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一樣

雖然已經是第二次遇見, 但那對血月似的無瞳的獸眼, 還是看得池清心頭一跳。

煙霧缭繞間, 黑犬的軀體逐漸清晰顯化。也許是這個房間不夠寬敞, 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它舒展身體, 池清眼前只出現了半個漆黑的獸身。地板仿佛成了一道分割真實與虛幻的交界線,黑犬蹲坐在兩方的邊界上, 像一塊浮出水面的岩礁。

它朝着池清昂起頭來,涎水從交錯的利齒間滴落;房間裏彌漫開一股硫磺似的臭味。

……都已經是第二次見面了,有什麽好怕的, 池清想。

她屏住呼吸,努力鎮定下情緒, 腦中飛快地回憶起之前梅林教給她的步驟。

——首先,和它對視。

然後慢慢接近。

然後伸手去摸它的鼻子。

然後……

像上次一樣, 池清試着朝黑犬邁出一步。出乎意料的是, 面前的巨獸突然一顫, 視線跟着搖晃兩下,好像打了個哆嗦。

它赤紅的眼中有水光閃動, 喉頭發出嘶啞的嗚鳴。

“冷靜……”池清看着它小聲說道, “不要動……不要吵……冷靜……”

雖然黑犬眼中映出的自己, 也沒比它輕松自如。

她又朝前挪了兩步,手指快要能夠到狗的鼻尖了。

黑犬的眼神閃動一下,“嗚嗚”叫了兩聲,然後它低下頭來,像是配合着把鼻子湊近給她。

池清看到它蓄滿淚水的眼中倒映出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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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水波上的倒影晃了晃, 一滴滾圓的淚珠落在地板上,砸出一朵水花。

……它為什麽會哭?池清不免有些詫異。

為什麽這狗會一直跟着過來?

為什麽它每次出現都哭哭啼啼……反倒像是被欺負了的小狗?

她只是遲疑了這麽一秒兩秒,伸出的手在空中懸着沒有落下,黑犬就又朝她湊近腦袋,把濕潤的鼻尖往她手掌中遞了進來。

池清只覺得掌心一涼,她下意識地縮回手臂,腳步要跟着後撤——

不對。

不能在黑犬面前退縮,不能比它先移開視線——這些是弱者的證明,會被判定為捕殺對象。

之前,那個魔術師是這麽交代她的。

池清趕緊穩住步子,朝前一看,那巨大的小狗的眼神還是一樣平靜乖順,泛着濕潤的淚光。她稍微松了口氣,把手朝前伸去,去摸它的鼻子。

——還是一樣濕涼的觸感,被撫摸的對方還微微合了眼,仿佛是只閑躺着曬太陽的普通家犬。

“你為什麽要過來找我……?”池清試着開口道,“因為那個油裏有……和你相關的成分?”

但那個成分應該是假的——正品成本高昂,數量稀少,一家普通的網店不可能有渠道弄到。

黑犬自然無法回答,喉頭滾動的“嗚嗚”的低鳴似乎是它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它大而圓的眼中又滾湧出淚水,順着鱗片的紋理滑落。

池清遲疑了一下,用一只手摸着它比自己手還大的鼻子,另一只手探向旁邊的茶幾。

那瓶從車禍現場撿來的魔法油就放在桌上,瓶子裏還剩下一半的液體。

如果是這東西招來了大狗,那……能不能把它扔了,或者轉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

手機鈴突然響了起來,池清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胳膊一晃,那瓶魔法油被她打翻在地。

玻璃碎了,一股熟悉又刺鼻的香味頓時散逸開來,和滿屋的硫磺味交織在一起,熏得人胸口發悶。

池清趕緊轉頭去看旁邊的大狗——幸好,黑犬只是眨了眨赤紅的眼睛,并沒有太大反應。

于是她收回去拿瓶子的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手機屏幕上只顯示兩個字:對門。

“池小姐,我剛剛到家,今天沒什麽情況吧?”

和往常一樣溫吞吞的語氣,還帶着一點不熟練的口音。

池清還隐約聽到,門外也傳來同樣的說話聲,仿佛打電話的人就在樓道裏。

她吸了口氣,稍微放下心來:“有點情況……你先冷靜,聽我說。”

電話裏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對面的門軸“吱呀”一轉,門關上了,有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你說吧,”珀西瓦爾說,“我就在你門外。”

“那只狗……”池清一邊說着,一邊看了看面前漆黑的巨獸,“那只狗現在——”

那只狗現在低了頭,正在舔舐地上的精油。

它的嘴……或者口器裂開,像被從中劈開的樹樁;一截分叉的绛紫色舌頭從裂縫裏伸出,緩慢又仔細地一點點舔着地上的油滴,仿佛那是一碗不小心打翻的滾燙的肉湯。它口中的“嗚嗚”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奇怪的嘶鳴。

池清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像是用锉刀刮擦鋼板;她甚至覺得這之中帶着一點警告的意味。

“那只狗怎麽了?”珀西瓦爾問,他的聲音也同時在門外響起。

“……那只狗現在在我家。”池清說。

電話那頭的人頓時抽了一口氣。

“什麽時候來的?”珀西瓦爾壓低聲音說,“現在就在?你沒事吧?”

