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筆記本
——“啪!”
氣球爆裂的瞬間, 充斥着整個空間的歌聲戛然而止, 仿佛被粗暴地插/入一個休止符, 整首曲子從這裏斷裂。
女人不唱了, 伴奏消失了, 地下通道裏安安靜靜,一秒前還萦繞不去的旋律像被一刀剪掉,連回音都沒有剩下。
池清站在原地, 感覺自己的呼吸慢慢平順下來。她的左手裏握着一條軟趴趴的細繩,繩子的那一頭拴着一塊破碎的橡膠皮。
……現在可以離開了?池清轉頭, 朝通道的那一頭望去。
和剛才一樣的明亮的大廳,交錯的人影,嘈雜的人聲……一切如常, 但又不太尋常。
池清把氣球的繩子團成一團握在手裏;然後,朝大廳的方向邁出步子。
一步,兩步,三步……自己和那一片燈光之間的距離, 并沒有縮短。
歌聲确實停止了,但她依然無法從這裏離開。
池清停下腳步, 看了一眼手機——還是老樣子, 沒有信號, 沒有時間, 只是一塊會亮的屏幕。
池清索性原地坐了下來。
要說不怕,那是假的,她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中, 沒有得到任何能幫助她脫離眼前情況的經驗。
沒有“超能力”,也不懂魔法;就像珀西瓦爾之前說的——“你能做什麽?”
池清吸了一口氣。
她确實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凡人,但她也知道——越害怕的時候,越要冷靜。
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情況下,不如反過來想想,“為什麽”。
——如果剛才的歌聲确實是“內核”,她一直以來對它的喜愛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那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要讓她聽見?
她能幫“那些人”孵化出什麽,喂養出什麽?
難道她也和寒牙一樣,眼下的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她盜用了真正的“池清”的生活……只不過她自己忘記了這些事?
池清想起半年前,那個瘋瘋癫癫的女人摸着她的腦袋,一段接着一段說出她過去的經歷。她正在驚訝對方難道真的擁有超能力的時候,那位“聖女”的讀取停止了。
“奇怪,你的記憶有缺口”——她是這麽說的。
原本池清對這句話不屑一顧,但事到如今,她引以為傲的記憶力已經不太可靠。
她記憶中存在的那些事,真的曾經發生?
她記憶中不存在的那些事,是不存在于世界,還是不存在于她的大腦?
池清揉了揉腦袋,仿佛手指能在發絲間找到一些被遺落的線索。她想起那本在夢中幾次三番出現的筆記本,上面寫着自己中學時的課堂筆記,一筆一劃一字一句,連旁邊畫着的小人都清清楚楚地在夢中重現。
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麽?能比筆記本上随手畫的小人更不值得被記住?
……等等。
她想到了什麽。
然後,她保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勢,一手攤開放在膝蓋上,另一只手做出握筆的姿勢,在手掌上輕輕移動。
仿佛正拿着一本筆記本,在紙面上塗寫——就像當年做課堂筆記的樣子。
池清閉上眼睛。
剛剛那段精疲力盡的奔逃中,除了害怕之外,她還有另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記憶之海的潮水正在退去,大片大片的礁石即将露出水面。
這是不是意味着,這首歌可以幫助自己填補記憶的缺口?
如果并不通過原聲播放,是由自己來哼唱……是不是可以多少減輕一些,所謂的“內核”的影響?
畢竟寒牙也說過,他從網絡平臺換到實體雜志,可以避免讓自己的文字被“那些人”利用。
于是池清哼起了那首歌,然後假想自己就坐在初中課堂上,手中握着鋼筆。
曲子從舌尖彈起,溶入空氣,滲進大腦。
——腦海中的畫面清晰了起來。池清仿佛在想象中睜開了雙眼,午後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老師在講臺上講着課文,她手中的半截粉筆頭敲在黑板上,“噠噠噠噠”,好像縫紉機一上一下的針頭……而自己坐在窗邊,面前攤開一本薄薄的筆記本,手中的鋼筆“沙沙”地寫着什麽。
……在寫着什麽?
自己手中的筆動得飛快,橫豎撇捺像從筆尖落下的雨滴,轉眼就組成文字,組成段落,填滿了半頁練習本。
遠遠超過老師板書的文字量。
池清在記憶中皺了一下眉——自己上課一直很專心,雖然偶爾會畫個小人,但絕對不會占用太多時間。
那麽現在的這個自己,到底在本子上寫什麽?
本子上的這字實在太小,手中的筆又寫得實在太快。池清努力去看,但眼中模模糊糊的,什麽也看不清;她試圖放慢書寫的速度,可身體似乎無法控制,手裏的鋼筆還是“沙沙沙沙”,一往無前。
——“池清!”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池清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蹿起來,就像過去無數次在課堂上被點名一樣。
周圍響起一片輕輕的哄笑聲。
池清回過神來,擡起頭,看到講臺上的語文老師正在瞪她。
“上課專心聽講!你在寫什麽東西這麽認真,頭都不擡?”說着,老師大步走到她面前,“咚咚”敲了兩下她的課桌。
池清一時不明白她是在跟哪個自己說話,只是呆呆地站着看她。
“你傻了?”老師又瞪她,“本子上寫的什麽東西?拿過來!”
