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卻有人別具雅興,在此獨斟自飲。一個面相清癯的黃衣道人,盤坐石上,身旁放置着一個奇大的朱漆葫蘆,面前插立着一把黑傘,傘把子上挂着面布招,上面寫着幾行字跡。
春若水怎麽也役有料到,此時此地竟然會出現這麽一個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離開,卻聽得那道人慨聲嘆道:“新愁萬斛,為春瘦,卻怕春知……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言未已,手托葫蘆,咕嘟嘟大喝幾口,才自又放了下來,頃刻間酒氣四溢,彌漫遠近,春若水這邊都嗅到了。敢情道人肚裏有些文采,随口吟唱,不離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孫花翁的《東風第一枝》,後一半卻是高竹屋的《祝英臺近》。春若水原已轉身,聆聽之下,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蓋因為這兩阕詞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裏,倒是有些意外。
迎着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颔首道:“既來則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暫留雲步,與我這個天外而來的道人,結一段宿緣?”說着,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蘆,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大個兒的葫蘆,尤其是經過紅漆一漆,映着天色,面面生光,葫蘆上狂書着的一個“醉”字,看起來尤其醒目。此時此境,再加上這樣的一個道人,頓時激發起幾分生趣,較之先前的慘狀愁雲,大是不可同日而語。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癯,一派潇灑,雖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惡人,空山相對,竟似涵有幾許仙氣,聆聽之下,不自覺便自掉過身來,問道:“咦,我與你素昧平生,怎麽知道我姓春呢!我們以前見過?”“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說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來好音訊’,信口稱呼一聲,居然巧應了姑娘的本姓,看來這個緣分是不淺的了。”春若水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心裏卻抱着懷疑的态度,一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時也判斷不清對方這個道人是何路數。思念之中,她随即輕移蓮步,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
道人笑道:“貧道半生雲游,來去向無定所,孤獨一人,閑雲野鶴,連知交朋友也沒有一個,一朝囊中金盡,才想到人世賺上少許金錢,只夠吃喝也就知足,這般日子,倒也逍遙自在。”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長目細,膚色白皙,并不着一般俗世江湖氣息,這幾句話倒也可信。這附近矗立着幾塊青石,星羅棋布地散置眼前,倒是她前未發現,石質早已為雨水沖洗得異常幹淨,她就擇一而坐,與道人正面相對,開口問道:“道長你的大名怎麽稱呼?”“呵呵,”黃衣道人笑了兩聲,“哪還有什麽名字?”舉了一下手上的葫蘆,“因為生來喜愛喝酒,認識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請別見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到底心裏苦結未釋,也不欲與對方多說,随即把一雙眼睛移向當前雲樹,只覺得空山寧靜,玉宇沉湎,這一切在煙霞彌漫、雲霭低沉的此刻,卻不能帶給人絲毫慰藉與開朗,心裏盤算着借故離開。
道人卻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姑娘來此是看望一個朋友,他卻不在,可是?”春若水心裏一動,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分明已是在說:你怎麽知道?“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卻連房子也搬走了!”“你……”春若水突地站起來。道人說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當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覺得奇怪是吧?這位朋友可是姓君!”春苦水又是一驚,幹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一雙淩厲的眼睛,向對方注視着。
“說來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這個君探花也正是貧道我的朋友,我從大老遠來此,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住處,卻是撲了個空。”春若水暗忖着,只要微覺不對,立刻轉身就走,對方果有留難糾纏之意,說不得給他一個厲害瞧瞧,偏偏對方所說,雖是跡近離奇,卻也不悖情理,一時倒也發作不得。
