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表演結束
這一瞬間的沉默與黑暗, 幾乎持續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然後, 池清突然覺得腳下一空, 水聲“嘩啦啦”地響起, 身體因為失去河水的浮力的托舉而驟然一沉。她下意識地要睜眼去看, 一陣強烈的硫磺臭味劈頭蓋臉地撲落下來,大顆大顆的水珠砸在頭上臉上身上, 池清感覺自己仿佛淋了一場暴雨。
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就差一點……不能早點叫我?”
非常熟悉的聲音,哪怕只聽到幾個字,也讓人條件反射地想起一張臉。
還有那頭輕盈的金發。
澄澈碧藍的海一樣的雙眼。
池清猛地睜開眼睛。
自己懸浮在翻騰的河面之上——離水面大概僅有幾寸的距離。
而攬着自己的那個人高高昂着頭, 仿佛一只舒展羽翼的天鵝。
他的金發還在滴水,身上的T恤濕透了, 緊緊地貼合胸膛,彩虹小貓的圖案順着他的肌肉線條拉伸延展, 貓臉皺起, 顯得有些不太高興。
“我就知道, 他主動喊我的時候,不會有好事。”梅林說, 他也有些不太高興。
“……怎麽是你?”池清脫口而出。
她還沒等來回答, 一聲嘶啞的怒吼先在耳邊炸開。池清看到黑犬在水裏伏低了身體, 瘦骨嶙峋的背脊像蝦一樣弓起,脊柱一環又一環彎曲,好像再稍微一用力,尖利的骨頭就會破皮而出。
它周圍的河水正在急速沸騰。無數水泡從河底升起,破裂, 然後化作白茫茫的水蒸汽消散在空中。
……它在積聚力量,池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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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等待釋放與傾瀉的那一刻——
“你還是冷靜點吧,”梅林說,“那個不是你媽媽——當然,這一個也不是。”
說着他朝池清看了一眼。
雖然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但池清覺得……并不好笑。
黑犬只發出“嗚嗚”的低鳴,沒有退讓,沒有離開。它眼中的火焰越燒越盛,但視線依然牢牢地釘在兩人身上。
“All right,”梅林聳聳肩,“那,我來看看這個人身上有什麽能用的東西……”
說着,他騰出一只手來,揣進衣兜,開始翻找。
幾乎同時,黑犬從水中猛地縱身躍起。河裏頓時水花爆濺,水珠像冰雹像炮彈似的潑砸在岸邊的花木上,打落一地花瓣和草葉。池清趕緊捂住嘴,捂住一聲快要沖破喉嚨的尖叫。
“他怎麽什麽都不帶?”梅林仿佛根本沒發現這一幕,他專注地翻着衣兜,然後皺了一下眉頭。
巨大的黑影轉眼已經欺近身前。池清清楚地看到那對獸眼中有火苗在熾烈地舞動。黑犬又張開大嘴了,一陣惡臭從它的喉管中噴出——
“只有這個,”梅林好像摸到了什麽,自言自語地說,“那就這個吧。”
黑犬的口器綻裂成四瓣,粗壯尖利的獠牙穩穩地對準了他的頭顱,仿佛一把勝券在握的核桃鉗,只等握着鉗子的手微微用力,就能“咔嚓”一聲,碾碎核桃。
“……躲開!”池清終于忍不住大喊。
面前的巨獸與她同時發出怒吼,聲浪挾卷着火光與滾燙的水蒸汽撲面而來——
金發的魔術師一手牢牢攬住身邊女孩的腰,另一只手朝前一探,一揮。
“不需要躲開,”梅林說,“要躲開的是它。”
他掌心上似乎握着什麽東西,實在太小,從池清的角度根本看不清。
但黑犬的尖牙利爪已經清清楚楚,再近一分就能刺入她的眼球;池清本能地就要閉緊眼睛——
然後,是心跳卡頓,呼吸滞重的一秒。
黑犬的身形飛快地黯淡下去,佝偻的爪子變得模糊了,交錯的牙齒正在消失;它的整個軀體逐漸變得扁平幹癟,看不到身體的邊界,仿佛被風吹開的烏雲。
這團稀疏的烏雲像被什麽吸引着,盡數灌入梅林伸出的手掌——或者說,他手裏握着的東西。
最後,黑犬眼中的火光明明暗暗地閃爍幾下,熄滅了,看不見了。
梅林收回了手。
他手裏是一個小球。
池清認得那個球——乒乓球那麽大,中間是空心的,兩端各有一個小孔,可以把一些輕便的道具從球中間穿過,是一種最簡單的魔術機關。
在最初認識珀西瓦爾的時候,她還幫他撿過一個這樣的小球。
……黑犬是被吸進這球裏了?
