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夕陽将下時的一抹餘晖,最稱醉人。

殘陽像是整個地被雲氣所吞噬了,只剩下了一輪邊兒,是那種透明的紅。琥珀的紅,瑪瑙的紅,深的、淺的……大幅“潑墨”畫兒似的,将整個西半邊天都染滿了。

“人”形的雁列,緩緩地移動着,那麽輕微舒徐地扇着翅膀,整個雁列都沉醉在瑰麗的一天紅光裏,形象潇灑、悠閑,詩情畫意……卻涵蓋着莊嚴與執著,是那種“可看而不可及”,仰之彌高,令人衷心傾慕的“高超”境界,相形之下,“人”反倒似渺小了,其間差別,真似“判若雲泥”。

擱下了最後一個“白”子,這局殘棋總算結束了。苗人俊微微一笑道:“你是我所遇見過兩個棋弈最高明者之一,看來我短時間內是難望勝過你了。”君無忌搖搖頭道:“也不見得,縱觀全局,你始終是退守不攻,後來殺出的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勝敗可就難說了。”“但,畢竟我還是落敗了。”苗人俊凄涼地笑笑,“敗軍之将是不可言勇的。”接着他平手指向眼前波谲雲詭的大片雲海:“戰雲密集,形象已十分顯明,這一次昏君對瓦剌用兵,其實未蔔已知,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大軍所至,勞民財傷,卻又何苦?所為何來?”君無忌其實早已發覺到了,每一次只要提到當今的“永樂”皇帝,苗人俊必以“昏君”稱之,他本人的看法容或稍有不同,卻也懶得與他争論,就任他一路“昏君”下去吧!苗人俊神采至為飛揚,即使他身染宿疾,卻賴以神奇的藥物維持,除了病發的那一霎,餘下的任何時間,都無異常人,既無礙他的行動,更無礙于他的用武,即使那一張過“黃”顏色的臉,在醉人絢麗的夕陽感染下,也似一如常态若無異樣。“你與朱高煦最近可曾見過?”苗人俊的灼灼眼神,直直地向他盯視着。“有必要麽?”君無忌緩緩地搖了一下頭。“等着瞧吧,無論如何他是放不過你的!”“你真的這麽以為?”“錯不了的!”苗人俊哈哈笑着,“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上一次的行動,絕非偶然,既然已對你萌生懷疑,終必會嫁禍于你,切莫心存大意,要十分小心才好。”“這麽說,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君無忌神秘地笑了笑,接道:“你以為我會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在任何事情沒有發生以前,光憑臆測到底有欠實際,上一次的事,我曾懷疑到是大內那一批鷹爪子動的手腳,但是也只能懷疑而已,到底沒有真憑實據,卻不能就此認定。”“那是錯不了的!”苗人俊冷冷笑着,“你只一說,我就猜出來是他們,我曾與他們打過交道,很明白他們的手下作風。”微微一頓,喃喃又道:“你曾說過其中那個身手不凡的蒙面人,倒是有些令人費解,莫非他就是……”“誰?”“紀綱!”君無忌呆了一呆:“會是他?”紀綱是當今大內“錦衣衛”的指揮使,由于有一身高超異能,手下衛士多為羅致風塵武林中人,是以名重江湖,武林中無論黑白兩道,談起此人,并不陌生,只是見過這個人的,卻是寥寥無幾。“你以前見過他?”“沒有!”君無忌冷冷地說,“但卻久仰他的大名,你呢?”“我也沒見過,不過卻知道一些有關他的傳說!”他臉色頗為凝重地道,“如果真是他找上了你,卻要留心一二。”“真有這麽嚴重?”君無忌道,“如果那個領頭的蒙面人真的是他,他的那一身功夫我已經見識了,雖說不錯,卻未見得就能對我構成威脅。”“他詭計多端,常會兩面為人,令人防不勝防,這一點遠比他的武功可怕。而且,”苗人俊語重心長地道,“這個人最可怕的地方,還不在這裏,倒是隐藏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實堪顧慮,令人擔憂?”這倒是君無忌所不知道的,不覺大感驚異。提起了這個人,一向自負的苗人俊,臉上也不禁現出了沉重表情。