道人輕嘆一聲說:“對他來說,如今誠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後萬難保持安寧了!”“道爺的意思是……”“姑娘有所不知!”黃衣道人讷讷說道,“貧道多年參習易理,游戲風塵,頗知性命相人之學,我那君朋友氣勢風骨不凡,俨然奇逸之龍,只是他這條龍卻非凡世之龍,非人中之龍,乃天上之龍,一經入世,災難頻繁,多方牽連,一如濕手抓面,再想脫得幹淨,誠乃不可能之事了。”春若水呆了一呆:“這麽說,君先生有危險了?”“這一點姑娘倒不必為他過慮。”道人啓口笑道,“既為龍也,自有風雨雲霧氣勢相随,對他來說,果真有意逐鹿中原,當今天子非他莫屬,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攪散了一天雲霧,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掃蕩妖氛,清除君側,或将是唯一收獲,只是如此一來,牽連必廣,卻又與他出世仁懷大相徑庭,如何執中而行,當非容易之事,卻看他今後如何行走吧!”這番話聽在春若水耳中,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說,這個君無忌果真來頭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為”的氣勢,道人形容他是一條“奇逸之龍”,這又和“真命天子”的“五爪金龍”差別哪裏?或如所說,前者為“上天之龍”,後者為“人中之龍”?再想這個君無忌素日行徑,果然帶有幾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徑出言,卻又深具義理,發人深省,舉手投足有異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觀。這麽想着,她真有些迷惑了,連帶着眼前的這個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當前,“這番山巒,該是何等氣勢?一起一伏,一頓一跌,或潛或現,或蟠或騰,正是一條大好山龍,我那君小友獨獨結廬于此,誠乃別具慧眼了,所謂‘山龍得龍’本是兩相益彰之事,他卻棄之而去,其間必有深故,倒是貧道一時想之不透矣。”原來他在此獨斟自飲,亦在若有所思。聽他這麽一說,春若水再觀眼前山巒氣勢,果然真似一條隐現天地間的大龍,不覺暗自稱奇,一時好奇地看向道人。黃衣道人微笑道:“我這麽一說,姑娘亦當覺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會亦算有緣,今日多喝了半葫蘆酒,且借酒裝瘋,指示幾許天機與你瞧瞧。”經過早先一番觀察,他似已對眼前山勢洞悉入微。黃衣道人當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見他拍打着身上黃衣道袍,由石上站起。“努努,姑娘請看這四山之秀,這是‘青龍’,這是‘白虎’,這是‘朱雀’,這是‘玄武’,好一個‘四獸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謂,皆堪輿名詞)。”說到這裏大袖頃翻,五指起伏,将一泓脈脈流水分劃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門外之人,也不禁眼前為之一亮。
“所謂的‘龍行看水走’,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麗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驗明堂’,山自含晖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兩相為輔,相依相生,萬世其昌。只可惜寶穴掩蕪,未經大啓,乃至美中不足。”春若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裏想着:原來這個道人竟是個擅觀風水的堪輿師父。只是她對這些一竅也不通,實在也沒有多大興趣。
黃衣道人兀自讷讷地道:“觀山水當知一地之盛衰、氣運。其實山脈流水,一如人之身體。人身經脈正如山勢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氣,山有山氣,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針穴得氣則愈,山穴亦然,得山氣大可造福邦國,小亦富庶一方,逢兇化吉,其微妙亦極矣。”嘴裏如此說着,那一雙細長眸子,卻只是來回在眼前山窪子裏打轉:“大氣混沌,至陰不開,其為氣也,吞吐浮沉。”頓了一頓,輕嘆一聲道,“時辰怕是晚了,明天再來一趟吧!”春若水見他煞有介事地嘴裏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麽,愈覺無味,原想多問他一些關于君無忌的事情,卻是有些礙于出口,想走吧,卻又心有未甘,正自無奈。黃衣道人卻轉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來一趟了。”一面說時,才看向春若水道:“實在對姑娘說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經搬走,我是知道的,至于他搬到哪裏,我同你一樣,也是不知。今日我來這裏,乃是在尋覓一處‘龍穴’,意在将它特意點出。”“點出龍穴?”“不錯!”道人說道,“我剛才已說過,這裏風水極佳,在于二龍交會,一山一水,山為山龍,水為水龍,有此二龍,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處龍穴為山霧所壓,一時不得大放光明,這便是連年有些兵争,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春若水“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處,與春若水緩緩并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如果能找出這處龍穴,起出‘太極暈’,使之光華大顯,便能使這地方化危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兩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龍得‘河’,得水得‘胎’,卻就是一時拿不定那‘太極暈’的真實藏處,或是今日已晚,明天起個早,俟子時左右再來一趟吧!”(作者按:“河”、“胎”、“太極暈”俱為堪輿學專有名詞,引經據典,未敢杜撰。)“道爺這麽做,真是功德無量了!”春若水一時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雲。
