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韋一波,相貌清奇;茅鷹,目光如鷹。前者六十開外,身材颀長,一身飄飄黃衣,後者三十出頭,黑臉高顴,刀骨峨凸,貌相尤具猙獰。這便是“九幽居士”蓋九幽生平僅有的兩個弟子。二人根骨均為上乘,只是造就各異,蓋九幽先後收了他們二人,施以不同造就,個別教授,乃成不世奇技。

“平原之會”後,蓋九幽真個銷聲匿跡了,落身于人跡罕至之洪荒世界,在那裏收了漢苗混交血統的茅鷹,日暮窮途的韋一波,也只得這兩人守侍左右。這一次再莅中原,立堡“雷門”,所倚恃的仍然是這兩個人,師徒三人搭配得當,手段傑出,“如水乳交融”,再出之後,氣勢非凡,武林側目。

“雷門堡”本身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師徒三人的行徑更稱神秘,撲朔迷離,來去無蹤。

不久前,江湖裏有了“諱莫如深”的傳聞,傳說姓“蓋”的這個老怪物,竟然與當今皇室有了勾結,“雷門堡”于是乃成了專為皇家錦衣衛訓練速成殺手的地方,凡是“錦衣衛”的衛士,在指揮使紀綱的安排之下,一批批分別來到雷門堡,施以短期攻防陣戰訓練,一些高層的傑出衛士,更施以個別造就,如是這般,乃使得此一皇家親軍組織,一夕間為之坐大,消息外洩,江湖變色。

利用蓋九幽這個當世奇人,壯大錦衣衛,為朝廷秘密執行“摘奸伏宄”任務,紀綱這個奇妙的構想,倒也無可厚非。“錦衣衛”原是皇室的親軍組織,旨在鏟除異己,說它是一條忠于主人“朝廷”的狗,都不為過。他們借重“雷門堡”的實力,完全可以理解,不足為怪。奇怪的是,蓋九幽這個怪異的老人,何以甘冒武林之大不韪,供朝廷驅策而用,卻是大堪玩味,而成令人費解之事了。

這其中自然隐藏着不為外人所知的隐秘。誠然,蓋九幽以及他的兩名弟子,基本上都有極大的野心,事态的顯示,已是越來越明,他們即使存心掩飾,已是無能為力。

灑下了一把制錢,為數十二枚。十二枚金光閃爍的制錢,在五彩斑斓的琥珀方幾上滴溜溜各自打轉。蓋九幽又在玩他的“九幽神卦”了。

“冬暖閣”玉暖生煙,春日正長。師徒三人破格地接受了高煦的接待,過着比同皇室一般的奢華生活,這些容或是紀綱的別有用心,故示懷柔,對于行蹤飄忽、個性怪異的蓋氏師徒三人來說,卻也未必就能适應,更不會容易就被收買。金磚不厚,玉瓦不薄,雙方都夠精明,顯然“各懷鬼胎”。

伸出了細長的一根手指,在桌面制錢上略事移動了一下,蓋九幽微微一哂,道:“我們有貴客登門了!”“貴客登門?”茅鷹目放精光地向着石榻上盤坐的老人注視着,神色間顯得十分震驚,比較起來他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卻是鎮定得多。“莫非那位紀指揮使又要來了?”說時,韋一波已自長窗一隅站起,走向石榻當前。

颀長、消瘦,一身灰布長衣,這位雷門堡的大弟子,一眼看過去,仿佛學中老儒,誰也不會想到,他身負奇技,一身內外功力,已至爐火純青境界,近年來,蓋九幽不大問事,“雷門堡”事無巨細,這位掌門弟子,最起碼可以當得一半的家。

蓋九幽确實已相當的老了,僅僅由外表上窺測,實在很難看出來他确實的年歲。石榻上的老人,白面無須,甚至于連頭發眉毛,都并非全白,一片灰黑顏色。只是你卻一眼就能看出,他實在年歲不小了,即使不是一百,也當耄耋之齡。