看了君無忌一眼,他頗似凄涼地道:“說一句氣餒的話,你我的武功,已是當今罕見,只是若與傳說中的這個怪人比起來,只怕還有不及。”“這個人是誰?”“蓋九幽!”“九幽居士?”君無忌顯然吃了一驚。

真正是一個神秘的消息。如果不是苗人俊提起來,他幾乎已經淡忘了,傳說中的這個“九幽居士”,有一身出神入化的異能,介身黑白兩道之間,我行我素,為一極其自負任性之人,生平雖無顯著惡跡,但卻絕非正道中人。由于其禀性怪異,剛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身手,簡直無人敢與招惹,無不敬鬼神而遠避之。蓋九幽這個人縱橫江湖,應該是屬于二十幾年以前的事了,那個年代裏,在場的君無忌和苗人俊都還沒有出生,或屬襁褓稚齡,自是無從記憶,然而,他們兩個人對于這個傳說中的武林怪客的過去行徑,卻都并不陌生。以此推判,“九幽居士”這個人的分量,也就可以想知。

在一番凝神傾思之後,君無忌終于記起了來自師門的對蓋九幽這個奇人的若幹傳說。“據說,那一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負傷極重,有人甚至于相信,他早已死了,詳細情形又是如何?”“真的情況是,他并沒有死!”苗人俊冷冷地笑道,“不過負了極重的傷,倒是那一次平原之戰後,他便自退離江湖,永不複出。據說,他已經殘廢了,但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卻并沒有消失。”君無忌心裏略自奇怪,這個苗人俊看來與自己年歲相仿佛,卻似無所不知。這一切或許皆為來自其師門“搖光殿”獨家消息!其實“搖光殿”本身這個組織又何嘗不一樣是充滿了神秘?只有神秘人才會去留意比他們更神秘的人,或許便是基于這個原因,那個“九幽居士”才會在神秘的“搖光殿”密切注意之下而無所遁形,果真如此,這個搖光殿的用心,也就頗堪令人玩味了。

君無忌其實對于“九幽居士”這個人所知有限,難得苗人俊知悉甚多,這種獨家秘聞,對于一個行走江湖、仗義執劍的武林中人來說,極為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在未來的接觸裏,領着先機,把握較多的勝算。

“那麽,這個蓋九幽又怎麽會與朝廷中的錦衣衛搭上了關系?”“詳細情形,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不過,錦衣衛的頭子紀綱,暗中仰仗蓋九幽的支持,卻是事實,要不然,紀綱絕不敢如此視天下武林如無物,膽敢公然與武林正道為敵。”忽然他打住話鋒,目光湛湛地注視着君無忌:“像江南的柳一鶴,雲南都有相當的聲望,只因為不齒紀綱所為,暗中策應抵抗,就此紛紛都遭了毒手。這些事你可有過耳聞?”“我知道。”君無忌緩緩說道,“這些人的死,情況好像很複雜,但是卻不像是出自大內之所為。”“本來就不是大內裏面人幹的!”“那是……”“蓋九幽!”苗人俊沉郁的目光多少含蓄着一些神秘,“我所獲得的消息,絕對可靠,這些人即使不是死在這個老怪物的親自出手,也必與他的策劃有關,紀綱絕對沒有這個本事。”“只是,”君無忌沉默了一下,“蓋九幽為什麽要這麽做?這麽做又對他本人有什麽好處?”“這個問題也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苗人俊十分冷靜的樣子,“表面上看起來,好像蓋九幽不應該做這種傻事,仔細想起來,他這麽做卻也有他的道理,據說這個蓋九幽複出之後,在‘雷門郡’成立了一個叫‘雷門堡’的組織,專為朝廷短期訓練幹練的殺手。”這都是君無忌聞所未聞的事情,聆聽之下,不禁暗吃一驚。如果苗人俊的這個說法屬實,那麽也就沒有什麽再好懷疑的了。

