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歌聲

在池清的記憶中, 自己上一次牽着氣球在路上走, 可能是20年前的事。

那時候她最喜歡大紅氣球, 一定要大, 要紅, 要圓滾滾的,橢圓的不行。媽媽給她買過一個十分符合她心目中“大紅氣球”标準的完美氣球,她高興得不得了, 又是拍又是抱,牽在手上到處跑——然後果不其然地腳下一絆, “啪嗒”——“嘭!”,氣球沒了。

那之後池清就不要氣球了,一個紅氣球讓她小小年紀就懂了鏡花水月總是空的道理。

(氣球總是要炸, 要漏氣,要飛走……哪有什麽天長地久。)

——池清擡頭看了看那只小黃鴨,捏着細繩的手指輕輕一拽,小鴨子就搖頭晃腦地擺來擺去……還挺可愛。

剛剛珀西瓦爾把她送到地下通道入口, 然後就道別離開,只剩下這只小鴨子陪她過來了。

眼下四下無人, 池清的步子不覺越走越輕, 越走越快, 仿佛這小鴨子的細繩不是繞在手指上, 是拴在她心尖的一個小角角上,在微風裏一飄一飄的,招展得很;也不是她牽着氣球, 是這氣球扯着她,快要把她扯着飄起來——

不行,要穩重,池清吸了一口氣,降落地面。

當前時間是晚上7點,還有兩班地鐵可以回家,時間非常充裕,完全不必着急。

池清看了看小黃鴨……應該能帶進地鐵吧?

她轉頭左右一望,想看看有沒有別的拿着氣球的小朋友;然而通道兩側的商店都打烊了,玻璃櫥窗黑漆漆的,上面只映着她自己的影子。

四周莫名的安靜。

也許是神經過敏,但經歷了那麽多次“莫名的安靜”,池清對身邊的各種風吹草動都十分警覺。她慢慢朝前邁出兩步,探頭一望——百步之外,地下通道的盡頭,是一個明亮的大廳,似乎能看到晃動來去的人影,和閃閃爍爍的廣告屏幕。

隐約還能聽到嘈雜的人聲——交談的,通話的,小孩子“嘻嘻哈哈”打鬧撒嬌的……都是尋常景象,沒有什麽特別。

……應該只是這一段路正好沒人吧,池清想。

應該只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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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繼續牽着氣球,慢慢朝前走去。

雖然最近時常提心吊膽,但池清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一來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二來也沒有帶着什麽了不得的“貓貓狗狗”,那些人就算要對付她,也不必這麽大動幹戈。

也就是說,自己不值得那麽大的排場——那又有什麽好怕的?她充其量也不過是個“目擊者”罷了。

相比之下,還是剛才珀西瓦爾說的那件事,更讓她感覺不安一些。

——寒牙之所以會答應幫助劉逸陽,應該是因為在這之中存在着某種交易。

對方開出了一個讓他心動的條件,所以他甘願放棄已經差不多得到手的“自由身份”,轉而進入他的人生。

而作為一個長壽種,普通人能擁有的財富對他來說想必不值一提,平凡大學生也沒有足以讓他另眼相看的尊貴身份;他就像一條盤踞在山洞幾百年的巨龍,躺在金山銀山上,對着腳邊的珍珠玉石,打一個意興闌珊的呵欠。

普通的名利打動不了他。所以如果真的存在交易,那劉逸陽開出的條件,必然不是這些凡俗之物。

——珀西瓦爾說,寒牙有一個愛好。

但池清覺得,這件事對他來說,已經遠遠超越了“愛好”的意義。

作為一個長壽種,寫作不單單是他在漫長的生命中消磨時間的方式,也不單單是他對過去生活的記錄和紀念;更重要的是,寒牙自己也曾親口說過——只有當他在作品上署上自己真正的名字的時候,他才能從別人的身份中得到喘息,變回原來的自己。

也許他早就厭倦了在各個虛假的身份之間流轉往返,他只想聽到更多的人叫出他自己的名字。

所以,如果劉逸陽向他許諾,能讓他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知道,登上更廣闊的舞臺,讓他真正的名字比任何一個曾用過的假名都更加耀眼——這個條件,可能讓寒牙無法拒絕。

這也是讓池清感覺不太妙的地方。因為這也許意味着,她所知道的那個劉逸陽——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但不是電話或信息鈴聲。

是一首歌。

她十分熟悉,作為鬧鐘,每天都要聽到的那首歌。

池清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它會在這個時候響起?難道自己在不記得的時候給自己你設了個提醒?

她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在前奏結束前準确地伸出手指——

屏幕上顯示的是播放界面,既沒有提醒,也沒有鬧鐘;播放器的進度條在穩穩地朝前移動。

然後前奏結束,伴奏變調,歌詞即将被唱出;池清猶豫一下,條件反射地按下暫停。

也許是放在口袋裏,誤觸到了應用,于是開始自動播放了,池清想。

于是她放回手機,繼續朝前走去。

——眼前的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離她百步之外,是一個明亮的大廳,大廳裏有人影在穿梭來去,還有五顏六色的廣告屏閃閃爍爍,明明暗暗。

還能聽到各種嘈雜的人聲。

還能看見地上被拉長的人影。

——和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前,自己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連距離都沒有改變。

而池清十分确信,自己剛剛一步不停地往前走,走了少說五百米。

她重新掏出手機确認時間——沒有時間,也沒有信號,手機顯示不在服務區,屏幕上方的狀态欄空空如也。

她和這個世界的聯系被切斷了?

