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終于等來了進皇宮去那一天。

說實話,經過層層檢查進入宮門的那一刻,其實我沒有特別大的觸動。甚至都比不上初來京城時我站在宮門前的時候。

我不知道是沒那麽在意了,還是長久的恨被拉的細密,一點點融進了血液裏,是一種無法爆發的麻木感。不知到哪個瞬間,會“砰”一下,顯現出來。我估計自己不敢。

大鄭皇宮當然是輝煌壯麗,一宮一室無不精致,連給我們這種戲子住的地方都可圈可點。我少時也算富貴,可比起這個來真是寒酸的可以。

人不都是人嗎,為什麽要有這麽大的差距?已經這麽富貴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領路的人把我們帶到該呆的地方之後就走了,連囑咐都不多說——我問了晴姐,這才知道其實不是他們第一次進宮。當然,有的人是第一次,比如說我。

可大概所有人都天然的知道,在宮內不得造次,都得事事小心,不穩妥的人根本就不會帶進來。至于我……我在茶樓打了那麽久的雜,他們注意好久了,也知道我無依無靠,身世清白。

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我竟得了這麽個評價,撿了這麽好一個機會。

進宮之後并沒有很快的見到什麽娘娘貴人的,我們在院子裏先自己排着,等有人召。

我們班主姓薛,我們都叫薛姐。能看出是個美人,年輕的時候一定美豔到不可方物……如今當然也很美,最難得的是有氣質。薛姐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有那種洗盡鉛華的美麗。

我從沒見過她演戲,但我相信她一定是方輯定義的那種“有戲”的人。這從一個人的眼睛就能看出來——不知道為什麽,最近我越來越能體會方輯的很多心情,那些十分詭異的想法如今我也可以慢慢接受了。

有人早熟有人晚熟,而我可能是不連續的那種,需要頓悟。

我開始相信血緣的重要性……也許我和方輯一樣,體內都流動着一種名為“無情”的血液。只不過他勇于承認,而我一直騙自己罷了。

薛姐是除了方輯之外,第一個給我講該怎麽演戲的人。

那日她指導我的角色正是“段烨”。

說實話,我對這個角色有天然抗拒,又沒有什麽敬業精神一定要完成角色,演着實在是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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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姐看我連最基本的感覺都找不到,合攏扇子點在我的眉間:“你在幹什麽?”她的目光中不帶火氣,有的是一種無關悲喜的安靜,我總是喜歡這樣的人。

我咬着下唇,搖了搖頭:“沒事,第一次進宮狀态不對,調整調整就好。”

薛姐緩緩搖頭,“別騙我,我又不是頭一次來看你們。別的都沒有問題,就是對這個角色?”

我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找的有多蒼白,根本就是随便找個借口。

但她十分了然地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小姑娘。當初這個本子剛剛寫好的時候,樓晴也不愛演,哭了好幾回。”樓晴就是晴姐。

“可事實上的段烨,的确就不是這樣的……鄭軍勝了是事實,好好演不行嗎,為什麽一定要醜化對方将領?”也許是薛姐的語氣太過溫柔,我沒有忍住這句話。我知道勝利者總是這樣的,為了生計所有人都得如此,但還是為了段烨打抱不平。

薛姐說:“一聽這種話就知道是你們小姑娘說的。你知道段烨實際上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我抿着唇低頭沒說話。我不想騙她。

“我知道。”薛姐說。

我震驚地擡頭。

薛姐被我的反應逗笑了:“很意外?這話我當初都沒和樓晴說過,可今天看見你我卻突然有了說的欲望。可能是因為人老了,總是心軟還愛回憶曾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六七年前?那是他第一次來鄭國,年少鋒芒。”

哦,那應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樓晴有沒有和你說過她有個小姐妹見過段烨?那是三年多前的事情,那時的段烨其實已經變了樣子。如果知道當年的段烨有多麽鋒芒畢露……大概更演不了這個角色了吧。”

我猜薛姐一定身份不簡單,可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問。

“這個本子拿來的時候,劇情雖然是定的,可也不會說絕對這個人物是個什麽形象。是我要求演成這樣的。”

什麽?我一直以為這是有人執意要破壞段烨的形象,可是薛姐?

薛姐搖搖扇子,說:“你們這些小姑娘的心中,段烨是個英雄,還是個很好看的英雄,可這有什麽好的呢?人們會弱化他将軍的形象,編更多的香豔故事,惹更多人傷情……段烨是誰?他是我們的仇人,是他侵犯我國,是他帶來了災難。難道要讓更多人喜歡他嗎,在喜歡這個人與愛國之間為難?要她們聽着這樣一個人被诋毀?小今,不是所有人都分得清這些的。而且,這些喜歡段烨的人——不管是喜歡他的什麽吧,你覺得她們能不能流露出這個意思?被人發現被人利用,又要怎樣?”