據說當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受創極重,雖然逃得了活命,卻身受重傷,自此之後,他便自遁跡天南,銷聲匿跡,再也不曾露過臉,多年以來,如非得力于弟子韋一波的就近照顧,很可能他這條命,也保留不到今天。

然而,今天看起來,他卻仍然具有驚人的內力,顧盼間處處顯示着精明幹練。頭上戴着質地柔軟的緞質便帽,身着錦衣,自腰以下,卻為一襲五彩斑斓的百雀羽毛編織成的巨大氈子覆蓋着,神态間一派輕松自若,只是如果細心地觀察到那一雙犀利的眼神,卻似柔中有剛,當他直直向你逼視時,宛如一雙無形鋼鈎,深深探入到你的靈魂深處。

目下,他正自聚精會神地向榻前玉幾那一卦金光閃閃的制錢注視着,細長的手指時而舉起,落下,不時地移動着那些顯示卦象的制錢兒。

他的“九幽神卦”确是不同凡響,一經蔔算,吉兇禍福,每能先知。

随着他細長的眸子,煞有介事的轉動之下,又似把卦象所露示的事态,全然了解胸中,這才緩緩擡起頭來,向着當前二弟子注視過去。“你老是說,紀綱來了?”茅鷹迫不及待地道,“他來幹什麽?”九幽居士搖搖頭道:“不只是紀綱一個人,看來他主子也來了!”韋一波點點頭說:“這麽說,是漢王朱高煦來了?”“大概是吧!”蓋九幽深邃的眼睛,緩緩向二弟子茅鷹望去,“拿人錢財,為人消災,這位王爺來此中途,或有小驚,鷹子,拿我的雷門金旗令,招呼一聲,你這就保駕去吧!”茅鷹怔了一怔,頗似有些奇怪。他們師徒共處日久,心有靈犀,很多事不必細說,即能心領神會。這位雷門堡的二弟子,雖說比起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來,年歲上相差了幾乎一半,只是他生具異禀,質地絕佳,經蓋九幽施以個別教誨,嚴峻督導,如今出落得一身絕技,較之師兄韋一波卻也未遑多讓,論及出手狠毒,行事敏捷,韋一波顯然還要瞠乎其後。是以在某些任務裏,蓋九幽寧可偏勞茅鷹,而不欲韋一波插手其間了。

三騎快馬,撒蹄狂奔,聲勢一如“高山滾鼓”,隔着半裏地外都聽見了。

聲勢下,驚起了道邊楓林內的大群烏鴉。這裏烏鴉極夥,群相栖息,代代衍生,世世不息,來去鼓噪,蔚為大觀,不明所以的外地人,乍見之下,真能吓上一跳。

群鴉鼓噪,蹁跹當空,有似黑雲一片,一下子天色都似乎變得昏黯了。事發突然,三匹疾馳的快馬,俱都驚惶失常,啼聿聿長嘶着,猝然人立直起。

走在最裏頭的漢王高煦,起勢最猛,事發突然,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即被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所幸他身手不弱,就地一個打滾,已自躍身而起,那匹受驚的伊犁馬,不待驚竄,已為身後護駕的索雲,飛星天墜般自空而降,反手扣住了馬環,一連三四個打轉,才算定了下來。

“殿下摔傷了沒有?”紀綱快速趨前,作勢攙扶,像是吃驚不小。“沒事兒。”高煦拍打着身上的塵土,頗有餘悸的仰首當空,打量着幕天席地的大群烏鴉。索雲總算勒定了受驚的怒馬,一反手摘下了青鋼長劍,按照朝規,墜主的坐騎,律當賜死。此前北征路上,皇帝的“黑龍禦駒”即以“無故”受驚,被喻為“不祥”而當衆賜死,招致亂刀分屍。索雲驚心之下,亦動了殺馬謝罪之意。

