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咔嚓
兩位魔術師之間, 也許并不如池清所想的, 是像海葵與寄居蟹般的共生關系。
“冬蟲夏草”或許是個更接近的類比——幼蟲日漸成長,菌絲卻早已紮根,在黑暗的泥土之下等待着奪取軀殼的時機。
“他們是不可能一直這樣共生下去的, ”節制說,“如果煩人的那個一直存在, 身體遲早會被他奪走。就算他不動手,我老板也不會幹等着——他派來的人可不管現在‘上號’的是哪個。反正他們倆的指紋一樣,DNA一樣, 護照上的名字也一樣——對于那些人來說,是殺了這個還是殺了那個, 都一樣。”
——總結她的意思,如果現在幫助梅林逃跑,就等于是在幫助他殺死珀西瓦爾?池清稍微有些動搖, 但她又立刻想起珀西瓦爾剛剛說的——“他不能消失”。
他說梅林不能消失,難道他不知道這一個“他”的存在, 會對自己造成什麽影響?
“你應該慶幸今天來的是我, ”節制繼續說道,“我可以把其中一個單獨抽出來解決, 蛋清是蛋清, 蛋黃是蛋黃, 絕對不會傷害剩下的那一位朋友。”
說着她翻了個白眼:“說不定分離之後,那個小可憐還會覺得耳根清淨——反正換了是我,要和那家夥綁定這麽久, 我早就瘋了。”
“我不相信。”池清直截了當地開口道。
面前的混血美人眯了眯眼,收起剛才那副閑聊的表情:“你不相信他有這麽煩人?”
“我不相信你。”池清說。
節制頓時皺起眉頭。
“可能事實确實如你所說,但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沒有任何能阻止你完成任務的能力——那你為什麽要花時間對我解釋這些來龍去脈?”池清繼續說道,“我站哪一邊,想幫哪一個,對你來說有區別嗎?”
窗外正好掠過一大片閃爍的雲層,變幻的光線之下,鮮明的五官,濃黑的眼線,以及泛着光澤的深色肌膚讓對面的女人看上去仿佛異族傳說中的神祗。
守護夢境的那只異獸已經被“修剪”了,列車失去了秩序維持者,兩人的對話也不再克制着音量。眼下,已經有乘客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困惑地眯眼望了過來。
“你在懷疑我?”節制反問道,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旁人的目光。
“我在懷疑你,”池清說,“你根本沒有必要對我說真話——除非有什麽迫不得已的原因讓你這麽做。”
節制長長地換了口氣,像在水下待了太久的潛水者。剛才的冷靜像是被火燒化了,她的臉飛快地漲紅,表情一點一點崩裂,眉頭緊蹙,鼻尖聳起,她使勁咬了一下嘴唇,唇上頓時滲出兩痕血印。
“你懷疑我,是想讓我生氣,”節制咬着牙,似乎在自言自語,“我不會生氣的……我不會再因為幾句話就生氣了。”
……池清并沒有這樣的打算,她只不過習慣性地想到什麽說什麽——即使自己的推斷過程根本不應該說給對方知道。
但節制的自言自語讓她想起之前,梅林不知真假地表示自己不認識來人的時候,她也說過類似的話。
——“別妄圖這樣就能讓我生氣,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看樣子,對她來說憤怒是一種相當不利的狀态,所以她才會試着克制——并且是在對手面前克制,池清想。
于是她模仿節制的樣子翻了個白眼,繼續開口道:“反正換了是我,我才懶得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路人甲浪費口舌。路邊的一塊小石頭是掉在左邊還是掉在右邊,有什麽好在意的?我又不是跨不過去。”
說着,她斜眼朝面前的人一瞥:“但你竟然耐下心來和我這塊石頭說話——怎麽,是老板沒給夠錢,讓你消極怠工了,還是你其實并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厲害,被一塊石頭絆住,就還沒法搬開踢開,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節制又深吸了一口氣,她低下頭,一只手抖索着揪住一绺頭發,另一只手比成剪刀,在空中虛虛地一劃——“咔嚓”,細不可聞的聲響。
那绺頭發飄飄灑灑地落在了地上。
“繼續說,”節制開口道,“我不會因為這麽幾句話就生氣的。”
池清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的聲音仿佛即将沸騰的顫抖的水面。
池清穩住呼吸,緊貼着門板站穩了,仿佛門背後藏着她的“害怕”。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出汗——那又怎樣?反正對面的這人不知道。
她又悄悄看了看四周,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望了過來。只是他們似乎暫時還看不到兩人的存在,只是對突然出現在自己夢境中的聲音感到好奇,或者恐懼。
不知道這樣的動靜會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但已經到了這一步,自己再反過來讓節制保持冷靜,也是不可能。
于是池清吸了口氣,繼續往下說。
“你看,你都氣得剪自己頭發了,還是只能在這裏和我杵着,沒法過去,”她說,“也不能打我罵我,只能騙騙我,和我講道理——還要白白受我的氣,我想想都替你委屈。”
“咔嚓”,又一縷頭發。
“我當然知道,跟你們相比,我沒什麽了不起的天賦,”池清說,“我現在擁有的東西,都是靠死用功,傻努力争取來的,有時候還努力不出什麽結果……但我這樣一個凡人,你卻不能拿我怎麽辦——那你好像也沒強到哪裏去。”
“咔嚓”,又一縷,有手指那麽長。池清感覺到雜亂的發絲間似乎有一雙視線朝自己射來——她馬上毫不客氣地盯了回去。
“你剛才還說,看不到我身上有什麽是值得你修剪的,”池清說,“你是‘看不到’,還是‘做不到’?”