“我明白了!”君無忌冷冷地說,“這些經九幽居士短期之內指點速成的江湖人物,也就是錦衣衛生生不息的衛士,蓋九幽也必将因此而收受朝廷為數可觀的大筆津貼與長時供奉,而有了蓋九幽這個人作為強大靠山之後,紀綱也就越加的無所忌憚,為所欲為。他們可真是相得益彰。”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說:“你猜想得完全不錯,這就是他們目前合作的一個大致經緯,在這個方式之下,武林中無論正邪兩派,鮮有能獨立自主,敢于不聽從他們召喚的,這個矛頭有一天也終将會指向你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君無忌微笑着道,“因為很可能這個矛頭已經指着我了。”苗人俊劍眉微聳道:“這件事已在搖光殿的嚴密注視之中,九幽居士盡管目無餘子,只是如果一旦招惱了搖光殿主人,未來勝負可就難以預測,我相信這一點蓋九幽應該心裏比誰都清楚。”君無忌道:“這麽說,搖光殿主人與蓋九幽之間,曾經結過梁子了?”“也許是吧!詳細情形似乎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對于“搖光殿”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君無忌所知道的實在有限,不過如此而已。他當然知道苗人俊本人正是出身搖光殿,正因為這樣,有些話反倒不便多問了。他雖然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搖光殿”主人是個何等樣的人物,然而種種跡象卻已顯示出,這個人必将是一個行為怪癖,身負有驚人絕技的一代武學宗師人物,這樣的一個人,偏偏卻讓自己無意之間給得罪了。

另一面,看來漢王高煦,似乎也對自己産生了懷疑,如果上一次有人暗襲竹舍,在舍內大肆搜索的事,果真是紀綱所為,那麽它所顯示的意義,可就不單純了。

“又是為了什麽?”他自問,“莫非高煦竟然已懷疑到了我的出身?還是……”不知何時天色已變得十分昏暗,西邊天際已失去了那種醉人的胭脂顏色,附近鳥雀俱已歸巢,再也聽不見一聲鳥鳴。“山靜猿宿,水涼鳥飛”,一種突然的蕭索感觸,加深着君無忌此刻的思緒。

不經意的,他卻又接觸到了苗人俊那沉郁複深邃的目光,陡然使得他為之怦然一驚。這個人其實又何嘗不神秘?一個人真正地要去了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何等的不易,基于這個因素,人實在不能輕易地便相信另外一個人,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抛一片心”。這種複雜虛僞的人際來往關系,無疑阻撓了正常純潔的友誼發展,對于正常的人性,該是一種諷刺,多麽庸俗、卑鄙!其實君無忌本人又何嘗不一樣?也許在苗人俊的眼睛裏,他更神秘。也許正是基于這個因素,苗人俊才與他“虛與委蛇”,俾能進一步刺探出他的本來面目。

君無忌真正索然了。一霎間,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黯黑,再也看不見一棵樹、一片雲、一個人影。

今夜無雲,卻有那燦爛的一天星群。

由孫二掌櫃的酒坊出來,四下裏已是一片黝黑,卻只是“流花酒坊”四個字的棉紙燈籠,在風勢裏滴滴溜溜打着轉兒。明明是芙蓉三春的時令,卻給人有冬的肅殺感覺,倒是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多少帶回了一些生氣兒,讓人感覺到,生命有時候仍是可愛而值得留戀的。

“君爺你好走,拿着燈籠小心別讓狼給招着喽。”二掌櫃的送上了老油紙燈籠,一個勁兒地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送走了這位財神爺。說到“狼”,可真就傳過來陣陣凄厲的狼嗥聲。一時遠呼近應,怪吓人的。

這裏走夜路的,除了火把以外,都不會忘記另外還得帶着一件家夥,像什麽鐮刀斧子之類的,一旦遇着了狼,也好用以防身。像眼前君無忌這般潇灑地只拿着一只燈籠,長衣飄飄的人還真不多見。