青鋼劍方自舉起,待向馬頸揮出,卻為高煦大聲喝住。轉過身來,直以為王爺盛怒下有所怪罪,索雲的頭垂下得更低了。

“畜生無知,何必與它一般見識?”高煦略似責怪地道,“再說,你把它殺了,讓我騎什麽?好糊塗!”“卑職護駕不力,請王爺降罪!”“算了,這也怪不得你,”他舉手當空,“要怪也只是這一天的烏鴉!”一面說,高煦轉向身側的紀綱,故作微笑着道:“烏鴉是不吉之鳥,眼前這番勢态,莫非顯示有什麽兇兆不成?”“殿下多慮了!”紀綱圓圓臉上興起了一番和煦笑意,“這裏的烏鴉是出了名的,其實烏鴉并不一定就是不吉之鳥,王爺可曾聽過,昔年漢朝大将軍衛青遠征西域,即曾得力于‘烏鴉救主’,逐退匈奴強兵,這是史有記載的故事,可見烏鴉不是兇鳥,某種情況之下,反倒應視為‘大吉’之兆呢!”高煦由不住哈哈笑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幾乎忘了這個典故!”高煦一時放言無忌道:“有朝一日,我登九五,定當頒賜天下,賜烏鴉為‘護國靈鳥’,洗脫千百年來人們诟病為‘不吉’的這個惡名!”“殿下金口玉言,靈鳥有知,亦當感恩報效了!”這麽一說,非但化解了高煦的怏怏不快,其實更似有喜。一旁侍駕的索雲,總算放下了那一顆懸着的心,情知主子真的不會降罪了。

別以為高煦嘴裏說得漂亮,不會怪罪,還得要看他心眼兒裏的那股別扭勁兒是否真的打消幹淨,要不然保不住還會“借題發揮”,慢說真的有所怪罪,像索雲這般自視甚高的當差,即使被王爺拉下臉來說上幾句,也是難以消受。不過眼前經過紀綱的一番巧言化解,高煦可是真的不存芥蒂了。

眼看着一天的烏鴉,經過一番鼓噪,漸飛漸高,叫嚣着已自移飛別處。

高煦這才含笑來到馬前,睇視着他所心愛的那匹黃龍坐馬,轉向索雲道:“這匹馬乃是萬歲在我十八歲生日時所賜,多年來我曾騎它立過許多汗馬功勞,靖難之役時,我父子曾一鞍雙乘地合騎過它,曾立過救駕的大功呢!”說時他手撫馬鬃,一霎間,目現慈輝,倒也不能以“一世枭雄”視之。

“你記住!”他關照身邊的索雲道,“對此馬,随時随刻須心生愛惜,不可妄動殺機,誰要是傷了它,我可是不饒恕!”“卑職記住了!”一番虛驚,轉瞬煙消雲散。三個人陸續上了坐馬,經過前此一驚,紀、索二人再也不敢大意,雙雙策騎,趨附左右,三人骈辔前進。

