卷起了漫天飛雪,随着他雷霆萬鈞的淩厲身勢,一拳直向着灰衣人身上攻了過去。

“啪!啪!啪!啪!”極短的一霎間,卻是出了雙手交接的四聲脆響。緊接着,兩個人影有似猝分之鷹,“呼”地又分了開來,各自飄落于丈許開外。

良久,駝背長人鼻子裏才自輕輕哼了一聲:“閣下武功高強!莫怪有此自負。有一句話要向你請教,君探花可是你的真實姓名?”灰衣人面色沉着,似乎為對方不可思議的武功所震驚,兀自在費神思索。聆聽之下,不禁怔了一怔,卻似莞爾地笑了:“你以為呢?”“當然是假的了!”灰衣人又自一笑,卻似諱莫如深。“哼哼……”駝背長人習慣性地又自哼了兩聲,“我看恐怕連姓也是假的吧?”灰衣人沉聲道:“你很聰明!”“那麽是我猜對了?”說時駝背長人踏前一步,“你根本就不姓君,是不是?”“你說呢?”“我看……哼哼……你的身世大是可疑,只怕……”只怕什麽,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又自哼了兩聲,一雙眸子光華閃爍,顯示着此一霎,這個人的極具心機。灰衣人驀地興起了向對方猝下殺手的沖動,然而方才的出手,已證明了對方的“高不可測”,是友是敵,甚至于對方的一切,仍都在未知之數,這是個大大的謎,卻是冒失不得。短短的一剎那,他腦子裏閃爍着這些問題,卻是逃不過對方那雙明銳的眼睛。“你還殺不了我。”駝背長人森森地笑着,露出了一嘴白牙,“我們的武功不相伯仲,無論誰想要勝過對方,勢必都将要大費周章,再說我們之間根本無冤無仇,是不是?”灰衣人不得不佩服對方敏銳的觀察,先時念頭一線興起,随即打消不見。倒是對方這個人,引發了他的極度好奇。“你呢?”灰衣人冷冷地說,“你也該有個名字吧?”駝背長人搖搖頭:“很久就沒有了,我們或許還有再見面的時候,我走了。”說完掉頭而去。雪很大,走了沒有幾步,幾乎已失去了他的身影,卻傳過來他的聲音:“君探花,我勸你還是早一點兒搬走的好,這是我對你好意的忠告……”尾聲裏,人跡已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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