空野狼嗥聲中,君無忌沿着流花河岸,緩緩地向前走着,難得的像是今夜的這般心情,他居然興起了“踏月”的一番雅興。

揚起的燈光,晃動着水面上光彩璀璨的金色鱗片,那麽耀眼刺目的光彩,每一點小小星光,都像是神秘的化身,冥冥中有所啓示,像是在暗示着什麽。君無忌只覺得身上無比的燥熱,才想到剛才在酒坊,經不起孫二掌櫃的慫恿,多喝了幾觥酒,敢情是酒興風發,有些發作了!雖然如此,對于他來說畢竟也是新鮮的。以他之精湛內功,幾觥水酒豈能作祟?真是不可思議。話雖如此,那起自丹田的無比燥熱,一陣陣地向上蹿着,顯示着此番的發作,非比尋常。何以同樣的酒,今夜所顯示的卻分外剛烈?還是自己身體有了意外病兆!燈光起動,照見了近在咫尺,緊伏着地面的一只大灰狼,白森森的獠牙龇露着,一面緩緩地向後面退着。動物的習性,常常是深奧不可理解的,就像是眼前這只大灰狼,看似畏縮不前,很可能下一個動作即為出擊,撲人而噬。然而君無忌卻只當未見,正眼也不瞧它一眼。冷風習習,依然是那種透入骨髓的冷。君無忌卻只是身上陣陣發熱,那種深入內髒的燥熱,極短的一霎間,已是大汗淋漓。漸漸地他明白了。“姓孫的,你好大的膽子,弄的好手腳!”一面氣壓丹田,不使真氣流散,卻将一襲長衫脫下系向腰間。卻在這一霎,瞧見了件稀罕事兒。那是一艘平頭雙桅的官式大船,靜悄悄停泊在岸,兩盞官燈,特意地加上布籠,将散發的燈光,掩飾到最低限度。江舟夜泊,很可能內裏的官人已安歇了,偌大的一號官船,不見一些異态,聽不見一點點人聲,卻只有沖激船板的浪花,一次次翻湧着白色的泡沫,發出間歇性的嘩嘩水響聲。景象舒徐,顯示着夜的單調與寧靜。這艘官船其實并無任何可疑之處,只是這一霎在君無忌目睹之下,在其內心卻顯示出一種震撼,直仿佛其中包藏有十分兇險、千萬甲兵,下意識裏令他産生出高度警惕。大船上其實亮有燈光,只是為重重帏帳所掩遮,外面一時看不出來而已。也只有君無忌這般銳利的目神,才能察知。看到這裏,他忽然有所警覺,霍地向後退了一步。身側傳過來淩厲的一聲狼嗥,疾風襲項裏,顯示着巨大狼影的一雙前爪,直向着他的肩上搭來。敢情這畜生,選擇了這一霎出擊。皎皎月色裏,大灰狼一雙眼睛,有如兩點流星,張開着的巨大狼嘴,直似一口就能咬斷敵人的喉管。然而,這一次它卻是找錯了對象,碰見了君無忌這個厲害的對頭。

随着君無忌下伏的身子,看來不緩不疾,偏偏就閃過了大灰狼銳利的前爪,連帶着這畜生整個的身子都撲了空,“呼—”疾風聲中,直擦着君無忌頭頂發梢滑了過去。

狼性多狡,自不會就此甘休,況乎是一只饑餓的狼。大灰狼一撲不中,不容身子墜地,就空一個疾翻,回頭照着君無忌喉上就咬,狼嘴未開,即為君無忌手起一掌,劈中面頰,悲嗥一聲,騰飛出丈許開外,當場昏了過去。

這一掌君無忌不過只用了三成力道,忖量着大灰狼不致因此喪命。原來他為人心存忠厚,即使與敵人動手過招,亦每存慈愛,除非是極惡大兇之輩,多不忍廢其性命。眼前這只惡狼,固是擇人而噬,他卻能獨獨體諒出它為饑餓所迫。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原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本乎此,獸性之惡亦可諒矣。

不過是舉手之間,即行将惡狼制伏掌下。

戰雲微啓,卻是一發而不可收。灰狼無知,正好作了上陣的先鋒。

君無忌一掌遞出,耳聽得身後冷叱一聲,即有尖風一縷,猛襲而至。夜月下,一縷銀光,夾帶着刺耳的一縷尖風,像是發自船頭,直取君無忌後腦,暗器本身勁道十足,竟是一支江湖上不常見的“蛇頭白羽箭”。

這類暗器的發射,多視出手者本身內力勁道而定,如能配合着手指上的獨特勁道,以“陰指”發射,更能發揮箭上威力。蛇形的暗器尖端,設置十分精巧,內藏有兩根倒刺,一經入肉,即能自行跳開,中者如想拔出,勢将大費周章,非得要把箭身四周的大塊血肉生生挖出不可。

眼前這支蛇形白羽箭,顯然勁道十足,流光一線,出手平直,只此一端即可見出手人的功力不凡。

也虧了君無忌早年所身受嚴格的“暗器聽風”訓練,各類暗器,無需目察,只聞其風,即能判出是何家數。眼前情形,卻也并不例外。他的身手,微妙到幾乎無需回身,即能判知暗器的來路,反手一抄,即行抓住了箭上白羽,足下力點,縱出了丈許開外,這才就勢轉過了身來。迎接他目光的,竟是有如飛燕的一雙人影。