為讨高煦的歡心,紀綱又鼓動如簧之舌,說了許多有關烏鴉的故事,什麽“慈烏報主”了,“靈鴉孝母”了,甚至連什麽“慈烏複慈烏,鳥中之曾參”的前人絕句也背了出來,倒也難為了他,至此,高煦心中最後的一點兒不快,也打消幹淨。好在此行不急,時間有餘。春日正暖,和風廣被。三匹馬緩緩前行,來到了一處衢道當口,卻看見一處露店當前,酒幟高飄。高煦的興致甚好,不覺勒住坐騎道:“下來歇歇腿吧!”索雲擔心地道:“王爺要喝酒?”“不不!”高煦說:“只喝碗熱茶就得了!”說話時,紀綱早已把那間露店打量清楚,倒也不足為慮。高煦卻已興致甚高地策馬來到近前,三個人一齊下了馬,由索雲就手拴在馬樁上。冷落的座頭上,只有一個黃衣道人在位,桌子上擱着一個大紅葫蘆,桌上杯盤狼藉。那道人酒足飯飽,竟自伏身桌上睡着了,發出了極大的鼾聲,為如此冷靜的氣氛,增添了一些生态。三人落座,即有一個跛足老者上前招呼。高煦要了茶,問知老者有新鹵的野味,便叫了一些,紀綱與索雲護主有責,也不敢喝酒。跛腳老者卻也看出了三人氣勢不凡,不敢怠慢,慌不疊親自打點。所謂的野味,卻只是一大盤新鹵的斑鸠、雉雞。高煦笑道:“這樣就好!你們也不要拘束,我們這就用手撕着吃吧!”随即撕了一大塊,入口大嚼起來。紀綱吃了一塊,點頭贊道:“味道不錯!”索雲卻不便放肆,高煦讓了幾回,他也只是欠身答應,用筷子夾了一小塊,慢慢嚼着。卻把一雙眼睛頻頻向隔座上那個道人望着。高煦吃了一只斑鸠,偏看道人座上,笑道:“好香的酒,我們也叫些來喝!”索雲方待招呼,跛腳老人卻是聽見了,上前笑道:“這就沒法子了,這位道爺的酒是自己帶來的,小店有自釀的‘綠豆燒’,只是比起這位道爺帶來的酒,勁道卻是差多了!三位可要嘗嘗小店自釀的綠豆燒?”高煦道:“原來這樣!”指了一下道人桌上的那個大紅葫蘆說:“他一個人哪裏吃得這麽許多?去,拿過來給我們各人斟上一碗,給他些錢也就是了!”跛腳老人怔了一怔:“這個……卻要問過他本人才行……只是他卻睡着了!”才說到這裏,道人鼾聲忽然停住。接口道:“哪一個說我睡着了?”跛腳老人笑着道:“原來道爺是醒着的。”道人說:“哪一個說我是醒着的?”伸了個懶腰道:“前一半是真的睡了,後一半卻是被人攪了,似睡不睡,還想打個盹兒,偏偏犯了小人,又為你這個老鬼給吵了,看來是睡不下去了!”索雲聽他口沒遮攔,生怕主子怪罪,臉色一沉,正要向道人呵斥,卻為高煦目光止住,敢情他這會兒興致很高,道人雖是口沒遮攔,他卻并不怪罪。

高煦非但不與怪罪,反倒笑了:“這位道長倒會說笑,倒不是我們吵了你,實在是你葫蘆裏的酒,香氣四溢,引動了我們的酒興,說不得向你讨些來吃了!”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三人這才看清他的真面,原以為對方道人一副橫眉豎眼的兇相,卻竟是個眉發修秀,皮膚白皙的斯文賣相。三绺胡須,尤其潇灑。想是忌其過長,特意配上個黃玉結子,将長須绾住,理了個糾兒,這麽一來倒顯得清爽。

聽了高煦的話,他的睡意竟然全部打消,一雙長眼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這麽一說,倒是我的不是了,不怪你們攪了我,倒是我的酒香,引了你們,罷罷,天下事原本就扯說不清,既然如此,我就向三位賠上個不是吧!”紀綱眯眼笑道:“哪個要你賠不是,我們只是要喝你葫蘆裏的酒,嘗嘗到底是個什麽滋味。”道人鼻子裏“哼哼”兩聲,卻連正眼也不看衣着華麗的紀大人一眼。

“不巧得很!”道人說,“酒是有,只是剩下不多,怕是連半碗都不到。”跛足老人忙自遞上酒碗,索雲接過來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才行遞過去。

黃衣道人搖了一下葫蘆,看向高煦笑道:“不是我誇口,我這酒只怕走遍天下,也難吃到,性子可是烈得很,沒有酒量的人一口也就倒了。足下英武蓋世,看來半碗也還當得,多了我也沒有了。”一面說着,随即打開了葫蘆,先自在自己酒碗裏倒滿了一碗,才在高煦碗中盡數傾入,果然只是半碗就已告罄。陣陣酒香,随風四溢。

