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是第三次,我被問到叛國。
第一次來自段烨。我那時候滿腔憤懑,覺得他問這個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段烨可能因為得了這個便宜不便多說,即使不齒……他也需要我這個叛國的人幫他。
第二次來自我自己。侯府是禦賜的,這麽多年了,我們守着的就是祖上那點榮光。可我出生在昌遲,十幾年從未離開過,天高皇帝遠,我一個不用走仕途的更是沒怎麽把外面的事當回事。國家什麽的……對于我太過遙遠,印象中只有迂腐的老頭子老把這些話挂在嘴邊。
第三次——就是現在。來自楊彧。
這也是頭一次,我能真正好好想這個問題。
我知道楊彧就在城樓之上……雖然我看不太清他:“我少年時,見過你那時尚未出閣的母親——邵華大小姐。那時候不懂事,不自量力瞎挑釁,被她一杆長槍挑下了馬——那是邵家的氣派!那是你外祖家的氣派!”
這個故事我聽過,但沒想到從楊家人那裏聽到,竟是同一個版本。
“那又怎樣,如今他們都死了。”我輕輕回道,但只有我旁邊的關慶能聽到。
“立場不同,的确是有權力争鬥!但一切,我們都是為了大鄭好!可為什麽會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把敵人往自己成立引?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仍然是冷冷的質問。
我看着他的方向,覺得他說的不對……可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去反駁,只能小聲問:“關慶啊,你說我,到底做的對不對。”
這話問他實在是沒道理。畢竟要是沒我,他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打下昌遲呢。從他們的角度來說,肯定是認為我沒錯。
“姑娘,要我說……”
“楊将軍真是好大氣魄,死到臨頭了底氣還這麽足,能站在這兒大義凜然地替你們狗皇帝質問。”朗聲回應的……是段烨。
“我請問,被扣上‘造反’帽子誅殺全族的是您嗎?親眼看着兄長慘死的是您嗎?盡心盡力為這國家,最後卻被國家放棄的、是您嗎?——既然都不是您,您有什麽立場來問!”
空中又是一道驚雷。
我的眼淚比雨率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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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急,根本沒給我忍一忍的機會。
這樣的段烨,突然,又像了一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忽傳來大笑之聲,楊彧橫刀,“我一輩子為了大鄭鞠躬盡瘁,我楊家,誓死不出一個叛徒!”
他揮刀。
關慶突然擋了我的眼睛。
不用擋,我的視力沒他那麽好,其實看不清的……而且我一點也不怕。這一天的功夫,我見了好多好多的血,現在都麻木了。
他不能理解我為齊國大軍敞開國門,我卻能理解他誓死不渝忠誠于這個國家。
那是因為他還沒失望,而已。
很想謝謝段烨……不管如何,他為我找了個臺階下。叛國這個事,其實我懂,怎麽說,它也光鮮漂亮不起來。
不過就是我自私而已。我為了我家那……上下不知道多少口,一起自私了而已。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我自己的房間。
沒有錯,是在侯府,我自己的房間。
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昌遲被齊軍占了,這鄭國的長平侯府,自然也就不是被查封的侯府,變成了齊軍的一處宅邸。而我,憑着這侯府給我的便利,在這裏贏得了一席之地。
段烨出來是打仗的,自然不會随軍跟着侍女,而我侯府的侍女早就不知道被關到哪兒去了——不過這倒可以問問段烨。這才沒過多久,除了我父親,他們也沒那個功夫殺更多的人。
都是些可憐人,希望他們自尋出路去吧。
估計念在我是個女孩子家,又沒什麽威脅,我的院子裏一個人都沒留。我還找到了幾件衣裳換上,随意梳洗了一下,便出去看看如今是什麽景況。
府裏面行走的都是成隊的士兵,一眼就能看出軍紀森嚴。齊軍裏知道我是誰的人不多,但來來往往已經走過不少的人,這一路上沒見誰充滿意外地一直盯着我。真的是好厲害的兵。
侯府我比他們熟悉得多,到處轉一轉,感慨一下——物是人非。
小橋流水還是那個小橋流水,可往來的人不再衣帶飄飄,欣賞的人也沒了興致,便顯得再美不起來了。
我準備去我父親的屋子。
整個侯府,最重要最繁華的地方當然是侯爺那裏,我猜段烨如果要把侯府當個臨時辦公的地方兒,也就選那兒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整個侯府,就數我爹那裏守衛森嚴,門口還站了幾個侍衛守着,很緊張的樣子。
我不去讨那沒趣兒,就在附近溜達着,離侍衛有點距離,人家趕也趕不着我——主要是我沒看見熟悉的面孔,不敢随意上前。
不過論起來,我算是他們大恩人吧。要是沒我,不敢說他們打不下來,可一定要費更多時間、死更多人——那可能是他們中的任意一個。現在還好好站在這裏的,都欠我一份救命之恩。
哈哈,我無聲的笑了幾聲,無法抹去的悲涼感驅也驅不走。
其實他們是我的恩人才對。我要報仇,可憑我肯定不行,都是這齊國軍士,來幫我這個忙。這個國家背叛了我,那我也不能讓它好過。
昌遲是第一個,江豐、成山……最後是京城,一個個的,都別想逃。
我要看着,還要問問那輕飄飄一句就讓我家破人亡的皇帝老賊:你憑什麽?