說話之間,已來到了方才坐處。黃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們談談。”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爺還有事麽?”一面倚石而坐。黃衣道人那雙細長的眸子,一霎間直直向對方臉上逼視過去,春若水不得勁兒地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這樣地瞧她,保不住她馬上發作,這時卻是發作不得。“呵呵……”看着看着,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春若水可就臉上有些挂不住了:“有什麽好笑的事麽?”“自然有啊。”道人又複睜大了那雙細眼,頗是納罕地道,“姑娘眉鎖愁雲,分明心結不開,但卻掩不住滿園之春,分明紅鸾星動,不日大喜臨門了。”幾句話說得春若水作聲不得,一時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來:“道人……你說的可是真的麽?”黃衣道人鼻子裏哼了一聲,卻只把一雙眸子頻頻在對方臉上轉動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內,即可應驗,你且把八字報上,我與你算上一算!”春若水這一霎不啻方寸大亂,其實她原已有舍身從嫁漢王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潛意之中,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後決定。致使她痛苦猶豫的原因,當然全在君無忌這一方面,對此人她萬萬難以割舍,哪怕能得自君無忌的只字承諾,都将使她無限鼓舞,勇氣大增。偏偏這個時候,卻見不着君無忌的人影兒,正是愁苦百結,彷徨無助之極,此時此刻乍然聽見了道人這句“紅鸾星動”的話。焉能不令她心緒不為之大亂?道人這句話分明已為她注定了一切,看來此身是非漢王高煦莫屬的了。一時之間,仿佛整個心都碎了,卻也沒有忘記作最後的試探。輕輕嘆了一聲,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再擡起頭來:“你這位道爺,看來确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請你給我起個卦吧!”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春若水強他不過,點點頭,随即說出。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那一雙細長的眼睛,随即閉上。一霎間宛若老僧入定。春若水這才注意到,道人身側,插在泥中的大黑傘上,懸有一面八角古鏡,上面刻鑄着一些類如八卦的線紋,以及一些認不得的篆體古字。傘上更有一面長形布招,寫着“指天畫地,無限天機”八個大字,便是來時乍見,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說了,囊中金盡時,必自出來為人算命,聽他口氣,分明與君無忌交非泛泛。既是無忌朋友,當然不是尋常之輩,且看他說些什麽。
“唔,這就是了!”嘴裏說着,道人随即緩緩睜開了雙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難,全在姑娘成全,難怪姑娘作難如此了?”微微搖了一下頭,發出了一聲嘆息道:“這就難了!”春若水坦誠問道:“道爺你有話只管直說吧!我父親目前為人陷害,吉兇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兇險?”“豈止是令尊一個人?姑娘你眼前這步運叫‘烏雲罩頂’,不是貧道危言聳聽,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難之中,不可不慎。”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問:“我知道了,只問道爺,這急難有救沒有?”嘴裏說着,心裏不自覺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風之後,聽見了二叔與母親的一番對答,其中有“滿門抄斬”的一句,看來果真如此了。
黃衣道人緩緩說道:“自然有救,卻在姑娘一人身上,這叫‘彩杖驅魔’,接下來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應在姑娘你那身邊夫婿這個貴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無事的了。”春若水默默無言地聽着,那張原本就白的臉,這時看上去更白了。
“道爺的意思,除了這個貴人之外,別人就解救不了麽?”“既屬‘彩杖驅魔’,便自應在這新婚貴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無能為力!”道人又複閉起了雙眼,倏地又自睜開:“你那新婚貴人,竟是當今權勢之人,掌有蟻民生殺予奪之權,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一霎間,他眸子裏充滿了無比驚異,奇怪地道:“這人是誰?姑娘豈有不知之理?”春若水緩緩地搖了一下頭,一時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淚來。
“謝謝你!道爺,你就不要再多問了。”一面說,她随站起身來,把早已抓在手裏的一小錠銀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道人一笑道:“好!這一下有買酒的錢了!”拱拱手說:“謝了,謝了!”春若水望着他苦笑了笑,一時也無話可說。往前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過身來。
