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灰衣人尋聲踏進了幾步,卻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明亮的一雙眼睛,只是在厚厚的像鋪了棉花的雪地上搜索着,竟然連淺淺的一行足跡也沒有,所謂的“踏雪無痕”輕功,算是在對方這個駝背長人身上得到了證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搖光殿”已是費人思忖,憑空裏又插進了一個神秘的駝背人來。在灰衣人的印象裏,後來的這個駝背長人,才端的是個可怕人物,只是自己顯示了實力,多少給了他幾分顏色,諒他不敢輕視,他的來意不明,非友非敵,除了靜觀其變,別無良策。自然,他是不會被對方三言兩語就吓唬走的。困難來臨時,他所想到的只是去突破,去化解,卻從來沒有想過去逃避、退縮。
這個人既能在黑夜踏雪,來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見他住處不會很遠,即使他有一流的輕功,來去如風,卻也不宜過遠奔馳。灰衣人打定了決心,要在這個人的身上下些功夫,務必要把他的來龍去脈給摸清楚了,然後再相機應付。
“解凍啦……”一把掀開了藍布棉門簾子,小夥計曹七往裏就闖,沒留神腳下半尺來高的門檻兒,差一點兒摔了個大馬趴。瞧瞧他那副神兒,紅着臉、咧着嘴,嘻得跟什麽似的,來不及站好了,便自扯開了喉嚨,大聲嚷了起來:“解凍啦!解凍啦!化冰啦!”這一聲嚷嚷可不要緊,稀裏嘩啦,座頭兒上的客人,全都站起來了。
正在抽着旱煙的孫二掌櫃的也為之一愣,擠巴着一對紅眼:“不可能吧!武流花河解凍啦?”“可不,那還假得了?您還不信?”曹七嘻着一張大嘴,兩條腿直打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簡直沒地方擱,樂得想就地拿大頂。這可是一件大事。豈止是涼州城一個地方?整個河西四郡,都當得上是個天大的消息。想想也是,冰封了長久的流花河水,一旦化冰了,解凍了,那還得了!孫二掌櫃的偏偏不信這個邪,“不能夠,這才多早晚?往年可不是這個時候啊……”有信的,有不信的,一時七嘴八舌地都嚷嚷了起來。
這當口兒,門外傳進來一陣子當當的鑼聲,有人用着沙啞的嗓子大聲地叱喝起來:“化冰啰!解凍啦……快瞧瞧去吧……化啦!化啦!流花河解了凍啰!”一聽就知道是錢大戶家張二拐子的聲音,這老小子是地方上的“包打聽”,在河監上多領了一份糧,打更、報喜啥都來。一聽是他的嗓子,那還錯得了?一時間,整個“流花酒坊”都鬧喧開了,喝酒的放下酒盅,吃飯的放下了筷子,大家夥兒一陣子起哄,一股腦兒地往外就竄。“這這……”孫二掌櫃的可傻了眼了,“各位……各位的酒錢、飯錢哪!喂……”誰還顧得了這碼子事?一起哄,全跑光了。孫二掌櫃的氣急敗壞地直跺腳。曹七偏不識趣地也跟着往外跑,孫二掌櫃的趕上去一把抓了個結實:“你他娘個小舅子的……”沒啥好說的,掄圓了一個大嘴巴子,差點兒沒把曹七給打暈了。“咦!二掌櫃的,你……怎麽打人……”“打人!我……我開你小子的膛!”二掌櫃的臉都氣青了,“你他娘賠我的酒錢!化冰……化冰,化你奶奶個熊!”等着瞧吧!這會子可熱鬧啦!鑼聲、鼓聲、小喇叭兒、大海螺……反正能出聲音的全都搬了出來。大姑娘、小媳婦兒、老奶奶……有腿的可全沒剩下,一股腦兒全都出來了。
流花河岸萬紫千紅,可是少有的熱鬧場面,黑壓壓滿是人群,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就是年初的趕廟會,也沒這個熱鬧勁兒。
往上瞧,藍天白雲,晴空萬裏,往下瞧,桃花爛醉,無限芳菲。和煦春風,恁自多情,卻将那紅白花瓣兒,顫顫吹落,悉數飄散人群,沾在人發上、臉上、脖頸兒上,香香地、軟軟地,卻也怪癢癢的。張家老奶奶說得好:“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盡了,接下來可就是蟠桃大會,接下來流花河神、河奶奶就要顯靈了,今年冰化得早,莊稼一定豐收。”老奶奶這麽一說,大家夥兒可樂開了。
