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能是我不很聰明的緣故,我一直很讨厭聰明人。
不對,更合适的說法其實是,我讨厭與聰明人相處。
段烨居高臨下的看着我,像是一切都有所預料的樣子。哦,他此刻的姿态真像我們初遇那時,也是一人居于高牆之上,一人踉踉跄跄,狼狽不堪。
我竟然有這麽容易被人看穿啊,一舉一動都被預料到,根本動彈不得。
不過也是,剛剛和他們大吼一通,明着告誡他們小心齊皇是在挖坑,暗裏其實是想讓他們留下幫我報這個仇。以我的那種堅持,是得有多傻才能想不到沒有了他們我自己也得去。
而以我的耐性,自然是今天想好就今天走,一天都呆不下去。
段烨翻身下來,我才看見他手裏拎了一壺酒和一包吃的。他找了個小桌坐下,指指對面,示意我坐下:“來,我猜你晚上肯定沒吃飯吧,我們聊一聊。”
我心裏亂得很,實在不想搭理他。
段烨又掏出了一個杯子,倒上酒,擺在了對面:“過來吃啊?放心,我不是來攔你的,我沒那麽多心思還要管這個。當然,我在這裏存心不讓你走你也真就走不了。于是,不如我們來聊一聊。”
我知道他是對的,而我一個人……我也知道,早一點晚一點走沒有什麽區別,盡全力一試而已,算是給自己一個答案。
我能活下來就是個意外,還回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最終還是坐到了段烨的對面,問他:“要聊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天邊。
這天是初一,天上無月。
“只是覺得來這一次最後什麽也沒剩下,論起來就還算認識了一個你……不管怎麽樣,最起碼想把這一件事情處理好。”
我說:“那怎麽樣,叫做‘處理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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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烨皺眉,“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會現在才來說這件事情。因為我知道勸不了你,你也聽不了——因為沒有人是可以站在你的角度去想的,我沒有經歷過你現在經歷的這些。”
那還說什麽?
段烨說:“其實我就想和你說一句,你無能為力。——就像完成一個任務一樣,告訴你。”
我驚訝于他的直白。
“那您可真是幸運了,”我陰陽怪氣地答,“希望您不會遇上我遇到的這些事。”
段烨說:“你還記不記得今天小雙來報之前我問的問題?你說如果你早就知道有這種可能,那你一定會早做準備。”
“那當然,難道我能明知道将來會這樣還默默等着這一刻發生?”簡直好笑。
“但‘可能’畢竟只是‘可能’,也許是早做準備才把‘可能’催化成了‘發生’。如果不去做會引起争議的事,可能結果會不一樣。”段烨說。
我笑笑,捏了一塊兒燒餅:“少帥,要按您這麽說這個問題還讨論什麽?在發生的那一刻前沒人知道究竟會不會發生,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好準備的?”
段烨這個人是真的好奇怪。
我剛剛才說他是一個聰明人,可這話又顯得他一點都不聰明了。聰明人才不該糾結這些有的沒的,先做就做,保護自己是第一位的。
說要殺我的時候不是挺堅決的嗎。
“還有,他認定你有這個心思了,你再怎麽解釋也是無用的。”我不信我的外祖會真的要反……這事情都是,要反的早有準備、哪會這麽容易被擊潰。但這都敵不過一句“有這個心,早晚會反的”。
對此,我能說什麽呢。
好像也沒什麽可以反駁的。
段烨說要找我聊一聊,但他好像沒什麽說話的興致,好像一直都是我在說:“其實我很奇怪啊,你一個很果斷的人,為什麽這件事情上如此猶豫?為什麽不‘先下手為強’了呢?”
“那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邵老爺子……你外祖,最終也什麽準備都沒做呢。”
為什麽呢。
那一刻我被他問住了。
在我的內心,我對我的家人們沒有過懷疑、只有心痛,他們都是對的、都是被害的。事實也的确如此。
我一直在和段烨說不要走我外祖的老路,可是我外祖和段烨,為什麽都選擇了一條路走到黑、不聽勸呢?——我相信他們比我更懂這個道理。江盛秋最近別的不知道,先認清了自己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你和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你的國家。它沒有對你做什麽,你也沒對它做什麽。”段烨看着酒杯,我總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應該借酒澆愁才合适。
“喝點?”我小心翼翼問。
段烨大概是覺得有點好笑:“你以為這是聽話本呢?有點什麽事就得喝碗酒、然後摔個碗,然後就清醒明智了?陣前喝酒乃是大忌,我關陵軍軍紀嚴明,軍中禁酒,哪裏有從主帥開始違反的道理?”