黃衣道人仰着臉道:“姑娘還有什麽囑咐?”“沒有什麽,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輕輕嘆息了一聲,她讷讷地道,“不瞞道爺說,今天我來這裏,原本正是來看君無忌先生來的,他卻真的搬走了,未免掃興……”搖搖頭,她凄涼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黃衣道人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話要對他說麽?”搖搖頭又道:“這也怪了,這兩天我到處留意,就是找不着他的蹤跡,不知道藏到哪裏去了,不過,這不要緊,早晚我會碰到他的!”“其實也沒有什麽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沒有看見他了,見了面請代我問聲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見他……了……”說着說着她的眼睛可就紅了,一低頭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眼,随即轉身而去。黃衣道人原想召她回來,有幾句機密話暗示與她,只是他卻沒有,一來不能盡洩天機,二來只怕于事無補,徒自亂了大局,三來,從大局着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來,他卻也力有未逮,既為定數,總是人力難回。恍惚間,卻已起了大片山霧,一切俱都在朦胧之中。“這就好了!”春二爺笑得眼睛眯成了兩道縫,說,“我就說嘛,姑娘大了,又孝順,怎麽會想不通呢!這一過去,要啥沒有?可是好啦!”一面說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這就去跟衙門口回一聲話去,要他們快把大爺給放回來。”說着這就要往外面走,卻被春大娘給叫住了。“她二叔,你先別慌着走。”春大娘說,“等見過姑娘,說準了你再走也不晚。”春方遠愣了一愣,擠巴着兩只火眼:“不都說好了嗎,哪還能再變卦?”“話是不錯,二爺,這是姑娘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心裏樂意才行呀。我看還是等她回來,見了面,說準了你再去!”“好吧!”春方遠無可奈何地又坐下來,怪納悶兒地道,“這麽大清早,她會上哪裏去了?”話聲才住,就見冰兒笑嘻嘻地跑進來說:“小姐回來了,回來了!”緊接着春若水可就打外面進來了。
她寒着一張臉,亂發蓬松,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老遠的站住腳,頗似驚訝地向着母親、二叔看了一眼,随即低下頭,一聲不吭地往自己房裏走過去。“孩子……”“大姑娘……”春大娘、春方遠一起由位子上站起來,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招呼。“對,還是大嫂子你問問她吧!”春方遠納悶地坐下來,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張望着。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一大清早,你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給急死了!”春大娘踟蹰着走了過去。“娘,有什麽話您就說吧!”“還能有什麽話呢?不就是昨天談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沒有?”“不是說好了嗎?您幹嗎還問?”碰了個軟釘子,春大娘可也不氣,輕嘆一聲道:“孩子,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細想想,別後悔……”“唉!嫂子你這……”春方遠氣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變生肘腋,臨時又變了主意,正要插上幾句嘴,卻只見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
對春方遠來說,還是第一次接觸過對方生氣的臉,尤其是那一雙充滿了犀利、閃爍着光的眼睛,乍然投射過來,給人的感覺,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鋒銳,幾句到嘴的話,登時吞向肚裏。
“我不後悔!”她說,“就這麽說定了,娘、二叔,一切你們看着辦吧。”“那好,我這就看李大人去。”唯恐遲則生變,春方遠向着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春大娘一時淌下了熱淚:“孩子……委屈你了……”春大娘扶着女兒,一時忍不住,低頭飲泣起來,只當是就此結怨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再答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卻為女兒那雙纖纖細手,搭在了肩上。
“娘,這是命裏注定,沒法子的事,我已經想通了,您也就別難受了。”春大娘怔了一怔,睜着那一雙流淚的眼睛:“真的?”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冷靜地道:“爹總得要回來,人也總得要活下去。這是命!”說着,她就轉過身,姍姍地走回房裏。春大娘跟着進去,見她關上門,又插上了門闩,便自回身囑咐冰兒道:“怕是一夜沒好睡,別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覺吧!”天星皎潔,玉宇無聲,卻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電、來去千裏的湍急流水聲,那種永恒不易的“嘩嘩”聲音,正因為太規律了、太單調了,單調到人們簡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動與靜,生與死,存在與消失,如果本乎了這個原則,其間的差距,該是如何細小?在永恒的宇宙觀裏,一切的動靜、變化……都不足為争,都是渺小的。
打開春以來,這附近就時常有野狼出沒,說是七道樓子張家的小媳婦叫狼給分吃了,趙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給叼走了,馬家的二禿子被狼給……傳說可多了,神龍活現的。
所以,這裏走夜路的,盡可能都是成群結隊,萬一落了單,除了燈籠火把之外,都不會忘記帶上一把家夥。家家門口,入夜以後,也盡可能地插上一盞燈。