這雙人影,顯然起自船頭,輕功料是不差。一經縱起,狀如剪空飛燕,交叉而過,“噗嚕嚕”衣袂蕩風聲裏,已是臨近眼前,卻是一左一右,雙雙落身當面,卻将君無忌暗鉗于中,取了個攻守鹹宜的勢子,随即不再移動。

緊接着冷笑聲中,一個人卻自踏着月色,由一旁林內徐徐走出,不偏不倚,就着先時二人鉗形站勢居中的那塊空地站定下來。

銀灰色的一身錦袍,在月色裏閃閃發光,個頭兒不高不矮,舉止從容不迫,望之不失斯文。

除此之外,便自別無所見了。

映入君無忌眼簾,頗不陌生的,竟是這人緊系在臉上的一襲黑巾。君無忌當不會健忘,這個人的一身穿着打扮,甚至于臉上面巾,與他都“似曾相識”,如果他沒有猜錯,便是那一日領頭來到自己竹舍,打劫搜索,随後神秘失蹤的同一個人。至于來人的身份,簡直已是昭然若揭。“幸會幸會,咱們今夜可又見面了!”語音沉着,像是有意地壓低了,只是掩不住那宛若兒音的清脆。一面說時,這人緩緩擡起了一只白手,反手攀向背後,緊緊握住了露出頸後的一截劍把子,手腕微振,已把一口尺半短劍掣在手上。“姓君的,今天晚上只怕你是插翅難飛了!”話聲未頓,只聽見嗖嗖嗖一連幾聲,大船上人影連連起動,不及交睫的當兒,身側四周已站滿了人影,有高有矮,遠近相間,黑夜裏固然是難以看清這些人的面影,卻獨獨能體會出那一雙雙含有猙獰敵視的眸子。蒙面人狠狠地道:“姓君的,光棍一點就透,識相一點兒,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動手的意思,跟我們走一趟!”這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緩緩地道:“只要閣下你點頭答應,我保證絕對不難為你,怎麽樣,你就給句幹脆的話吧!”說話時,這人手上的一口短劍,映着天上星月,蛇也似的顫着,以此而現諸劍身的光華,其亮刺目。君無忌無異在劍術上有着極其傑出的造詣,正因為這樣,他才在一望之下,即能辨出對方持劍的這個蒙面人,劍上功力已頗具氣候。

所謂“劍以氣使”,一個能以真氣駕馭劍身的人,與只以力量揮劍的人,無論在功力意境上說,都顯然有着極大的差異。

蒙面人只不過手握劍身,還沒有施出一招半式,他所形諸于劍上的功力,早已顯露無遺,特別是落在了君無忌這等“行家”的眼裏,便自對他有了一個初步的審度認定。

“足下功力不弱,其實不必以多為勝。”君無忌面色平和地緩緩打量着他,“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們見過,是不是?”蒙面人嘻嘻笑道:“是麽?”“那一夜承閣下深夜造訪,只可惜我這忝為主人的人不在,晚到了一步,以至于沒有好好接待,實在罪過,足下這樣故示神秘,自欺欺人,未免贻笑大方,也太小家子氣了。”一面說,左手啓動,已把懸挂在右手小小竿梢上的那只白紙燈籠摘下,托在掌上,卻把空出來的三尺竹竿,往前面比劃了一下。

随着他踏出的腳步,立刻形成了頗具威力的一個劍勢。先時站立在他身前左右的兩個錦衣衛士,立刻格于淩人的形勢,雙雙被逼得向後退了一步。

正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雖說不過是一支竹竿,一經內力布施,亦有長劍氣勢。

蒙面人早已領教過他的功力,當知其身手不凡,此時見狀,亦不禁吃驚不小。

“如果我的記憶不差,足下曾到我設館教書的山神小廟來過,并承捐贈了不少書物,那時的你,一派斯文,俨然地方善士,曾幾何時,搖身一變,又成了今日這番嘴臉,真正是變化萬千。紀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看你真是庸人自擾,枉費了一片心機!”話聲方住,蒙面人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聲:“小輩,你納命來!”他早已蓄勢以待,腳下快踏一步,掌中短劍分心就紮,這一劍其快如電,直向君無忌前心刺來。

