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侍疾、奢靡
我不知道帝辛為什麽要留我侍疾,姜後等人皆跪地相勸,帝辛卻執拗地将我留在他的身邊。
我取了溫水濡濕了紗布,解開他鮮血淋漓的衣襟,禦醫雖已上過藥了,可方才這一動,又有鮮血汨汨而出。
他一貫是很少抱病喊痛的,如今只稍稍一動就痛地咬緊牙關,發出‘嘶嘶’聲。
我的指尖輕觸到他光潔的肌膚,又一次瞧見了他右胸處的長長疤痕。他忍着疼,笑了起來:“這道疤是寡人當年征戰東夷時所傷,那次寡人差點就死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為什麽?”
他笑得輕松,好似感知不到疼痛:“戰場上刀劍無眼,受些傷實在平常。”
我的心漾起一絲波瀾,看着他撕裂的傷痕。匕首深深剜入肌膚的刻骨滋味,隔着空氣直直地飄到我的心裏。好深的傷口,若真插入了他的心堂,我的心境是否真會快樂?
看着他雲淡風輕的樣子,我的心卻怎麽也無法平靜。執拗地繼續追問道:“為什麽要我來為你侍疾,你不怕我再對你動手麽?”
他只是笑着無言,我的心緒紛亂如麻,好似有千萬只蟲蟻在肆意啃咬,只想将那念頭盡數抛開。聲線亦高了幾分:“帝辛,你要怎樣處置我大可直言,不必對我這般溫柔笑着,你這樣讓我心裏很不好受。你明知道我想殺了你,如今這般,是想告訴我。。。”
“你不會殺了寡人。”他打斷了我。
不會麽?他可是我的仇家啊,除了殺了他,我活着的意義又在何處?
我的唇角揚起一抹倔強的笑:“不,這世上最深刻的情感,支配着我存活的根基就是一個字‘恨’。倘若你今天留我一命,給了我翻身的機會。假以時日,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沒有問我緣由,只将目光落在了外面的凄清月色裏。冷寂的月,撒了滿地的銀霜。
良久無言後,想來他已喉間幹渴,我為他斟上一盞茶來,他淡淡一瞥,一飲而盡。
他說:“你說‘恨’是這世間最深刻的情感,寡人卻覺得,孤獨才是永遠都趕不走的陰霾和黑暗。”
“孤獨?”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面龐,字字珠玑:“可孤獨是件多麽奢侈的東西,一個人只有什麽都有了的時候,孤獨這種多餘的情緒才會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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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說完這話,我自覺言行有失妥當。卻也不願去請罪,只疲乏地将頭轉向一邊。他的側顏孤傲不遜,硬朗地像盛年才逝的蒼鷹。半晌,他很認真地問我:“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愛?
我冷笑:“妾不懂何為愛。”
他的手扣住我的下颌,強迫我與他對視,語氣堅定不移:“不懂就要學。”
我的眉宇緊蹙,一字一句訴說着我的不平:“妾舉家上下都為歹人所害,妾的心裏滿是仇恨,再也裝不下除此以外的任何東西。如果大王要求妾的心裏有愛,是不是太過苛刻了?”
帝辛面上的強迫漸漸散去,轉而化為了鄭重的承諾。
他說:“那就讓那個歹人來補償你,教你如何來愛。”
往後的日子裏,帝辛沒有問我殺他的緣由,也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只是每次我為他拆布、上藥的時候,他總是額外與我閑話幾句。有時是今日膳房的菜做的淡了,有時是外面飛過一只很笨的鳥兒。
我将煎好的藥吹涼,喂他入口。那時他正笑着跟我談起方才飛馳而過的一只老鼠,我瞥了他一眼,啐道:“大王不覺着自己有點幼稚麽?”
他不緊不慢地喝着藥,好似在細細品着裏頭的苦味:“寡人險些被你殺了,如今你又與寡人共處一室。依寡人現在的體魄,随時都可能命喪黃泉。而只有在這個時候,寡人才能想些輕松的事。”
我看着他安詳的神色,緩緩開口:“其實妾一直想問一件事。”
帝辛颔首示意我開口,自被我‘殺’了一次之後,他好似對我的問題都很感興趣。我凝着他的眸問道:“大王一直自稱為‘寡人’,寡,是孤獨的意思。您征戰四方,俘虜衆多子民奴隸。這樣能減輕您的孤獨麽?如果不能,那您的作為又是為着什麽?将他們的領土踐踏于腳下,看着百姓流離失所,這您就好受了嗎?”
帝辛的笑容中藏了幾分苦澀,緩緩擡手輕輕撫了撫我的臉龐:“寡人欲收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等地,就必須不能手軟。”
“那大王您的版圖,您的政績重要。百姓的性命就不重要了麽?”
帝辛被我逗笑了:“你不是巴望着寡人的江山敗掉麽?”
我叫他問得一時怔忡,賭氣地撇過頭去:“妾才沒有。”
他眉眼含笑,揉了揉我的發絲:“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自我墜樓一事過後,帝辛依着計劃嚴懲了殷洪,姜後為其母,亦是全然失了寵。帝辛生生壓下了我行刺他一事,日日侍奉在他身側,我在商宮的地位是扶搖直上了。
有人說帝辛對我是百依百順,哪怕我要拿萬裏河山于手掌心賞玩,他都會拱手奉上。我只笑笑不語,帝辛這個人,即便有愛,也絕不糊塗。
不可否認,他毀了我一家上下,卻是個有雄途偉略的君王。
時日像流水般過去,平靜卻安逸。沒有想過,我在商宮也會有這樣的安穩日子。帝辛因着傷病連日不朝,內殿也只允準我一人出入。兩月的時光似莅臨世外桃源,有些時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本來是誰。
帝辛的傷,在一個秋日裏休養完畢。而鹿臺高殿,也休憩完好。
這日裏我于寝殿吃茶,帝辛下了朝入了鹿臺。自傷好之後,帝辛就回到了那個深謀遠慮的殘酷君主。而我覺得,我又一次成為了他的棋子。他好似極歡喜地盛裝前來,将我牽起笑道:“美人,鹿臺高殿已建好,随寡人到上頭宴飲一番!”