孫二掌櫃的那盞大紅紙燈籠,就是這般狀況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這個燈籠,真來了一只狼,在他店裏龇牙咧嘴的,二掌櫃的幾乎吓癱了。
要不是小夥計曹七夠機靈,臨時丢過去一只燒雞,往後事尚自難說。那時候客人盡去,正當打烊,總算沒有耽誤了生意,自此以後,二掌櫃的總不會忘記在打烊之後,插上了這盞紅紙大燈籠。燈籠插上了,紅彤彤的直晃眼。曹七在忙着擦桌抹椅,二掌櫃的卻已迫不及待地直想着要打烊了。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這幾天他神不守舍的。自從奉命在酒裏下藥,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顧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後,他的一顆心就靜不下來了,白天喝酒,晚上做夢,幾天下來,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君先生打那天以後一直就沒有再來過,他可是逢人就打聽,竟是沒一個人再見過他,就像是整個人連影子都消失了。“八成兒是死了!”一想到這裏,二掌櫃可是打心眼兒裏發涼,正所謂“為人做了虧心事,夜半無人心也驚”。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後的兩個“貴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個漂亮的跟班丫頭“冰兒”。
兩個人來了有會子了,飯也吃飽了,卻硬是賴在那裏不走。孫二掌櫃的早已察覺到了,今天這位“春小太歲”的神色不比往常,打進門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寒着一張臉像是跟誰怄氣似的。這還不說,每一次當她移動眼神,向着二掌櫃注視的時候,真像是比寶劍還要鋒利,直刺到了他的心裏。“老天爺……”孫二掌櫃的心裏一個勁兒地犯着嘀咕,“別是我下藥毒害君先生的那檔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麽老拿那種眼神兒瞅我呢!”他心裏可真急,偏偏對方就是不打算走,無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小夥計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廚房裏端出來一海碗粗面條,就着一根生蔥大口地吃着。夜風輕襲,間歇着有幾聲餓狼的長嗥,這當口兒便只有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掩蓋了一切。曲終人散,夜涼如水,也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小姐!”冰兒輕輕地喚着,“這麽晚他還沒來,不會來了,天晚了,咱們回去吧,明天再來。”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道:“其實見不見,也是一樣,只是……唉……”“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你明白什麽?”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兒紅着臉笑了:“小姐是想以後過去了,再也見不着他了,所以才想着見他最後一面。”“還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着,把身子仰了仰,“我的這點心思敢情是瞞不了你,其實,這是我癡,真要是見着了又能怎麽樣呢!”“那可不一定,也許還有最後一線機會。”“什麽機會?”“君先生本事大着呢,說不定他能把老爺給救回來,小姐也就不必再過去了。”
“傻丫頭!”春若水苦笑着搖搖頭,“爹現在關在哪裏誰也不知道,他們人多勢衆,只要有一點兒風吹草動,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說我們還有這麽一大家子人……”“那就直接去找漢王,跟他要人!”“那冒的險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們手上,随時有性命之憂,他也可以推說不知。”“那就殺了他,要不然把他給綁過來。”“傻丫頭,那麽一來,我們全家上下全都完了,這是滅九族的罪,你知道吧!”冰兒吐了一下舌頭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身子前傾,小聲地道:“這個漢王爺,聽說人風流得很呢,您過門以後可得小心着點兒。”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又能說什麽?那一邊小夥計曹七已經把一大海碗面條吃光了,伸着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沒你的事了,挺你的屍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提着一觥酒晃晃悠悠地來到春若水跟前,“我說,大小姐,夜可是深了。”“我知道。”春若水說,“我就要走了!”說時,她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着面前的這個人逼視過去:“二掌櫃的!”“不敢當,大小姐您有什麽交代?”“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剛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櫃的打了個哆嗦。“啊……大小姐,是怎麽回事呢?”“照說,這件事跟我沒什麽關系,不過……哼!事情既然是在咱們流花河這個地頭上發生的,我知道了,心裏就不大舒服。”“這……”孫二掌櫃的頓時臉色大變,回頭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經到裏面睡覺去了,再轉過臉來,才注意到面前的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鎮于她“春小太歲”這四個字的威名,孫二掌櫃的可是打心眼兒裏害怕。