騎在板凳上臨場賣字,給人寫對聯的趙舉人,每年這個時候,臨場助興,都能發上一筆小財。這會子,他的生意不惡,剛剛寫好了一副對子:“大造無私處處桃花頻送暖;三陽有舊年年春色去還來。”大家夥兒人人叫好,卻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好是好,只是太俗了點兒,這是過年的春聯,不合今天此刻的景兒!總要想個新鮮點兒的才好。”趙舉人一擡頭,看見了說話的這個姑娘,登時愣了一愣,那樣子簡直是有點兒受寵若驚:“敢情是春大小姐來啦!失敬,失敬……”一面拱着手,趙舉人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縫:“大小姐說得不錯,來,我就再來一副新鮮的吧!”經他這麽一奉承,大家夥兒才忽然驚覺,敢情春家的大小姐也來了,一下子擠過來好些子人,争睹着這個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大小姐。
其實“春大小姐”這四個字,還不及她的另一名號“春小太歲”要來得響。人們意識裏,春大小姐性子最野,騎馬打獵、玩刀弄劍,男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争強鬥狠她比誰都能,才自博得了這麽一個連男人也不敢當的“太歲”外號。像今天這麽秀雅的舉止,可真少見,莫怪乎人人聳動,啧啧稱奇了。趙舉人抖擻精神,寫下另一副對子:“花迎喜氣皆如笑;鳥識歡聲亦解歌。”“獻醜!獻醜!大小姐您多指教!”趙舉人一面連連打拱,卻是自鳴得意得緊。一雙好色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對方,簡直像要脫眶滾落的樣子。
“比上一副是好了點兒,只是……還是太……牽強了點兒。”“是是是……大小姐高才!說得是,說得是!”嘴裏這麽說着,心裏未免不是味兒:哼哼,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能知道這些嗎?腦子一轉,他便上前一步,雙手奉上手中狼毫,賠上一臉的笑:“大小姐這麽一說,足見是難得的高才了,晚生鬥膽請小姐賜下一副墨寶,也好開開眼,以廣見識,請!”雙手奉筆,一舉齊眉。春大小姐抿着唇兒沒有吭聲,她身邊的俏麗丫鬟“冰兒”竟自嗔道:“誰說要給你寫字啦?我們小姐可沒這個工夫!看你那副賊眉賊眼的德行……”偏偏春大小姐今兒個興致很高,居然不以為然,冰兒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舉起柔荑,自對方手上接過了筆來,敢情是要寫字了。四下裏人,“轟”地聳動起來。可是件新鮮事兒,都知道“春小太歲”騎馬舞劍,一身好本事,可不知道她還會舞文弄墨,這倒要瞧瞧,她是怎麽一個寫法兒。冰兒接過筆來,把墨潤好了。衆目睽睽之下,春大小姐老實不客氣地,在紅紙上寫下了詩句。那是一筆秀麗的隸書,寫的是:“春風正好分流花;瑞日遙臨麗涼州。”敢情詞意俱佳,難能的是把“流花河”與“涼州”都嵌入對聯,對仗工整又不着痕跡,端的是好文采。目睹的人,一時都叫起了好來。趙舉人原本心存自負,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裏折服,徑自鼓掌叫起好來。他這麽一叫好,大家夥兒更喝起了彩,一時七嘴八舌贊嘆起來。春大小姐放下了筆,臉上帶着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兒害臊,眼角向着一旁的冰兒瞟了瞟:“咱們走吧!”一聽說大小姐要走,趙舉人可着了慌,忙自橫身攔阻,一面賠笑道:“大小姐你可別慌着走,再來一副吧!留駕!留駕!”“不啦!我不耽擱了,請你讓開!”“不行,不行!”趙舉人涎着臉,嬉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這麽吧!再來一副,請大小姐你落個款兒,我拿回去叫人給裱上,挂在客廳裏風光風光,這叫奇文共賞,大小姐你就賞個面子吧!”一聽說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兒裏不樂意,眉毛皺了皺,可就寒下了臉兒。四下裏的閑人再一起哄,她可就老大的更不開心:“你這個人……油嘴滑舌,誰要理你,快給我閃開!”說着,那張清水臉兒一下子可就涼了下來,較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個不可同日而語。