手心依舊是空蕩蕩,失了帝妾間該有的溫存。
我被他牽引着登上鹿臺的最高處,正是一覽衆山的豪邁視野。遠處的天山重岩疊嶂,影影綽綽地美得有些虛幻。我的家鄉,好似就在那山巅的最低處,有那麽一處安樂的鄉野之地。
帝辛牽我入座,庭下有舞姬正盛裝歌舞。迤逦腰肢令人沉醉,宛若三春扶柳的搖曳生姿。
帝辛的眼中一片清明,不曾有片刻美景落入眼底。
他的聲嗓沉郁而堅定,帶着命令的口吻低聲道:“寡人與你有默契的是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有一瞬的停滞,還是淡淡笑着:“妾與大王,相知相許。”
他的唇角漾起一抹笑意,語氣中有放心:“好。”
循着他的指尖指引的方向,我看見了早已挖好的一通天巨坑,定睛一看,裏頭竟注滿透明的水。我有些震驚,問道:“大王建這池子做什麽?”
他挑眉,故意說與那不遠處的大臣聽:“那池中并非白水,乃烈酒矣。寡人以酒注滿那巨坑,可在池中劃水,此喚酒池。若是舞得渴了,就取酒來飲,豈不快哉?”
那大臣聽得幾乎跳腳,帝辛如此作為,大抵是故意令那大臣放松警惕,以令其以為有可乘之機罷。我順着帝辛,柔媚笑道:“大王妙思,口渴便取酒來飲,若是饑餓了,又該當如何呢?”
帝辛為我的機智高興,指向不遠處片茂密叢林,朗聲一笑:“美人不若寡人聰明啊,依寡人而言,就取肉糜來懸挂于枝頭,此喚肉林。若是饑餓,便可自取肉糜來食,也算是君民同樂了。”
我倚在帝辛的肩頭咯咯笑着,那大臣終于按捺不住,疾步走到中央轟然跪倒,一字一句好似都是精忠之言:“這酒池肉林一出,天下百姓會怎樣思慮大王。屆時東夷起兵,大王有該當如何?大王可要三思!”
帝辛面露嫌惡之色,粗暴回道:“思個屁!”
大臣的額頭已磕出了血跡,一次次與地面的重重碰撞都聽得人心驚。帝辛卻好似沒看見,宣了歌舞上臺,管弦絲竹之音奏起,舞姿缭亂了整個鹿臺。恍若與燦爛的雲霞融為一體,舞姬展露的笑顏春光般明媚,繁華卻罪惡。
靡靡之音惹得我逐漸心醉,倘若帝辛真的對我言聽計從,商的國運興衰,崛起或敗落,是否都會與我有關?罷了,我就是一個壞女人呵。一杯杯烈酒伺候得帝辛下了肚,待他微醺之時,我妖嬈一笑,傾城遍野:“大王,您瞧這些宮人們怕是舞累了呢,叫她們下去領賞罷。”
帝辛高聲笑着,用力拂袖:“就依美人之言,都去酒池中痛飲一番罷!”
衆人皆大驚失色,連連跪地求饒。我以淩厲的眸光冷冷一掃,繼而蹙眉靠在帝辛臂上,柔柔道:“大王,她們不依呢。”
帝辛一瞬暴怒,雙眉緊蹙憤憤起身,厲聲呵斥道:“都沒聽見寡人與蘇美人所言麽!叫你們入酒池飲酒已是額外恩賞,若有人敢不從,統統處死!”
我的眉宇間盡是穿腸之毒,冷冷瞧着那可憐的宮娥們紛紛朝注地極深的酒池行去。瞧着她們于岸邊扶着取酒來飲,大臣卻遲遲不退,我忽然有些不懂,看似一片忠肝義膽,為何帝辛定要多加刁難?容不得我多思,帝辛用力捏了捏我的掌心,我笑了,推了推帝辛魅惑道:“大王,這可不好看呢。”
帝辛的面上一陣死寂,冷冷吩咐:“都跳入酒池中飲酒!”
衆人一陣哀嚎,聽得人憐憫而心痛。可即便再可憐又有何用?終是被權勢壓下,紛紛或自主或被動地下了酒池。未習得水性之人,只折騰了幾下便沒入池中。而習得水性之人,不住飲酒下,亦會醉酒失卻意識,最終只怕也難逃一死。
我瞧着她們瘦弱的身子在無際的酒水中翻騰,不知怎地憶及了我全族慘死的那個下着暴雨的夜晚,也是這樣絕望、哭聲如此凄切。我的心裏是快意和痛感相互交織的奇怪感覺,報複,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
是泯滅了良知的瘋狂攫取,為了報複一個君主,不惜令他的江山子民一起陪葬。
無數的宮人在酒池中失了性命,惟餘了幾人得以生還。酒池用完了,肉林呢?
帝辛微微一笑,殘忍的微光從瞳仁中一閃而逝:“丢到肉林裏去。”
然後,是幾千佳麗無一生還的累累白骨,在我幹枯的心中,灑下了一把帶血的骨灰。那帶着報複的血跡,莫名的沒有給我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 非僞更,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