畢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這個緊要關頭可不能松口,“大小姐,您都在說些什麽,我可是一個字也不懂,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難道你心裏還不明白?”“我……”二掌櫃的先是一驚,緊接着咧着嘴,呵呵有聲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會說笑話……”話聲未歇,猛可裏,就覺得一股子冷風,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陣子發痛,低頭一看,由不得吓了個臉色透青,敢情是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對方手上竟握着把光華璀璨的寶劍,劍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紮在了肉上,只順手往前一推,孫二掌櫃的這條命可就別想要了。
“哎呀!”一驚之下,手裏的半觥酒,吧!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你自己幹的事還會不知道?”春若水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我問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麽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裏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說!”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二掌櫃的耳朵裏。一旁的冰兒怎麽也沒有想到大小姐會忽然有此一手,聆聽之下,更不禁吓了一跳,頓時呆住了。孫二掌櫃的霎時臉色蒼白:“大……大小姐……這可是冤枉……沒……沒有的事呀……”“還說謊!”手勢不過向前面送了那麽一個點兒,二掌櫃的這邊“啊唷”叫了一聲,可就見了紅了。鮮紅的血一霎間,順着春若水的長劍劍尖,直滴了下來,片刻之間,已把二掌櫃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襖染紅了一大片。“大……小姐……饒命……”“說,是誰指使你,要你這麽做的?”“我……沒有人……大小姐……這事您是聽誰說的?這是誰……要害我?”“還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劍勢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櫃啊唷大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個踉跄,撲通,坐在地上。春若水旋風似的由位子上驀地躍起,掌中劍霍地舉起,卻為冰兒自後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別殺人呀!”春若水自然不會真的殺人,不過作勢吓唬對方一下而已,冰兒這麽一叫,更像那麽回事,可把孫二掌櫃的吓壞了。
“大小姐,您高擡貴手……我招、我招……我給您磕頭……”一邊說,這老小子可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咚咚咚,一個勁兒地直向地面磕着響頭。
“我真……該死,我該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這個殺胚!我不是人……”邊說邊自磕頭,二掌櫃的可就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什麽?”冰兒吃驚地叫着,簡直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轉向春若水道:“這是真的?”春若水卻只把一雙鋒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孫二掌櫃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錯,為什麽要做這種壞良心的事情,你說!”“大小姐,我說……我說……是他們逼……我的……”“誰逼你的?”“是……”孫二掌櫃的一時淚如雨下,“是我自己幹的,大小姐……您饒命吧!”“你自己,為什麽?”“為……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饒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頭來。
“真沒出息!”冰兒氣不過地道,“怎麽也沒有想着你二掌櫃的竟會是這種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給害死了?”春若水冷笑道:“憑他也能害死君先生?”“啊?”正在磕頭的孫二掌櫃的,聆聽之下,猛地擡起頭來,洋溢出滿臉的喜悅,“老天……爺,君爺他老人家真的還……活着?我給天磕頭,給天磕頭!”一面說,果真咯咚有聲地向天叩起頭來。
春若水見狀冷冷一笑:“少給我來這一套,真要有這個心,你也不會在酒裏下毒了!”要依着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當場就給孫二掌櫃的一個厲害,只是看他眼前這副形樣,卻又似天良未泯,一時辄生同情,狠不下心來,可是卻又不欲便宜放過了他。心裏正自盤算着如何發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個背後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誰?看來如不給對方一些顏色,諒他是不會說出實話的了。
“你剛才說到有人逼你在酒裏下毒?”“我……沒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別問了!”“既然你不肯說實話,我可是不能饒你,先把你的一雙耳朵給割下來,就算為君先生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