我意識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對這個國家沒有絲毫好感,無條件偏向段烨的。

我是個異類,若旁人這麽想,恐怕後果很嚴重。

“既然如此,不如斷了這個心思。往日坊間流傳的話本終究是話本,哪裏如舞臺的力量大?真正見過段烨的才有幾個,多讓人見見這‘真實形象’的他,幹脆與厭惡他的國家一樣厭惡他好了。”

“段烨已死,怎麽編排他都已影響不了、也不會遭報複了,那何不為活着的人想想?”薛姐說得很認真。

我對她的崇敬油然而生。

我知道段烨沒有死,可我相信,他不光不在乎別人怎麽看自己,如果他知道有人懷了這樣的心思……大概也是十分欣慰的吧。畢竟他一直把自己看得很輕,而希望更多的人好。

再排戲的時候就順暢了很多。不管方輯說我的戲有什麽問題,那都是吹毛求疵,我應付個替補角色還是絲毫沒有問題的。就是再演的時候有點用力過猛,把段烨這個角色演的過于慈悲。當然很快就調整了過來。

我不是誰的專職替補,于是要求我誰的戲份都得會一點,說起來是個挺麻煩的活兒。好在我學得紮實,又細心,加之對我這替補的要求也不高,倒也不算太大的壓力。

閑來無事便在想薛姐是個什麽人。這種新式的演出方法其實出現也就有個五六年,但是很快風靡。要求不高,曾經那些唱戲的基本能直接拿來演,像是方輯,他就是半路出家。不過這也導致了他的嗓子比我好太多,我一點都唱不了。

這麽一想,以她的氣質風範,難道以前也是如此?我好想看她扮上是什麽樣子。

就這樣過了五六天,終于有人來傳旨,說是惠妃娘娘想看。我們發展也不久,沒什麽經典劇目。于是她也就是圖個新鮮,讓我們找一出歡快一點的演就好。

而這個時候我也知道了,其實這京城的戲班不是沒有通俗點的劇,只不過平時不演罷了,要是有人點,還是能演的。

比如這一天,就選了出落魄才子抱得美人歸的劇。

雖然演員齊整用不到我,我也得跟着去,畢竟布景要換、而且還得留着我防萬一。當然,若是不帶,我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第一次有機會正大光明的看更多的地方,傻子才不想辦法。

惠妃娘娘年紀不輕了,育有一兒兩女,卻只有一個女兒活到了現在,是大鄭的三公主。

我來之前惡補過這皇帝一大家子的事情,硬生生背下了誰是誰的母親誰是誰的兒子女兒——要知道我以前連自己家的關系都懶得琢磨明白。

可到了地方才知道,原來雖是惠妃宮裏派人來請的,實際上卻是一共三位嫔妃在。兩人年紀稍大,另一人年輕些,我猜那個服飾更華貴的是惠妃,另兩人卻是一點都認不出。

還是旁邊侍女有眼色,見我們沒想到還有人在,立刻介紹了:“這是莊嫔娘娘,這是宋婕妤。”

我趕緊和大家一起問了安。

惠妃免了我們的禮,随意問過幾句,便讓我們自行去準備。我不像他們那樣要換裝,于是便得空偷偷窺這幾人。

知道了誰是誰便好辦得多。宋婕妤是最近一兩年得寵的,我也就知道這麽多。可這個莊嫔——則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

我真是幸運,沒想到第一個便見到了她——這是那位在齊國快要病死了的質子的生母。

我來之前,除了高安涉,最想見的人就是她。

她只有這一個兒子,卻被送到了齊國為質。我很好奇這樣的人如今什麽樣,也好奇她對高安涉——那另一個質子,會是什麽态度。

看上去,她就和惠妃一樣、和我想象中這宮裏的女人一樣,悲喜不露,明明還沒到那個年紀,卻暮氣沉沉,沒什麽精神。畢竟都是一天一天在熬,日複一日的等一個人而已。

我頂讨厭這樣的生活。我曾經讨厭我父母的貌合神離,讨厭沒有感情的結合,讨厭各守規矩的無奈。可看到這宮裏的女人,還得說他們其實已經幸運。

我想起趙憲曾無意中提到,母親當年其實還有入宮的可能——如今想想幸虧沒有。她已經很不開心,我不希望她更加虛度。

也許是母親的形象與面前的女人有些許重合,我一時間竟有點恍惚。恍惚到不能确定……莊嫔剛剛,是不是往袖子裏塞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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