池清不知道現在這情況算不算有事。

只不過說了兩句話的工夫,黑犬已經舔完了那半瓶精油。它從地上重新擡起頭來,眼神與剛才全然不同。

它的雙眼像被火焰包絡,淚水蒸發,眼中有橙紅的焰光正在舞動燃燒。

剛才沉入地面之下的下半身也緩緩上浮。池清又看到那條細長的覆鱗的尾巴了。

黑犬慢慢站直了身體。公寓的天花板沒法讓它擡頭,它的脖子低伏下來,濕漉漉的鼻尖幾乎要貼上池清的臉。

然後它張開嘴,喉頭震動,交錯的利齒間發出一串低鳴聲。

聲音裏沒有害怕,沒有委屈,沒有悲傷和失落;這一次的聲音像是怒吼,又像是發動攻擊前的恐吓。

池清覺得自己的顱骨似乎都跟着共鳴起來。

一股猛烈的臭味從黑犬的喉管飄出——腐爛的氣味,皮肉被炙烤的氣味,酸液腐蝕骨骼的氣味。

“……池小姐?”外面的人稍微提高了聲音。

池清無法開口回應他。她再次從黑犬眼中看到自己的臉——因為恐懼而僵硬,連眼球都無法轉動。

門被“咚咚”敲了兩聲:“池小姐?”

黑犬交雜的齒縫裏躺下涎水,落在地板上,馬上就有小小的白煙升騰而起。

然後它在這狹窄的空間裏,高揮起一只尖利的爪子——

池清使勁吸了一大口氣,然後竭盡全力地朝着門外大喊——“快跑!”

——接下去的所有動作,池清放棄思考,把身體交給本能,交給神經、激素和肌腱。她只記得自己猛地一矮身朝地板上一滾,從打着勾的尖爪下堪堪避過;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奔跑的雙腿和揮舞的雙手,神經中樞接收不到疼痛信號,池清意識到自己從地板上跳起,繞過黑犬,沖到門口,手臂猛力伸出,抓住門把,打開門——

面前是那張熟悉的歐洲人的面孔,他藍綠色的眼睛也因為驚恐而瞪大。

身後是一陣“呼呼”的風聲,空氣被炙烤,池清感覺到自上而下的壓落的熱浪。

“走開!”——自己好像是這麽喊的,池清不太确定;她只感覺到自己飛蹬的雙腿,和身體朝前撲出的那一刻的失重的慣性。

——然後一雙手臂立刻接住她圈住她,使勁抱住她。她撞到他身上了,他順勢攬着她朝旁邊猛地一滾,兩人朝着樓梯重重摔落,剎不住地連滾下好幾級臺階。池清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己的身體以扭曲的姿勢詭異的角度磕上水泥臺階,磕得她吃痛地大叫出聲。

幾乎同時,一道燃燒的熱風幾乎貼着她的頭頂掠過;池清聞到自己頭發被燒焦的味道。

“池小姐,還好嗎?”旁邊的人慌張地問道。

摔落停止了。神志清醒,理智恢複,池清發現自己幾乎栽倒在樓梯上,有一只手墊在自己的後腦勺和臺階之間——如果差上這麽幾分,她的腦袋也許就會撞上臺階的尖角。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剛剛避過了怎樣的危險。

“你沒事吧?”池清飛快坐起來反問道。

珀西瓦爾收回護着她的右手,搖搖頭。

剛才這一下,他承受了大部分撞擊,池清看到他的額角磕破了皮,沒來得及藏起來的左手也腫了好大一塊。

“我們不能在這裏,”說着,珀西瓦爾從地上站了起來,擡頭看着樓上,“這裏人多……不能在這裏。”

池清也下意識地仰頭朝樓上望去。

因為有臺階遮擋,她看不到自己房間的具體情況——但她看到自己房門大開,有一只覆鱗的利爪從門洞裏探出,正朝左右一陣胡亂摸索。

黑犬似乎被卡在了門裏——因為它的體格對于這棟老公寓來說有些過于龐大。但它摸了幾下,沒有找到要找的人,于是又暴躁地對着地面亂捶亂打。無數燃燒的火焰團聚成球,從它的指縫裏四散迸射。

“不能在這裏,”珀西瓦爾又重複一遍,“我們得出去。”

“去哪兒?”池清問他。

珀西瓦爾皺了皺眉:“……去人少的地方。”

說完,他立刻拉着池清跑下樓去。

當前時間是傍晚6點,正是各家各戶的晚飯時間,小區裏少有人游蕩在外。下了樓之後,兩人在門口停了一停,四下查看,然後立刻朝另一邊的空地跑去。

兩人身上都帶着傷,不能跑遠,不能跑快,也不知道黑犬什麽時候就會從樓裏出來——就像來時那樣,化作黑煙,化作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面前。

“我們是跑不過它的,”珀西瓦爾喘着氣說,“只能試試看,能不能把它引去人少的地方。”

“然後?”池清說,“上次我還能把它勸走,但這一次它不聽我話了——它舔了一口那個魔法油,然後突然就失控了!”