段烨他們議事的時間真不短,我轉悠的腿都疼了,才見有人出來。
不過也是,剛剛打下城來,大鄭的官員怎麽處置,下一步怎麽辦,都得讨論出個結果。估計還得着人快馬回去呈送皇帝決定之後的事,我不知道段烨能掌握多大的權力。
——将在外,權力制衡也是相當重要的事。
細想着這些,我才發現曾經硬生生死記硬背和被大哥三哥唠叨着的很多東西,突然沒那麽枯燥。
我很聰明,我一直相信這一點。
在門口守了會兒,我終于看見了熟人:“哎,小雙?”
小雙一看是我,走了過來:“你醒了?”
“嗯。”我點點頭。我傷得沒有很重,休息休息問題不大,“怎麽樣?侯府還習慣嗎?有什麽不知道的可以問我,我盡量幫忙。”
他搖頭:“我們行伍之人,沒那麽多事兒,有個地兒能休息就行。”
“少帥也是嗎?”我問。畢竟段烨不僅是關陵軍少帥,還是未來的鎮遠公,那時喊着金湯匙出生的人。
小雙眨了眨眼:“您對我們少帥有什麽誤解嗎?他在軍中多年,一步步摸爬滾打,什麽沒經歷過?”
我有點奇怪,不過沒多說,轉而問:“少帥有空嗎?我可以見他嗎?”
“啊,”小雙撓了撓頭,指了指屋子裏,“我去問問啊。不過若是不行……希望姑娘也不要在意。少帥肩上擔子太重,分不了神也是可能的。”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如今我沒有價值,也就是等着看鄭國滅亡。段烨要是個君子,還能對我以禮相待;若不是,則自然可不管我的死活。
“哎,姑娘請!”
爹爹的院子我熟得很,但不過一天的功夫真是大變樣。
先是抄家時被洗劫一空,又是被齊軍當作議事的地方,曾經那些小擺件啊小景致啊都找不見了。明明實際變化不大,我卻很少能找到以前的感覺了。
段烨站在一邊,對着地圖思索。
我不懂規矩慣了,在他面前也狼狽過,又再不是世家小姐,說話毫無顧忌:“要怎麽辦呢?”
“稍作休整,一鼓作氣。”
我愣了愣。
這個回答我毫不意外。齊軍勝在出其不意,加之外祖倒了軍心不定,死得又是楊家的嫡長子……等鄭國反應過來,還有的可戰。
我不習慣的,是段烨那暮氣沉沉的語氣。
這樣意氣風發的句子,這樣朝氣蓬勃的年齡,怎麽能說的這麽平淡呢。
我知道這還是我那英雄情結作祟。
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跳脫得像我三哥——我終于承認他是個、不,将是個英雄,可惜他卻不在這裏。
段烨背對我半晌,終于轉過來時仍是一臉乏味:“你國公府的那些親人們,怎麽辦?”
“哦,我親人都死絕了。”下獄的那些人裏,爹爹“自盡”,其他人,和我其實沒什麽關系,“剩下的好多我都不認識。都放了好了,讓他們自尋出路。反正本來你們打進來,他們就也不是王公貴族了。”
“沒有想留下誰?”段烨問。
我搖搖頭:“沒了。而且我一個要死的人,留着人在我身邊幹什麽?”
段烨笑了笑,我簡直不知道他明明沒什麽感情還要做出笑的樣子,真是看着很別扭:“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麽就一直篤定你要死呢?”
“我啊,其實我已經死了,我現在還能撐在這裏,完全是想更多的看到這個國家是怎麽覆滅的。事發之前,我對于未來有很多想象。三哥說他要當大将軍,我說要他帶我去看真正的戰場;我還想去四處游玩,離開昌遲去看各處風景;想當女俠,行俠仗義……現在這些都沒有了。”我看着地圖,這上很多地方曾是我的目的地,“這些死了,于是我也就死了。沒有夢想的江盛秋,真的,不算活着了。”
段烨若有所思,過了會兒答:“又誰真的能活得這麽潇灑?按你這麽說,不是大多數人實際上都是行屍走肉?”
“是啊,就像您這樣,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