偏偏這個趙舉人,老大不小的了,還沒能讨上一門媳婦兒,目驚奇豔,色授魂銷。看不出對方小姐的喜憎好惡,猶自死皮賴臉地纏個不休,說什麽也不要她走,硬纏着春大小姐給他寫字,竟自忘了對方這個大美人兒,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一個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春小姐寒着臉往後退了一步,小丫環冰兒一揚手上的馬鞭子,老實不客氣地可就往對方臉上抽下去。趙舉人吓得“唉喲”了一聲,慌不疊一個快閃,差一點兒沒抽着,這才知道厲害,連吓帶氣,臉都白了。四下裏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轟然大笑,更自舍不得離開。大夥正自起哄熱鬧的當兒,忽地全數都靜了下來,敢情是聽見了什麽……那是一陣子婉轉的笛音,間以擊鼓之聲,由遠而近。一聽見這個聲音,大家心裏俱都有數,知道是誰來了。
“君探花……”有人叫着,“君探花來了!”随着衆人觸目之處,果然看見一行人載歌載舞,來到了近前。走在最前頭,一手橫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間迩來最稱熱門話題、脍炙人口的那個“君探花”。
像是個孩子頭,身後率領着衆家兒郎,有人持鼓,有人橫笛,配着一定的舞步,春陽照射裏,交織出一片和熙溫暖,那是一種無言的“愛”……其感受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臉,忽然開朗了,身邊的冰兒更是喜得跳了起來。“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個走在最頭裏的人就是他……”“君探花……”“君探花來了……”多少人只聽傳聞,從來也沒有見過,乍然聽見唱歌的“探花郎”來了,着了魔似的一擁而上,紛紛争睹着來人的風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過去。“君探花”這個人,她早就聽說過了,可還是頭一回看見,正因為這個人有許多離奇傳說,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輕易錯過。
在她的印象裏,“君探花”這個人一定是瘋瘋癫癫,一臉的邋遢相,事實上眼前所看見的這個人,卻不是這麽回事。那一頭黑黑的散發,高颀的個頭,俊朗的臉……這一切融化在狀似瘋癫的舞步裏,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這等別具慧心,具有高深內涵的人,才能有所體會,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評價。
一霎間,她的眼睛裏綻出了異樣的光彩。“小姐,這個人真滑稽……”冰兒笑得嘴都合不攏來,“人家都說他是個瘋子呢。”春大小姐微微地搖了一下頭,大大不以為然。自一開始,她的那雙眼睛,就沒有放過他,就連緊緊偎依在他左右的兩個散發童子也沒有放過。二童一人擊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着翩翩舞姿,煞是好看。有人叫着:“那不是山神廟裏住的‘小琉璃’麽?這小子也來啦!”身後衆家兒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無相識之人,妙在這群頑童,一經歸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聰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爛漫。陽春白雪,景致原已入畫,再自疊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夢境之感。一行人載歌載舞,轉瞬間已至眼前。歌聲嘹亮,清晰入耳,唱的是:“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卧前楹。