節制的手停下了。她直起身擡起頭,朝池清望了一眼。
——下一秒,那股香水味撲面襲來。池清剛忍住一個噴嚏,回過神的時候,自己身前已經疊上一個人影。
豔麗的混血美人幾乎貼着她的臉,那對淺褐色的眼睛裏映出一張慌張錯愕的面孔。
“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從牙縫間擠出的聲音,“你或許确實比其他普通人優秀一些……但還沒到足夠讓我動手的地步。”
說着,她一指戳上池清的額心,另一只手緊緊扼住她的脖頸,讓她動彈不得。
池清只覺得她的手指比鐵釘更冷,更利,一股劇痛從她的指尖鑽入自己顱骨,她差一點就要叫出聲來。
……不行,忍住,池清一邊咬牙一邊看了看四周——車廂裏的其他乘客幾乎全都望了過來,她一時無法分辨他們的眼神是否落在自己身上。
不能影響到這裏的人……池清想。她試圖發力掙脫節制的手,然而對方的手指直直地戳着她的額頭,仿佛有巨大的鐵釘穿過腦髓,把她釘在門板上。
“我‘修剪’的标尺是我自己,你能有什麽比我強的?”節制一邊說着,一邊用指尖在池清額頭緩緩移動,“上學時候的成績?哈哈……大學生社團水準的拳腳功夫?我承認你剛才讓我吃驚了那麽一下,但不會有第二次了。”
細密而鮮明的疼痛從皮下浮起,池清感覺自己是一張唱片,唱片機的長針在自己身上劃過,一邊讀取,一邊破壞。
她仿佛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那個瘋瘋癫癫的“聖女”把自己按在地鐵地板上,一點一點念出自己記憶中的事物——當時她覺得頭痛欲裂,然而跟現在比,那點痛楚清淡得就像花瓣飄落水面。
池清握緊了拳頭,指甲刺破手掌,但這并不能分散自己被頭痛牽制的注意力。
節制的手指移動到了她的太陽穴,然後往上;池清覺得她幾乎在用尖刀剮蹭自己的神經。
“還有什麽?膽大心細又冷靜?”節制笑了兩聲,“你不會以為,你是靠這個來——”
她的話頭突然一頓,手指也停住了。
她好像摸到了什麽。
然後節制一點一點咧開嘴,大笑出聲。
“找到了,”節制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指在池清額頭那塊區域反複移動,“這裏确實有一些奇怪的東西——但這東西既不能讓你優秀,也沒法給你超能力……真遺憾,你最終也不過是一顆相對圓潤的石頭罷了!”
說完,她的食指在池清額頭輕輕一頓,中指也跟着點落。池清覺得自己的頭顱就仿佛一粒核桃,被穩穩卡在核桃鉗裏,馬上就要有一只手握住鉗把——
“咔嚓”。
腦內響起無比清晰的碎裂聲,和金屬相碰聲。
剛才的劇痛突然消失了。
然後,仿佛有一條絲帶被剪斷——被絲帶束起的那些東西頓時膨脹着狂舞着朝四面八方翻湧而去。池清覺得自己腦中充斥着大團大團雲霧,然而下一秒,一些畫面從雲霧中浮現出來。
自己在奔跑,在林間,在山野。
身後有什麽東西正追趕而來,那讓她十分恐懼,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快。
她兩只手中似乎都握着什麽,一邊是一個小小的物體——那很重要,她緊緊地握着,不敢松手;另一邊——
身後的門板被猛力撞開,池清和節制同時摔倒在地。車廂裏的人幾乎全醒了,嬰兒的哭鬧聲尖利地響起,無數道視線茫然地交錯,然後齊刷刷地對準了門口。
“池小姐!”門口的人一把抓住池清的手,把她從地上拉起,“快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君焰x5、莫胡為x7、青崖子x10、聽風x4、地瓜地瓜x40、你給我起個名字吧x10 的營養液,哇沒想到有這麽多,那就給車廂裏的大家發個盒飯吧(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