這個念頭剛剛從池清腦中冒出,那小球立刻劇烈地蹦跳幾下,好像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确實有東西藏在裏面。
“表演結束。”梅林說着,把小球揣進口袋。
然後他輕輕一揮手掌,仿佛在撣掉身上看不見的灰塵。
他的手勢落下的瞬間,池清看到無數水珠從自己身上滾下。它們從她的發絲間,衣服的纖維裏,皮膚的紋理之中脫出,“叮叮咚咚”落入河面,仿佛是從她的衣擺上掉落的珍珠。
轉眼間,池清身上幹幹淨淨,就像掉進小河的前一秒。
珀西瓦爾——或者說梅林,身上的衣服也同樣恢複了幹爽。然後他轉過頭,朝旁跨了一大步,仿佛踩着一級看不見的臺階回到岸上。
腳下終于再次踩到地面,池清心頭一松,長出了一口氣。
她回過神來,遲疑着伸出手,輕輕推了推梅林;對方一挑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臉上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微笑——然後松開了摟着她的腰的手臂。
“……謝謝。”池清小聲說道。
“确實得謝謝我。”梅林坦然道。
池清不知道在自己閉眼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但此刻,除了體格和衣着沒有太大變化之外,面前這個男人的長相氣質,口音語氣,以及舉手投足間的細節習慣——都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對門”,卻多少也能算是熟人。
“你們倆……什麽情況?”池清試着開口問道,“剛才是他把你喊來……然後變成了你?”
梅林沒有回答,他直接轉身,回頭朝景觀小河望去。
這一帶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水位只剩下原來的1/3,岸邊的花木全都掉的掉,折的折;小石橋更不必說,直接斷成七八節……就算心再大,怕是也沒法當做“無事發生”。
更不妙的是——住宅區的人也許已經發現了剛才的事。
“這麽大的動靜……”池清聽到梅林嘟囔了一句。
然後他又伸手揣進口袋,摸索幾下,摸出珀西瓦爾的手機。手機當然進水了,任他怎麽按怎麽摸怎麽拍都沒有反應。
“他就不能買個好點的。”又一句不滿的嘟囔。
然後梅林朝她轉過頭來:“你帶手機了沒?”
帶是帶了,但不知他要幹嘛。
“我那天看到你的手機好像是防水的,”梅林說,“沒記錯吧?”
“……沒記錯。”池清也想起他說的是“哪一天”了。
她把手機遞給他,梅林不客氣地接過,然後調出時間設定。
池清看着他手指一點,把分鐘的位數,往前撥了1位。
——她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手機屏幕上的數字被梅林撥動的瞬間,河邊的落葉和花瓣紛紛揚揚回到枝頭,東倒西歪的花草樹木飛快地挺直莖幹,回歸原位——就像被黑犬破壞前一樣。
然後梅林繼續撥動屏幕上的轉盤。
水位漸漸漲回來了,碎石短磚從四處滾來,回到岸邊原來的位置;碎成幾段的石橋依次排列,銜接,裂縫和坑洞轉眼間被填補,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手機上的時間回到了3分鐘前,差不多就是一切剛剛開始的時候。
“無事發生”,即便有事發生過,也沒有被人看見。
梅林又朝石橋望了望,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手機還給池清:“多謝。”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池清說,“現在在這裏的是你——那他呢?他去哪兒了?你們倆……共用一具身體?”
這話剛說出口,她自己就反應過來。
——所以當珀西瓦爾出現的時候,梅林就會坐在那列地鐵上。
所以他不管白天黑夜都在那裏,看着一份早就過期的舊報紙。
所以……他之前口中含糊其辭的“讓位”,難道是指這件事?
他讓出的并不是“世界第一”的稱號,而是這具身體的使用權?
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和他的演出海報上一樣英俊迷人的笑容。
“我不想解釋得太複雜,你就照你的想法理解吧,”梅林說着,突然眉梢一挑,笑容裏多了些狡黠的意味,“不過……你現在更想見到誰——”
他的話沒有說完,不遠處的涼亭裏突然傳來“咣當”一聲。
池清頓時一驚,趕緊轉頭——是個穿着背心的小胖子,不過五六歲大,他一個人站在涼亭裏,腳下打翻了一個飯盒。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這一邊的兩人,“嗚哇”一聲,扯開嗓子大哭起來。
“……他看見了。”說完這一句,梅林立刻快步上前,沖進涼亭。小胖子看着他的金發碧眼微微一愣,哭聲打了個噎,有些驚慌地朝旁邊躲了躲。
梅林二話不說,直接伸手拉住他,蹲下來望着他的眼睛,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只手按上小胖子的額頭。
“你什麽也沒看見,”梅林說,“你一個人在這裏吃晚飯,小區裏非常安靜,什麽也沒發生。”
小胖子的眼神閃了閃,黯淡下來。
……池清看明白了,之前那兩次,她的記憶出現莫名其妙的斷層,多半也是被他這樣“處理”過。
她看到地上那個飯盒,打翻的飯菜分量很大,幾乎是滿的——這小胖子多半才剛剛過來,還一口飯都沒吃上。
他多半什麽也沒看見——但那個人還是十分謹慎地修改了他的記憶。
被梅林灌入了新的記憶之後,小胖子端着碗跑開了,涼亭裏只剩下兩個人。
“你不想被人看見,”池清說,“所以……你是在躲着什麽人?”
梅林轉身朝她一望,碧藍的眼睛平靜如海。
然後他眉頭一展,笑了笑。
“沒時間跟你開玩笑,”說着,他伸手揣進衣兜,拿出那個小球,“得盡快把這東西處理掉。”
……本來也沒在開玩笑,池清想。
她剛要開口,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不能被看見的魔術師頓時又是一驚,仿佛被吓怕了的鴿子。
“誰的電話?”梅林問道。
“……不知道,”池清說,“可能是我主編吧。”
說着,她拿出手機,接通。
電話裏響起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親親,如果沒事的話請盡快确認收貨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涼生涼生某夏x38、飛躍青空之翼x30、冬菇醬x10 的營養液,給……給小胖子準備個新的晚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