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日,春風語流莺。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踏着一定節拍,調寄清平。原來這一首歌詞取句于李白的“醉起花間言志”,原為唐代樂章,向為樂府宮筵所歌,應有一定的格調,平仄押韻極嚴。此刻出自君探花與衆兒之口,卻是前所未聞的新聲,衆兒潇灑,一徑歌來,聞者只覺得悅耳好聽,卻是道不出那曲牌調名來。聽着、望着,春大小姐像是着了迷。冰兒笑眯眯道:“這調子可真是好聽,就是不知道名字。”春大小姐輕輕一嘆,正待解說,卻聽得身邊一人大聲道:“這是李白的花間言志,倒是久不聽人唱起了,只可惜這個君探花,不學無術,一派胡唱,糟蹋了前人的大好絕句,可惜呀可惜……”說話人原來就是那個趙舉人,邊說邊自搖頭嘆息,大有不齒眼前所歌形狀。冰兒偏過頭,狠狠瞪他一眼道:“又是你,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再怎麽人家還是個‘探花’呢,誰像你一個舉人到老也爬不上去了,要不你也唱唱看,怕是連狗也不聽!”被她一番搶白,趙舉人頓覺奇恥大辱。“荒唐!荒唐!你這個丫頭……”趙舉人氣急敗壞地道,“你當他真是一鼎三甲的‘探花’?那只是人家胡亂叫叫,豈能當真的?真真氣死我了!”“假的?”冰兒偏不服氣,“你也假一個看看,怎麽人家不叫你探花呢?”“這……氣死我了!”趙舉人自忖跟她說不清,一拂袖子,轉身而去。春大小姐不自覺地微微笑了。在她的觀念裏,那個被稱為“君探花”的灰衣人,絕非如趙舉人所說的“不學無術”,雖然他這個“探花”只是人們對他的一句戲稱,可是他本人的學識,或許較諸真的探花猶有過之,極可能是個懷才不遇、退隐山林的奇人異士。她甚至于獨具慧眼,領會到對方剛才的高歌載舞,其中糅合了凄涼的“六朝新律”以及“北曲大石調”。那舞姿蹁跹若仙,更似盛唐“樂王”雷海青的“雙飛燕舞”,其精湛高深,即使連自己也只能窺其一斑。春大小姐的此一別具慧心,真知灼見,登時為自己帶來了極大的震驚。俟到她恍然有所驚悟之時,姓君的一行,早已去遠了,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心香一瓣,更似有情,冥冥中便自系在了對方身上。飄然春雪,夜色正濃。大小姐獨個兒,對着眼前的那盞孤燈在發着愣,日間那個狀似瘋癫的君探花,竟自根深蒂固地占在她心裏了。想想也是好笑,卻偏偏不能一笑置之。“春小太歲”這個外號是人家給她取的,可見她平素有多麽跋扈不講理了,其實她有個很秀氣的名字:“春若水”。
父親春振遠,出身武術世家,在前朝幹過一任武官,卻因受不了朝廷的窩囊氣,舉家遷來世外邊荒,在此流花河岸經營馬場的生意,專營販賣來自關外的野馬,在遼東、張家口、大都,都有專營的馬市,生意不惡,提起“流花馬場”來,千裏內外,甚至于遠至中原內陸,也是無人不知。
就這麽,打從她一懂事開始,便自和“馬”結下了緣,家裏有錢,父親又疼愛,再加上一身家學的武功,天高皇帝遠,哪一個管得了她?這個“春小太歲”的外號,便是如此得來。
她的跋扈和不講理是出了名的,家裏有錢,人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好功夫,走到哪裏人家都讓她三分,只要她說一聲,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有不自量力、專擅奉承的人為她搬梯子摘去。
也許只是最近年把子的事情,忽然她發覺到自己近來的性情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麽野了。就像今天白天發生的事吧,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居然會靜靜地在趙舉人的攤子上寫了字。平素靜下來,除了讀書寫字以外,居然也喜歡弄弄女紅什麽的了,這個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偶爾她也會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事情,一個人總是看着窗外的柳樹發呆,檐前燕巢又添小燕子了,呢喃聲中,雌雄翩翩。