座上高煦,連同紀、索二位,都可當得上是個“飲家”,只嗅着了味兒,即可斷定老人所說不假,果然是性子極醇的烈酒,卻是芳香撲鼻,俱不禁興起了一番酒興。

黃衣道人放下葫蘆,自己捧起了面前酒碗,先顧自己的一連喝了幾口,才自放下道:“你就嘗嘗吧?”跛足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酒端到了高煦座前。

索雲道:“慢着!”接過來低頭細看了又看,只見酒色略呈淺黃,卻晶瑩清澈,狀若琥珀,除了一股醇厚的酒香之外,辨不出一些異味,他仍然還不放心,待要取出随身攜帶的銀針,入酒試探,一旁的高煦卻已不耐,伸手把酒接了過來:“道長飲得,我也飲得!”端起來喝了一口,大聲贊道:“好酒!”黃衣道人冷眼旁觀,鼻子裏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不怕酒裏有毒?”話聲方歇,索雲已霍地站起,叱道:“大膽!”卻為高煦淩厲的目光制止,不自禁地又緩緩坐了下來。高煦遂即一笑道:“道人你說笑話了,一來你我素不相識,并無仇恨,二來你相貌慈善,卻不似為惡之人,三來這酒你已經喝過了。”道人冷笑道:“素不相識而遭毒手殺害的人多得是,仇恨之一說,卻也不無盡同,有人為報家仇、國仇,所謂替天行道,卻是時有所見之。”高煦神色為之一變,卻是沒有發作。黃衣道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呵呵一笑,又接道:“至于說到貌相慈善,足下豈不知‘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麽!有些人儀表軒昂,身屆廟堂,卻免不了禍國殃民,殘民以逞,更是所在猶多。古來昏君,哪一個不是儀表堂堂?卻又行事多乖,這類人如遭殺害,正是百姓黎民之福,即所謂‘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壯士你道是也不是?”一席話說得高煦臉上變色,緊依着他身邊的索雲,更不禁怒形于面,在他看來對方這個黃衣道人,說話已十分露骨,王爺一時大意,飲下了他的毒酒,怕是性命休矣,一時忍不住,待将出手向對方發難的當兒,卻為高煦暗中一只手壓住了他的起勢。索雲怔了一怔,轉向高煦看去,只覺得他一張臉赤若朱砂,顯然酒性所致,只是一雙眼睛,依然光華灼灼,精氣逼人,不見一些兒混濁。一旁的紀綱卻已查知在先,見狀一笑道:“王爺酒性極好,素有‘滄海之量’,你道這區區半碗酒,就能醉倒了麽?你放心吧!”聽紀綱這麽一說,索雲才算放心了。“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道爺身在江湖,心在黎民社稷,令人可敬!我拜領了!”一面說,高煦舉起酒碗道:“敬你一碗!”說着雙手捧碗,将剩下的小半碗,一股腦全數喝了下去。黃衣道人點頭道了聲“好”,一口氣也将面前酒喝了個精光。哈哈一笑,他目光灼灼地視向高煦道:“你的酒量不錯,不要小看了我這半碗殘酒,如果沒有相當酒量的人,卻是萬萬當受不住,挺得住可就妙用無窮。想喝我這個酒的人可多了,無如我這個人小氣成性,看不順眼的人,就是他拿上一大把銀子,也休想嘗上一口,一些為虎作伥的勢利小人,也只能嗅嗅味兒罷了!”說時酡顏乜目,看了一旁的紀綱一眼,雙手扶案,由不住宏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說白實在已是再明顯不過,分明指明了紀綱就是勢利小人,再糊塗的人也能明白。偏偏紀綱這只老狐貍,竟是好涵養,依然故我,甚至于臉上顏色都不曾變一下。黃衣道人別看身材不高,更不粗壯,這幾聲笑,卻是極為洪亮,大有“響遏行雲”之勢,聲浪沖擊之下,茅棚幾似無能覆蓋,簡直要掀了開來,直震得在場各人耳鼓雷鳴,嗡嗡作響。高煦聆聽之下,由不住轉目紀綱,由于後者精于武術內功,為人精明幹練,閱歷又豐,或許可以看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麽路數。