“酒是給你備的。”他說,“這東西不能消愁,醒了之後除了誤事什麽都不會改變。它唯一的好處,是不管能不能醉人,都能讓人說出點心裏話來。畢竟酒後說了什麽,都有酒這麽個東西可以怪。”
我不會喝酒,但段烨既然都這麽說了,嘗一嘗自然也無妨。
我端起酒杯,舌尖稍微碰了碰——是暖的。
好奇怪,明明酒液冰涼,感覺卻是暖暖的,甚至還要燒起來的樣子。
我試着喝了一小口。酒液滾過喉嚨——那是一種比我想象中更刺激的味道。我不知道該說那是好喝還是不好喝,這種形容對于酒來講都過于淺淡。
頭有一些發熱。
段烨輕笑了幾聲:“那我就繼續和你說了。我記得我問過你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叛國……後來我發現我不該這麽問,這樣沒有道理。對于你來講,國家的概念沒有很強,你可能都不知道國家意味着什麽。我和你外祖跟你不一樣,我們位于國家的權力中心,我們從小就被教育忠君、我們的存在就是為了保家衛國。”
“可以說,我們因國家而生,個人永遠要放在國家之後的。如果我們的存在會使國家面臨什麽問題……那還不如消失好。”
我晃晃腦袋,努力去理解。
“愧對我們的是君王、是政壇上的對手,但不是這個國家。百姓無辜且無知,很多事情我們不能替他們決定、讓他們承受。”
“他們跟随的是這個國家,而不是‘段烨’或者其他某個名字。當我們和國家對立起來的時候,帶來的就是長時間的混亂、甚至是戰争。而這真的有必要嗎?這個國家有出現一個需要推翻政/權的狀況嗎?最終受害的還是百姓。”
我覺得我要被他說服了。
當然,我達到不了他的高度……我做事從來先考慮自己,保護不了自己管別人幹什麽。
頭一次喝酒,我不知道喝酒的人該是什麽感覺,會不會覺得“萬物皆是我酒友”——反正我是覺得段烨此刻也是暈暈乎乎的。
“我不是不知道将來也許會發生什麽、也不是十分愚昧的忠君……”他說,語氣中透出的是一種類似無知無覺的絕望,“我只是想,反正我在這個位置上,有些事是我不得不面對的。”
在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目光,感受着他身上流露出的無措甚至悲傷——我想那不是我的錯覺——我突然意識到,這其實和我想象中的那個人是一樣的。
他的确慈悲且無畏。
只不過我現在見到的是一切的末路——段烨慢慢丢掉了那些熱情、那些鋒芒,在不斷的糾結之中把自己磨到沒什麽感覺,好去迎接他的“宿命”。
好似痛苦糾結了太久,所有的心力都拿去抗争,得到一個逃不過的結局之後自暴自棄,保持一個最基本的生存就好。
可是為什麽呢。
我深深的無力。一個人為什麽要對自己有這麽高的要求?或者說,這個想法是不是過于消極?一個這樣多疑的皇帝,真的可以治理好國家嗎?如果去推翻……肯定會有犧牲,但這個犧牲是不是其實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段烨想沒想過。
應該有過,但他可能沒有心思了……他認了。
我覺得段烨認命——大概就像他所說,我們的成長環境差了太多——而我不認。我不覺得誰有資格要求我去做什麽,所有事情要是我自己的選擇。
也許我做不到事事我都能自己選擇,但是我要去争一争。
——也許以前還不行,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我在乎的人。如今,孤身一人,沒有人能夠停下我。
我看着他,酒意上頭,的确是什麽都敢說了:“于是你呢?你預想的最好的結果是什麽?”
“當然是相安無事,我護着我的國,我的國君相信我并無二心。”他笑,我終于從他的臉上見到了這種堪稱積極的表情,那一瞬甚至有點溫柔——大概是對着他所信仰的那些,“若不是遇到你、看到了曾經告誡過我的邵老爺子的結局,我可能根本不會想這麽多。”
“這些年,除了我剛剛從軍的時候盡顯鋒芒,其實也在慢慢收斂。”他的眼睛亮起來一點,“我把軍中可以算作我的勢力都收攏到了我關陵軍,至于老頭子的那些,等他退下去了估計也能讓皇上放心了。雖然看上去讓關陵軍更像我自家的軍隊,但和其他派系分得更清了。”
“但不是說軍中皆是你段家人?”
“你以為收服某人那麽容易呢?”段烨說,“出生入死的交情太難了,但除了這種,也沒什麽更牢不可破。盤根錯節的大多是利益關系,只要我主動劃清界限——就像我一直在做的,也就慢慢散了。”
原來什麽段烨振臂一呼齊國軍權就怎麽怎麽樣的全是杜撰啊。
“我做這些,就是想讓皇上知道我沒有威脅,我只是他手裏的一把刀。他不需要一個性格張揚鋒芒畢露的屬下,那我慢慢變沉默就好了;他不希望我有太多主張和政見,那我就只好好打仗就好了;他不希望鎮國公府勢力再大,于是我多次婉拒了各種指婚。已經這麽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我相信這會有作用的。”
段烨身上還是有一層陰影的,淡淡的沉郁萦繞着。但他仍然有着相信,大概也就是這種相信讓他只是有時分裂、而不是自暴自棄。
我想起他說我“無能為力”。
他這叫……有能為力嗎?
我是江盛秋,于是他說的很有道理;他是段烨,于是這麽說他也很有道理。
難道這些事情,這麽久之前就被決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