燕兒情深,較諸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像是還要強呢?今年都叫名十九了,哪能還像黃毛丫頭那麽不懂事呢!女孩兒總是女孩兒家,比不得那些後生小子,唉!歲月如此,青春幾許呀!“大姑娘可是變啦!許是年紀到了……”做娘的總是體察入微,第一個看穿女兒的心事。只是在父親眼裏,她卻是永遠也長不大的調皮女兒,恨不能一輩子都把她留在身邊。基于此,剛要說出口的“終身大事”,便自無疾而終,又自壓了下來,“好吧,再看看,明年再說吧!”出身內廷“教坊”的母親,能歌善舞唱得一口好曲子,雖說出身不高,卻見過大世面、大排場,怎麽看,怎麽選,這涼州地方也是沒有一個夠分量的小子,能有這個造化,配上她春家的千金。所謂的“天作之合”,自古以來,這檔子事總要老天幫忙,從當中給牽動紅線才行呀!春若水氣悶地拿起了劍,想出去舞上一回。旁門開處,冰兒笑嘻嘻走了進來。瞧瞧這一身的白!敢情外面的雪還真大。來不及把身上的油綢子雨衣脫下來,冰兒一屁股坐下來說:“打聽清楚了,他不叫君探花,真的名字叫君無忌,像是從北方瓦剌那邊來的!”春若水吓了一跳:“瓦剌那邊來的?這兩年朝廷正跟他們打仗,難道他是蒙古人?”“誰說他是蒙古人了?”“不像……”若水自個兒搖了一下頭,肯定地說,“他是咱們漢人,錯不了。”她随即把眼睛又看向冰兒,要她繼續說下去。“這個人還真難打聽!”冰兒說,“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最後找到了山神廟裏的小琉璃,才算問出了一些名堂……”一面說,冰兒脫下了雨衣,從暖壺裏倒了兩碗熱茶,一碗給小姐,一碗自己喝。
兩只手捧着,喝了一大口,出了口大氣兒,她才慢吞吞地道:“這小子真精,先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是我又哄又騙,他知道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才松了口。不過,連他自己也知道不多。”春若水靜靜地聽着,冷冷地道:“能夠問出個名字來,就很不錯了,君無忌?好大氣派的一個名字!就只怕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不會吧!”冰兒說,“小琉璃說過,名字就只他一個人知道,說是看見他親自寫字落下的款兒,大概錯不了。”“還說些什麽了?”“有,有!”冰兒說,“流花坊的孫二掌櫃的說,這個人是文武雙全,不但學問大,而且身手也了不得,說是比大小姐你本事還高呢!”“啊!”春小姐揚了一下眉毛,“我吃幾碗幹飯,他姓孫的也沒見過,幹嗎拿我來跟人家比呀!倒是……”頓了一下,“還說什麽來着?”“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姓君的別瞧現在沒錢,他家裏可闊着哪!說是他家八成兒是做大官的!”冰兒怪神秘地說道,“說是人怪怪的,不太愛答理人。”“他住在哪兒?”“這可就不清楚了!”冰兒說,“小琉璃像是知道,可跟我裝糊塗,胡說八道的,說是住在天山大雪洞裏,一會兒又說住在冰底下的地窖子裏,一聽就是胡扯,可也拿他沒辦法,這小子許是被那個君無忌給收買了,一副忠心報主的樣子,看着就有氣。”春若水一笑道:“是哪個小琉璃?可是以前幫我們家放羊、擠奶的那個小琉璃?”“就是他!”冰兒說,“要不是有這點關系,他連話都懶得跟我說,哼!現在看起來,人五人六的,怪像回事似的,居然也念書寫字啦!開口先生閉口先生的,敢情是那個姓君的收他做學生了。”春若水微笑着,點點頭道:“我記得他了,蠻聰明的樣子,他能知道讀書上進,總是好事,姓君的能瞧上他,不會沒有原因。”冰兒哼了一聲:“小姐您是沒有看見他那副樣子,神氣活現的,開口閉口還跟我掉文呢,真恨不能給他兩巴掌。這小子滑透了,說是誰要是對他‘先生’不利,他頭一個就跟人家拼命,說是連我也不例外,您說氣不氣人?”“幹嗎跟他一般見識!”春若水懶懶地道,“其實我也只是打聽着玩兒罷了,我們這個地頭上一向平安無事,忽然來了這麽個奇怪的人,總要知道一下他是幹什麽的?以後再見着了小琉璃,你請他過來一趟。我有話當面跟他說。”冰兒點頭道:“好,明天我就找他去。”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差一點兒都忘了!”冰兒才站起來又坐下說道,“你猜怎麽着?咱們的紅毛兔皮有着落了。”“紅毛兔皮?”春若水不覺一喜,打從兩年前開始,她就刻意地想收購紅毛兔皮,制成一件毛朝外的“紅鬥篷”,直到現在她的這個願望還沒有實現,忽然聽見了這武個消息,自是心裏高興。冰兒喝了一口茶,笑着說:“可真是巧了,您猜怎麽着,那個君無忌手上就有。”“君無忌?”春若水有點兒弄糊塗了。