“她在寫小說~上課寫,下課寫,很認真的~”旁邊的同學怪聲怪氣地說了一句,馬上激起又一片“哈哈哈哈”的笑聲。
——小說?
池清仿佛聽到鎖扣打開,門軸轉動的聲音;自己腦中被打開了一扇陌生的門,門裏是一片明亮的空白。
初中時候的自己,還在課堂筆記本上寫過小說?為什麽完全沒有印象?
這個念頭出現之後,池清突然發現自己能看清紙上的字了。她急忙低下頭,看到幾個漢字潦草地排布着。
——“傷口”“卷發”“毛絨絨”“小獸”。
她沒來得及看清更多,本子被老師一把搶了過去。池清下意識地要去奪回來,然而自己伸出的手臂又細又短,她還沒夠到本子,老師兩手一用力,“嘶啦”一聲,把她的筆記本撕成兩半。
兩半之後的又兩半,又兩半,又兩半……一直到撕不動了,那雙沾着粉筆灰的手才停下。
什麽傷口什麽卷發什麽毛茸茸的小獸,全都化作一攤碎紙片,然後被揉成一團,狠狠地甩在桌子上。
碎紙片四散騰起,紛紛揚揚飄滿一地。
池清完全不記得發生過這樣的事,但她的眼睛熱了,淚水湧出,滑過臉頰滑過下巴,一滴一滴落在課桌上。
她不記得自己寫過這樣的東西,但這一刻她仿佛看到一個世界的坍塌——從斷裂的筆畫間,從破碎的纖維裏。
她聽到一個聲音說,上課不好好聽講,整天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是耀武揚威的獲勝宣言。
……這些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畫面,還是真的發生過的曾經?
池清擡頭去看那老師的臉,雖然隔着一層晃動的水膜,但還是能認出,那确實是自己當年的語文老師。
“你看我做什麽?你還委屈了?”語文老師又瞪她一眼,走回到講臺上,“叫你家長來學校!”
——“喀喀”,旁邊的玻璃窗突然被敲響了。
池清一愣,循聲轉頭看去。
教室玻璃窗外,是一張金發碧眼的面孔。
“喀喀”,他又敲了兩下玻璃,然後對着池清動了動口型。
“家長來了”——好像是這麽說的。
教室裏的其他人突然停了動作,講臺上的老師沖池清皺着眉瞪着眼噘着嘴,一動不動,好像一個摔了嘴巴的茶壺。整間教室像被突然按了暫停的視頻,就卡在這一幀,不動了。
池清回過神來,趕緊伸手打開窗戶。
記憶中的教室在4樓。她看到梅林懸停在半空中,好像是散步路過這裏,順便和她打聲招呼。見她探出身來,他還揮了揮手。
“卷毛還說你可能有危險——不過我看你倒是玩得挺開心……”梅林說着,朝池清臉上的淚水一盯,“不對,是挺入戲。”
“……沒有,”池清慌忙擡手擦掉,“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麽‘那些人’會盯上我。”
“那麽現在你知道沒有?”
“……不太明白,”池清搖搖頭,“不過……多少明白了一點。”
要證實自己的猜測,必須找到那本本子——但如果當年的本子,真的被撕了,不存在了?
面前的魔術師好整以暇地打了個呵欠。
“既然如此,那你玩膩了想累了的時候,就自己回家吧。”他說。
“等等!”池清趕緊喊住他,“我被困在地下通道裏了!這裏是一個循環,我出不去!”
梅林眯起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被困在一個首尾銜接的意識裏了?”他說,“可是,你不是也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封閉的意識嗎?”
“……說人話。”
梅林敲了敲旁邊的窗戶。
“這是從你的意識中挖出的素材,”他說,然後伸手指向教室裏的人,“他,她,還有講臺上的那個,都是。你見過他們,你用過這張桌子,坐過這把椅子,你的大腦中就存儲了這些素材——所以現在,你能用他們來創造一個封閉的意識。”
梅林又眯眼笑了笑:“再說得簡單一些,讓你也能聽懂的話——這就是夢。”
“……所以你要說,我走不出地下通道,是因為我在做夢?”池清皺起眉頭。
“原理一樣,形式不同——就像面條和面包的本質都是小麥,”梅林說,“所以你也可以想想,平時是怎麽從夢中醒來的。”
……平時是怎麽從夢中醒來的?
池清記憶中的每一個早晨,都是在那首歌中醒來的。
但現在不行。
池清吸了一口氣,在這段意識中再度閉上眼睛。黑暗安靜地籠罩,她想象自己正從夢境中浮起,就像從水底游向水面。
然後,意識中的自己,和正在這段意識中的自己同時睜開眼睛。
地下通道,頭頂的燈光,身下的瓷磚——以及不遠處真實的來去人聲。
“你看,這不是就出來了嗎?”面前的魔術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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