紀綱表面上看來,雖是不動聲色,其實卻一直在極為仔細地觀察着這個道人。其實在雙方見面之始,他已看出了道人絕非尋常,只是一任他搜索枯腸,翻遍了記憶所及,卻也找不出一點兒有關眼前道人的任何線索。話雖如此,他卻對道人抱着極大戒心,生恐索雲護主心切,一時輕舉妄動,造成不可收拾局面,當下忙自以目視意,暗示索雲不可出手。

索雲雖沒有紀綱那般心機,卻也不是莽撞之人,這時聽得道人宏量笑聲,料定了對方道人必非等閑人物,只是卻一時拿不定他的心态意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深知紀綱一身武功了得,眼前有他與自己二人保駕,料無差池,只看對方道人進一步行動如何,再行定止。

黃衣道人笑聲一頓,卻将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直直向着高煦望去。高煦不明所以,亦瞠目以對。道人忽然收回了淩厲目光,一派溫文道:“嘗聞足下力能伏虎,有過人之勇,今日一見,實可信也,以之衛國,原是棟梁之材,只可惜了,可惜了!”一連說出了兩個“可惜了”,然後搖頭不語。高煦怔了一怔,心中好生不解,正待開口,身邊的索雲已忍不住叱道:“道人,留心你的嘴,你要小心說話!”黃衣道人哈哈一笑,說:“這麽說,我是唐突了貴人,便不說了!”一面說着,随即站起身來,那樣子像是招呼店家算賬離開。高煦見狀忙道:“道人且慢!”黃衣道人一怔道:“怎麽,你不叫我走麽?”高煦一時福至心靈,起身笑道:“我看道爺你大非常人,方才數言,已見高明,實不相瞞,我便是當今的漢……”話方到此,道人忽然發出了一陣驟咳,竟自将高煦待說之言給岔了過去。“是了,是了……”道人咳了一陣,才自喘道:“這趟沙漠之行,受了寒,竟是老好不了,足下不要見怪。”話聲一頓,才自含笑接道:“今早出門,喜鵲兒喳喳叫個不已,我就知遇見了貴人,看樣子這一頓吃喝是有人要代我開銷了!”高煦道:“我有一言,要向道爺請教,還請不吝賜教,慢說是一頓吃喝,便是黃金千兩,亦當雙手奉贈!”黃衣道人略略點頭道:“這麽說,今天這位貴人,便是應在足下你身上了,千金一言,天下哪裏有這麽好的買賣,有什麽話貴人你就問吧!”說時大模大樣坐了下來,卻把一雙眸子,頻頻在高煦臉上打轉。目光之犀利,較諸先時咳喘,簡直判若兩人,不可同日而語。

高煦一念之仁,終為自己解除了眼前一步大難,也是他命不該絕。不知何故,對于眼前這個道人,自見面之始,即似有一份親切,四目互視時,對方道人那雙斑白長眉,更不禁觸發了他一絲妄想,竟好似哪裏見過,偏偏難以捉摸。