冰兒笑道:“是這樣的,我到流花酒坊去打聽君探花的消息,以前我們不是托過那個孫二掌櫃的為咱們收購紅毛兔子皮嗎!這一次他一見我就說有着落了,說是那個姓君的不只能文能武,而且還是一個捉紅毛兔子的高手呢!”“哦?”這倒是一件新鮮事兒,春若水還沒聽人說過。冰兒接着說道:“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君無忌一天只捉一只,多了他也不要,兔皮收集在他店裏,總有好幾十張了,足夠您做一件鬥篷的了。”春若水笑道:“那可好,皮子呢?拿來了沒有?”“唷,瞧您說的,哪有這麽簡單的事呀!”冰兒撇着嘴,“您有錢,還興人家不賣呢!”“你搗什麽鬼?”春若水微嗔着,“有話不一氣兒說完,慢慢吞吞的。”看小姐生氣,冰兒還是真怕了,忙自賠上了笑臉:“您別生氣,孫二掌櫃的這麽說來,說是上次想買他的兔皮,出了五十兩銀子,都碰了釘子!”“小氣鬼!”春若水哼了一聲,“才出五十兩,人家當然不賣,我們給三百兩!”冰兒愣了一愣,吐了一下舌頭:“三百兩呀!太多一點兒了吧!”“你懂得什麽!”春若水道,“真要到了京裏,還不止這個價碼呢,你是怎麽跟他說的?”“我只出他一百五十兩。”“你也夠小氣的了!”想了想,春若水付之一笑道:“也好,咱們聽聽他怎麽個回答再說吧!”冰兒點頭道:“對了,他要是知道是小姐您要買,說不定一百五十兩就賣了,那一百五十兩銀子,可就省了下來,那多好!”春若水搖搖頭道:“是麽,我看沒有這麽簡單。”停了一下,她看向冰兒道:“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姓君的每天都去他的酒坊?什麽時候?”“他是這麽說的,”冰兒想了想道,“說是每天都到他店裏去吃晚飯。”“這就好,明天我們也去流花酒坊吃飯去!”微微一笑,她吩咐冰兒說:“別忘了多帶銀子,還有我的寶劍!”冰兒先是一愣,接着又笑了,她很了解小姐的心,這一手叫“軟硬兼施”,無疑是志在必得,姓君的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春大小姐那塊紅毛兔皮是要定了。
手裏提着只紅毛兔子,君無忌老遠地踏雪而來,依狀是“未”時左右。
和往常比較起來,今天似乎不大一樣,那是因為他身邊今天多了一個人—小琉璃,那個慣常跟他出現在一起載歌載舞的孩子。
十三四歲的年紀,個頭兒雖說不高,卻穿着一件十分肥大的衣裳,不得已只好用一條腰帶緊緊地束在腰上,一旦松開來,其勢非垂拖到地不可。然而,那卻是一襲十分華貴的錦袍,翻開的裏兒露出來的,竟是昂貴的白狐銀裘,怎麽也想不通,這等名貴的狐裘,怎麽會落在他的身上?比較起來,君無忌身上的那一襲發了白的灰色袍子,簡直黯淡無光。
孫二掌櫃的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老遠地向着來人注視着,狗颠屁股似的迎了上去。“君爺您來了!這位……咦!這不是小琉璃嗎?怎麽,今天沒拾破爛去?”一面說,那雙紅眼不停地在對方孩子身上打轉,倒不是奇怪對方的人,而是他身上那一襲華貴的狐裘,看着刺眼,費人思忖。小琉璃縮了一下脖子,冷笑着道:“我改行了,‘老破鞋’,咱們總有年把子不見了,‘別來無恙’乎?”這聲“老破鞋”可是犯了孫二掌櫃的忌諱,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原來二掌櫃的為人悭吝刻薄,前後兩個老婆,都難以忍受,相繼卷逃開溜,知者無不暗笑,才給他取了這個既誣又谑的外號,喻義他像是“破鞋”一樣為人不取而棄的意思。“你……這個臭小子……看我不……”孫二掌櫃的一團高興,想不到上來弄了個“窩脖兒”,自是氣不打一處來。偏偏“小琉璃”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手往腰上一叉,翻着雙白眼,凸腹挺胸,大有随時奉陪之意。