池清垂下視線,朝兩邊一掃——黑漆漆的玻璃櫥窗上,只映着她,和她的小黃鴨氣球。

小黃鴨安安靜靜地浮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

池清吸了一口氣,考慮兩秒後,邁開步子,繼續朝前走去。

雖然有些害怕,但是她反而進一步确認了——對方暫時還不能對她怎樣。

如果他們要滅她的口,根本不用這麽費勁:她只是個凡人,一個“疲勞駕駛”或者“電梯事故”就能塵歸塵土歸土。但他們偏偏還要做出這樣的布置——搞不好,他們在對她虛張聲勢?

再換個角度,這也許意味着,自己對他們來說,有着比“麻煩的目擊者”稍微重要一些的意義——至少不能簡單地殺人滅口。

池清扯了一下小黃鴨的繩子,擡頭挺胸,耀武揚威地朝前走去。

——歌聲又響起來了,這一次不是來自自己的手機。那陣旋律從地下通道的音箱裏飄出,從天花板上飄飄蕩蕩地落下,仿佛一張偌大的蜘蛛網,輕輕蒙在這個狹窄的世界之上。

然後前奏結束,曲子變調,歌詞從一個慵懶沙啞的女聲中緩緩淌出。池清停下腳步,聽着那個無名的歌者一個詞一個詞地吟唱,像在昏昏欲睡的午後,對着鏡中自己的呓語。

她突然意識到,雖然自己用這首歌做了鬧鐘鈴聲,但她對它的全部印象似乎只有“電影插曲”。

她不知道這是誰唱的,不知道歌名,甚至不知道是哪部電影,也從未想過去搜索确認;她選擇它作為鈴聲的時候,它在她手機中的文件名是“曲目01”。

而她與之相關的記憶是——多年前,她從一張原聲CD上截取了這首歌,從此一直存在手機裏,換機子的時候也沒忘記帶上。

因為這是她“最喜歡的電影的插曲”。

……這個記憶真的準确嗎?

歌者唱到了第一段的高潮,嗓音緩緩擡高,情緒中的慵懶也漸漸褪去,歌詞裏逐漸流露出一些等待和焦躁的感覺。

池清對部分內容有些陌生,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聽過。但她猛然想到另一件事——布置出這一切的人,在想方設法讓自己聽完那首歌?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在阿宇的公寓裏,珀西瓦爾一邊尋找插在牆壁上的細針,一邊告訴她:“內核”有很多種形式,并不全都是固定的樣子;除了針以外,也有可能是顏色、圖案、聲音……

也有可能是“聲音”。

這首歌……是一個“內核”?

池清猛地堵住耳朵——不能聽了!

不能繼續聽下去!

不知道事實是否和自己所想的一樣,但眼下也無法分辨證實。池清使勁捂着耳朵大步朝前飛奔,然而這地下通道像一個相接的圓環,她似乎永遠都跑不出去;那陣歌聲仿佛長在風裏,溶在她的耳膜裏,無論她跑得多快,耳朵捂得有多緊,那個女聲始終不緊不慢地在她腦中響起。

池清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那歌詞中的女人在等待,在尋找,在期盼……在憧憬一個明亮的未來;歌聲還沒有結束,但她全身都被恐懼和疲憊籠罩,她要跑不動了,要邁不出步子了。

更令她害怕的是,她感覺到有一些模糊的畫面逐漸從記憶中浮現,像在水面之下掠過的巨大的魚影——也許就是因為這“內核”的影響?

……不對。

池清原地站住,鼓起勇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種情況下,不能繼續跑了——跑得再快,也只是在原地繞圈子,并不能逃離這片音域。

池清慢慢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

歌詞中,女人的期待落空了,歌者的音調陡然一沉,怨恨從曲子中濺射而出,像一粒被猛然捏碎的葡萄。

池清站在原地喘氣,努力穩住呼吸。小黃鴨氣球一直被她牢牢攥在手裏,就算是驚恐的奔逃中,她也沒有松開。

她擡頭看了看那只飄飄蕩蕩的小鴨子。

耳邊的歌聲還在繼續,女人的怨恨和無望像一把鈍刀,每一個粗糙的裂口上都挂着血絲和碎肉。

——既然沒有辦法逃離她的歌聲,那就試試,讓她閉嘴。

池清一手扯下氣球,一手摘下頭上的發夾,朝着小鴨子猛力一戳,“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冬菇醬、昵稱、星羽千野 的地雷,又是跑戲,給池清買脈動

感謝 銀沙秋水x5、冬菇醬x10 的營養液,吱吱吱充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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