“有什麽話,貴人你就問吧,時辰一到,道人可是非走不可了!”一面說時,道人那一雙看似深邃的眼睛,随即微微閉攏。高煦一笑,恍然若驚道:“且慢,我與道爺你以前可曾見過麽?”道人冷冷一笑道:“不為當年那一面,哪來今日之會?罷了,罷了,你固冥頑,我又奈何?”說時已自位上站起,嘻嘻笑道:“千金賞銀,留待以後再取,這頓飯錢,就由你代我開銷了!”一面說着,已由座上拿起了那個朱漆大紅葫蘆,正待背向身上,不知何故,卻又放下來,搖了搖頭:“已經空了!”說着,卻将那個大紅葫蘆置向桌上,偏頭對甫自外出的小二道:“我這葫蘆先放在這裏,動不得,回頭我再來拿。”眼光一轉,再次盯向高煦冷冷說道:“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震世,守之以怯。道德隆重,守之以謙,這‘愚’、‘讓’、‘怯’、‘謙’四個字,足下如能謹守,未來歲月,尚有可為,否則的話,即使能平安躲過今日之難,卻也來日不多,你固孽由自取,我亦莫能為力!”說到這裏,重重嘆了口氣,道了一個“難”字,向着高煦略一顧盼,道:“走了!”徑自轉身自去。一面向外步出,嘴裏卻喃喃吟道:“煮豆燃萁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孰料今朝鼎中亡。”高煦聽在耳中,心頭猛得一驚,不覺發起呆來。再看對方道人,黃衣飄飄,已然行至林邊。那位身當錦衣衛指揮使的紀綱,看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右手陡地在桌面上力按一下,身勢電掣而起,閃了一閃,直循着道人背影追了過去,雙方勢子都似極快,一徑地沒入林中。

索雲原來亦沒有打算放過那個黃衣道人,這時目睹着紀綱出手,情知他身手高過自己甚多,那道人料必讨不到什麽好來,自己護駕要緊,也就沒有輕舉妄動。

漢王高煦一個人兒自在發着呆,腦子裏卻回想着道人臨去時自吟的幾句詩文,不覺悚然有驚,久久不能置言。

(作者按:根據明史所記,永樂帝于申辰年死于北征方歸,太子高熾即位,只一年即亡,宣宗瞻基即位。次年,漢王高煦即在樂安造反,帝親征,煦不敵而降,被擒于逍遙城,覆以巨鼎,外燃柴薪,鼎赤紅,高煦全身焦炙而亡,那一年歲當丙午,正是羊前蛇後。)高煦恍然警覺時,才發覺到對方那個道人,早已不知去向,就連身邊的紀綱也已無蹤。

“紀大人追他去了!”索雲小聲地說。

話聲方辍,只聽見“嗤”的一聲,一縷疾風,直射眼前,高煦方自看清,像是一截枯枝,直向自己臉上射來,身邊的索雲早已不待招呼,右手翻處,發出了一股疾勁掌力,将來犯的那截樹枝擊落地面。

不要小瞧了這截枯樹枝,在對方真力灌注下,即使較諸鐵物利刃并無少讓。

“王爺小心!”嘴裏叱着,右手探向腰間,陡地向外一揚,铮然作響中,已把一條銀光燦然的“十二節亮銀鞭”提到手中。

索雲的動作實在已夠快的了,只是暗中這個人的動作較他更快。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嬌叱,一點銀星,直取高煦面門,索雲眼明手快,十二節亮銀鞭霍地向外一掄,“吧”的一聲,已把來犯的這點銀星卷到半天之上。

只是來者少女伎倆何僅如此?索雲亮銀鞭方自掄出的一霎,面前人影倏閃,一條纖瘦人影,挾着大股勁風,陡地已襲向眼前。好快的身法!索雲簡直連對方到底是個什麽長相還沒看清,掌中那條“十二節亮銀鞭”,已被對方抄到了手上。

來人少女,顯然身手絕高,索雲根本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為鞭身所透過來的一股巧勁,把身子挪出了三尺開外,緊接着掌心一陣子發熱,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驚慌失措的一霎,索雲才自看清了來人,竟是個細腰豐臀,紫衣長軀的姑娘。對方少女這張臉,對于他與現場的高煦來說,尤其似曾相識,一經映入眼簾,頓時憶及正是那日在高煦府第,飛刀示警,險些令高煦命喪黃泉的少女。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啻使得高煦大吃一驚,慌不疊由位子上站起。