君無忌門戶大開,看來似無防範,只是極為沉着從容。這種“悠悠難量”的神采,不啻已入上乘劍術堂奧,落在蒙面人這個也稱“行家”人士的眼中,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他反倒不敢造次了。

眼前這一劍似乎已是十拿十穩,他卻偏偏在臨終的一霎間改了初衷,短劍霍地向後一吞,采左右分花之勢,刷刷!一連向左右劈出兩劍。

兩劍一氣呵成,刺目白光裏,君無忌兩側皆在照顧之中,他只要稍微移動分毫,皆難免傷在對方劍勢之中。

這又是蒙面人心機過人了。他假想着對方敵人在自己迫人的淩厲劍勢裏,不可能不有所移動,只要移動少許,萬萬逃不過自己的連環雙劍。

無如君無忌這個大行家,偏偏看穿了他的詭計。腳下自若磐石,硬是絲毫不動。

蒙面人一番心機,竟然又是白費了。“刷刷”兩劍,各自賣了空招,雙雙擦着君無忌左右衣邊揮落下去。

君無忌輕輕哼了一聲,掌中竹竿就在這一剎那,霍地揚起,直循着對方前胸力刺了過去。

雖不過是一支小小竹竿,透諸于其上的力道,卻是十足驚人。蒙面人暗吃了一驚,端的不敢掉以輕心,怒哼一聲,整個身子霍地往後一仰,一倒一旋,“刷”地已飛身兩丈開外。

這一手“蜉游戲水”施展得極具功力,随着他落下的身子,雙手平伸,活似平沙雁落,長衣飄風,呼啦啦帶出了大片疾風,看來極其輕巧、自然,這般身法絕非易與,與此而判定蒙面人身手,也足以十分驚人了。

君無忌心存着“拿蛇拿頭”的念頭,暗忖着只要把這個猜是紀綱的人制伏,便不愁不能全身而退。一經動念,正待施展“彩蝶戀花”身法,緊緊把身子依附過去,不意卻在這一剎那,兩條人影,分左右同時切身而進。來者二人,正是先時站在左右的兩名錦衣衛士。每人手中一口“太極劍”,腳下一經踏進,不約而同地雙雙挺劍刺到,其勢極快,簡直不容稍緩須臾。這麽一來,無異阻止了君無忌欲向蒙面人出手的意圖,二人劍勢嚴謹,出手極快,倒也不可輕視。君無忌冷笑一聲,手中竹竿霍地向外揮出,“嗖嗖”兩聲,左右同出,幻成一片杖影,“叮當”聲響裏,已把對方二人手中的長劍格開。這一招看似輕便,只是如無有極精湛的內家功力,萬難奏功。否則一經交接之下,竹竿便已先行折斷,其中奧秘,端視發招人本身之功力如何,以實情而論,持杖人當已有了所謂的“內氣”,一鼓灌注,才得能化腐朽為神奇,雖銳利金鋼亦不能摧了。這一杖,不但格開了二人的長劍,透過杖梢兩端的勁風,更像是無堅不摧,迫使得兩個大內衛士雙雙向後退開,情勢并非僅此而已,更厲害、更奇妙的殺招,緊跟着向二人攻到。原來君無忌早已度忖好進攻的空間架勢,動手過招的當兒,常常是一發千鈞,寸許之間的進退,即能決定勝負。這一剎那,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向前踏進了一步。兩名大內衛士其時敗相已顯,君無忌眼前這一步踏進,看似無奇,其所加諸在二人內心的無比壓力,卻有如石破天驚,極具威脅之能事。這一剎那快到了極點。對于身側衆多的大內衛士來說,幾乎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随着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發而收,雖然看來與二人距離尚遠,然而透諸杖梢的內家力道,卻已雙雙點中了二人前胸穴道。兩名大內衛士,動态不一,一個反腰擰身,一個作勢下伏,随着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時有如泥塑木雕,雙雙都呆立當場,俱都動彈不得。君無忌以奇快手法,精湛內家元氣,一舉手之間,制伏了兩名大內衛士,看似餘勇可賈,緊接着一個虎撲之勢,更似洶湧的怒濤,驀地直向着蒙面人身前撲到,掌中竹竿灌足了真力,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蒙面人當頭力揮下來。随着君無忌的出手,地面上卷起了一股狂風,小小一根竹竿,竟似彙集了一天杖影,泰山壓頂般,直向着蒙面人當頭力壓下來。