珀西瓦爾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池清也皺起眉頭——就算順利把狗引到了沒人的地方,接下去應該怎麽辦?

她不過是一介凡人,身邊的這個似乎也并不了解克敵制勝的方法——他只是知道,認得,但并不能對付。

“……要是那個人在就好了。”池清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

旁邊的人莫名轉頭看了她一眼。

“怎麽了?”池清問道,“你想到辦法了?”

“……朝河邊去,”珀西瓦爾小聲說,“那裏不是有座石橋?我們試試,能不能把它引到河裏……”

離這裏不遠處有一條人工景觀河。這個時間段,暫時還沒有多少飯後散步的住戶;那裏是整個小區最安靜的地方。

池清愣了愣,想起黑犬燃燒的爪子和噴火的雙眼——也許把它引到河邊,讓它掉進水裏……真的有效?

就算無效,眼下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兩人立刻轉了方向,朝景觀河跑去。

——突然有一陣熱風從身後席卷而來,池清飛快地回頭一看,黑犬已經擺脫了門框的束縛,正撒開幹瘦的長腿朝他們追來。

它跑得極快,巨大的身軀像一片融化在黃昏的黑影。空氣裏又彌漫開那股燙人的臭味。

幾天前的那場追逃,池清坐在車上都沒能跑贏它,這一次,她只能靠着兩條負傷的腿,轉眼就要被黑犬追上。池清着了急,腳下措不及防的一個趔趄,整個人朝前跌下——旁邊的人立刻伸手拉住她,在她摔倒之前一把攬住她的腰,把她打橫抱起,然後朝前跑去。

比起拖着她這個傷員來,還跑得更快了一些。

池清一時說不出話來——但剛才那瞬間,騰空的感覺似曾相識。

“池小姐,”珀西瓦爾一邊飛奔一邊說道,他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被斷成幾節,“等下……不管發生什麽……希望你……不要讨厭我。”

……什麽意思?池清皺了眉頭。

現在這種情況,他怎麽還在說這個?

身後的熱風急速逼近了,但河水的波光也近在眼前。池清突然發現兩人腳下的的影子被一片更大的陰影覆蓋了,她朝後轉頭,越過珀西瓦爾的肩膀,她看到黑犬幾乎已經追到面前。

它的鼻孔中噴出火焰,眼中迸射火星,只差一點點就能燒到珀西瓦爾的頭發。

“到了!”抱着她的人驚呼了一聲,然後朝前加速沖刺,幾乎是飛撲着踏上石橋。

這石橋又窄又小,只是個造景,根本容不下黑犬龐大的身軀。如果兩人的計劃能順利實行,讓它一路追着他們沖來,然後在慣性之下撲空——

幾乎和珀西瓦爾同一時間,黑犬縱身一躍,朝兩人撲了過來。

——但和他們計劃的不同,它沒有落空,它巨大而幹瘦的身軀穩穩地落在橋上。

“轟——”的一聲巨響,小石橋塌了,景觀河裏爆綻開巨大的水花。

池清一頭栽進水裏,狂湧的波濤隔絕了她的視力和聽力,最後一口呼吸也被河水堵在胸口;她的世界冰涼刺骨,只剩下隆隆水聲。

——下一秒,一只手臂把她從水裏撈起。池清本能地仰頭透出水面,揉開眼睛,抹掉臉上的水珠,使勁換氣。

她轉頭睜眼一看,珀西瓦爾一只手抓着她,一只手緊緊抓着橋墩。他的臉上毫無血色,深褐色的頭發盡數貼在額頭,讓他看上去蒼白又虛弱。

“池小姐……”他喘着氣說,藍綠色的眼睛虛浮着注視前方,“你……不要讨厭我。”

“到底是什麽意思?”池清說,“你現在怎麽說這話——”

又一聲巨響,一個黑影像山一樣從水底拔地而起。水珠從它渾身的細鱗上紛紛揚揚地灑落,仿佛下了一場雨。

黑犬并沒有被河水制服——區區景觀河的深度,甚至淹不了它。

池清擡頭,她看到它赤紅的瞳孔燒得更豔了。它站在河水中央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絕望和它的影子同時壓落下來。

“……你不要讨厭我。”珀西瓦爾重複道。

然後,他轉過頭來望着她:“你閉眼,不要看。”

與此同時,黑犬的口器再度爆裂開來,它的喉頭震顫着發出一聲怒喝。

沒有思考的空隙,池清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要想個不那麽矛盾的名字x32、聽風、五行x10 的營養液,給……給人工河倒水(9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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