紫衣少女動手之前,已似成竹在胸,眼前索雲,根本就沒有看在她的眼裏,右手抖處,亮銀鞭铮然作響聲中,已點向索雲面門。一股尖銳勁道,透過了亮銀鞭的鞭梢,直向索雲臉上襲來,這種純然出自體內的內氣真力,自非尋常勁道可以比拟,若為它點中面門,索雲這條命可就登時了賬。索雲當然知道厲害,猛地向後一個急收,飄出七尺開外。紫衣少女其實無意取他性命,一招逼退了對方,身勢如狂風飛絮,起落間已襲向高煦當前,亮銀鞭“嘩啦”一響,抖了個筆直,不啻是一口青鋼長劍,直向高煦分心就刺。高煦乍見對方紫衣少女,陡然想起了那日飛刀臨身一幕,頓時魂飛魄散。果然對方姑娘是沖着自己來的,偏偏紀綱追敵未返,索雲更不是她的對手,眼看着性命不保,急切間信手抄起了一條板凳,猛力向外掄出,嘩啦一聲迎着了對方來犯的亮銀鞭鞭身。值此同時,他身子再也不敢少留,猛地一個翻身,越過了桌子,撲出丈許以外。須知高煦自幼好武,雖說未經名師指點,到底也有些根基,情急亡命之際,焉敢不全力施展?眼前這一撲,已施出了全力,待将第二次騰身縱起時,其勢已是不及。猛可裏,一縷尖風直迫咽喉,面前人影倏閃,紫衣少女已當面而立,随着她的出手,掌中十二節亮銀軟鞭,宛若一根銀棍般抖得筆直,已指向高煦咽喉。情勢之險迫,已是無能挽回。高煦只覺得喉頭一緊,說不出的一陣子刺疼,登時動彈不得,垂目下視,對方手上長鞭,恰似一口長劍,只差着半寸距離,就将刺破自己喉嚨。卻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氣,透過筆直的鞭梢,霎息間已自傳遍了高煦全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隔空點穴”手法。此時此刻,高煦已無能作出任何反應,全身一如泥塑木雕,呆立當場。那一旁索雲原待撲上,拼死護駕,目睹及此,吓得打了個哆嗦,登時站住不動。紫衣少女娟秀的臉上,無疑是殺機迸現:“朱高煦,你多行不義,今天就認了命吧!”話聲一頓,杏眼圓睜,正待施展內氣功力,貫穿對方咽喉,使他濺血當場的當口兒,陡然間,三片飛葉,無風而至,一經入目,已現眼前,其勢絕快,倏忽而至,一上二下“品”字形,陡地已臨眼前。紫衣少女那麽精細之人,卻也沒有想到咫尺間,突然藏伏着這等高明人物。

眼前形勢,簡直出人意料。厲害的是,這片飛葉上,凝聚着內行人萬難忽視的“至柔”力道。紫衣少女果真無視它的存在,殺死高煦,固如反掌,本身卻是萬難逃開這一上二下三片飛葉的厲害殺招。萬般無奈,她撤開了手上軟鞭,腳下輕點,嫩柳快風也似的退開了三尺以外。即使是這般退勢。她猶能有餘力,再一次向高煦施出殺手,旋身出掌,“呼”大片掌風裏,迎向三片飛葉,同時間,右手的十二節亮銀鞭,再一次揮出,撥風盤打,直向高煦頭上揮落。雙方距離固不若先時之近,只是在她內力灌注之下,鞭上勁道,足可照顧到丈許內外,高煦仍難脫逃。

千鈞一發,忽有人閃身而出。像是飛鴻一片,長衣飒爽,陡然間已介乎高煦與紫衣少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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