蒙面人那雙眼睛裏,充滿了驚異,在君無忌泰山壓頂的攻勢裏,不得不再一次後退,腳下點勁,勉強地退出了三尺開外。他有十分的自信—君無忌終将受制于神奇的藥性,後力不繼。

原來酒中有物,名為“七步摧魂散”,尋常人哪怕只飲上半杯,也當于七步之內,命喪黃泉,七竅流血而亡。君無忌以無比內力,将之拘于下腹丹田,以他功力只消定下心神,以混元氣功,化毒成氣,即可克日将之排除體外,并不能對他生命構成任何威脅,無如眼前大意運功,真氣乍洩,即有少許毒氣攻心直上,待到他發覺不妙時,已難收回。

君無忌第二次待将向蒙面人撲身襲上時,倏地覺察出小腹間一陣絞痛,整個身子一陣發麻,腳下一連兩個踉跄,差一點兒坐倒在地,慌不疊拿樁站定,眉心之間已是冷汗淋漓。

有此一覺,他才知道厲害,勉強拿定心神,将一腔真氣固守心經,不令毒息上蹿,以他內元真力固可霎時見功,只是再想分心對敵,卻是萬難。這番景象自是逃不過蒙面人觀察之微,目睹之下,登時心裏有數,由不住微微笑了。“君探花,你此番休矣!”一面說時,遂見他揚動了一下手上短劍,片刻之間,四下裏已各亮起了一片燈海,将此河畔左右渲染得一派通明。君無忌原本就已知道,對方定有埋伏,只是黑暗之中到底難以看清,這時燈光既明,才霍然發覺到,敢情四下裏竟然埋伏着如此衆多殺手。

說是“殺手”一點兒也不為過,這些大內衛士,一個個身着勁服,頭紮黑巾,燈光閃爍裏,照亮着狀如新月的一口口短劍,顯然是經過專門訓練,慣以搏殺的厲害角色。

這一切看在君無忌眼睛裏,頓時讓他記起了那日與苗人俊之一番對答,看來這些錦衣衛士所充當的殺手,很可能即為那個可怕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所調教,果真如此,自己今夜可得十二萬分的仔細小心了。

如果在往常以君無忌之蓋世身手,雖說是面對如此殺招,亦是大可不必過于擔心,無如此番在誤飲毒酒、毒性乍發之下,是否仍能從容應付,可就大成疑問,只是這一切眼前已無能多思,君無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竭盡所能,以死相拼。

耳邊上再一次響起了蒙面人陰森森的冷笑之聲。似乎是認定了對方插翅難飛,再也難以逃生,也就無需再對自己加以掩飾,他随即探手揭下了臉上的面巾,頓時那一張略似有喜,帶有三分童稚的“老少年”面頰,随即現了出來。正是那一日登山拜館,僞作贈書善舉的“吳波”。

對于君無忌來說,對方顯現的真面目,并不使他感覺出任何意外,只是“證實”了他的臆測而已。“紀綱,果然是你!”說話時,君無忌一連向前踏武進了三步,三步錯綜,有如蝴蝶穿花,名為“三步登蓮”,乃是對陣互搏時的上乘身法。

紀綱見聞豐碩,自無不識之理,登時為之一愣,驚覺自己的一時大意,為對方搶了先機。

原來君無忌有見于對方之強大陣勢,自己暫時受制于劇烈毒性,不能全力以赴,便只得挖空心思,不求克敵亦當自保,這“三步登蓮”步法,即為一着急就章,可以暫保一時之安。

武林中謂及各門身法,可真是洋洋大觀,無邊浩瀚,其間之錯綜複雜,各有巧妙不同,簡直泾渭難分,惟身具奇才,學兼百家之長,廣泛涉獵者,才能得窺其間堂奧,與敵對搏時占盡先機。

君無忌這“三步登蓮”身法,看似無奇,其實卻包含着深奧的先天義理在內。若在昔時,加上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簡直便已立于不倒之地,破敵斬将,易如反掌,即使敵人頗非易與,也可以運用智巧,各個分別擊破,得收全功。

只可惜,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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