二掌櫃的手都舉起來了,終礙着“君探花”的面子,況乎眼前正自有事相求,自是莽撞不得。“嘿嘿……”忽然他又拉下了笑臉,“小子,敢情是有了長進,居然跟我掉起文來啦?”“托福托福!”小琉璃嘻嘻一笑,“小琉璃過去給春家放過羊,倒不記得還拾過破爛兒,二掌櫃的還算瞧得起我,沒說我要過飯、揀過大糞已經是好的了。”二掌櫃的這才知道。錯在自己剛才那一句“拾破爛”上,觸了人家的黴頭,自家冒失在先,又何怪對方口下失德?話雖如此,小琉璃這小子,當着人前出自己洋相,以小犯老,終是可恨,且把一口悶氣壓在心裏,以後找到機會再收拾他不遲。
由君無忌手上接過了兔子,孫二掌櫃的那一雙紅眼,只是在兔子紅光發亮的一身皮毛上打轉,立刻他又變得一團和氣了。“爺!有件事,這裏先跟你報個喜訊兒。”“二掌櫃的有話請說。”“來,給二位看酒!”曹七答應着,送上了酒菜,一面小心地接過了兔子:“還是老樣?”“廢話!”叱喝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才把那張風幹橘皮也似的老臉向前湊近了。“是這麽回事,君爺,你那幾十張皮貨,都制好了,看着耀眼,我給你找了個買主兒……”“二掌櫃的你太費心了,我并沒有要賣的意思!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君無忌臉上不着絲毫喜色,很明顯的是在責怪對方多事惹厭。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終不死心:“君爺!你再想想看吧,價錢可是不低,人家出了這個數兒!”一面說時,右手豎起了一根手指頭。一旁的小琉璃失聲道:“一千兩?”接着“啊呀”一聲,轉向君無忌道:“先生,價碼兒可是不低了,您就賣了吧!”孫二掌櫃的氣得直咬牙,睜圓了一雙紅眼:“你這小子,誰說一千兩啦?一百兩!”君無忌一笑道:“就真的是一千兩,我也不賣,二掌櫃的你就別操這個心了!”這一下孫二掌櫃的可是傻了眼:“這……君爺,你可知道這個買主兒是誰?”“玉皇大帝?”小琉璃笑了一聲,“二掌櫃的你煩不煩?先生說一不二,小心惹火了他老人家,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得,一邊涼快去吧您!”“小琉璃……”緊接着這聲稱呼之後,酒坊的厚布棉門簾子呼地一下子翻開來,眼前一亮,當面已多了個俏麗标致的長身少女。小琉璃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一驚,慌不疊由座位上站了起來。何止是他一個人吃驚?在這流花酒坊吃喝的七八個客人,目睹之下,均似吓了一跳,一時間相繼由座位上站了起來。“大……小姐,您怎麽來啦?”半天,才由小琉璃嘴裏吐出了這麽一句話。他這麽一出聲,可也就說明了來人的身份,敢情對方這個長身少女,竟是流花河岸鼎鼎大名、無人不知的“春小太歲”,春家的大小姐,春若水。緊随着春小姐身後的是丫環冰兒,長久以來她跟春小姐同出同進,打一個鼻孔眼兒裏出氣,也是個難纏的姑娘,人們對她可是不陌生。
兩個姑娘的忽然出現,光臨到了孫二掌櫃的小酒店裏,顯然大非尋常。孫二掌櫃的早就恭候着她們了,乍見之下,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狗颠屁股似的迎了上去:“大小姐來啦!快請坐,請坐……”小夥計曹七早就受了二掌櫃的囑咐,不待招呼,立刻迎了上去,把貴賓帶到了事先備好的雅座上,奉上香茗,不在話下。春小姐坐是坐下了,那雙微有嗔意的眸子卻沒有離開小琉璃那個人兒。小琉璃那等圓滑刁鑽、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偏偏像是對春小姐心存忌畏,剛剛坐下來的身子,情不由己地又站了起來,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十三四了,老大不小的個頭兒,精瘦的一張黃臉,耷拉眉,再襯着圓圓的一對眼珠子,猴頭猴腦的,看見他就逗人想笑,這就是小琉璃的那副尊容。
“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