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見到了我活了這二十年,最恨的人。

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大鄭的皇帝——吳藿。

我想過很多次這個場景——小的時候就想過,想過也許有一天我會去京城見見這天子;後來出事,我做夢都想着要殺他,腦子裏前前後後不知規劃了多少種他的死法;再之後……再之後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想,皇帝的形象越來越模糊。

直到我今天真正見到這個人。

而這第一眼,他的眼睛中竟然是帶着關切的——當然不是對我,而是對着這個方向——莊嫔。

我恨得渾身發抖,就對視了那麽一眼便趕緊低下了頭。

害怕到發抖、畏懼到不敢對視,也完全可以解釋我現在的行為,倒是不用擔心——可皇帝這時候沒有分一點目光給我這個小戲子,他就緊趕過來揮開侍從,扶住了莊嫔:“怎麽了,慢慢說,你先坐下。”

然後我看到他遞給了一個高安涉一個威脅似的眼神,高安涉俯首——估計馬上他也會這麽對着我吧。

我俯着身子想退到一邊去,可莊嫔卻突然伸手拽住了我,死死不松開,失而複得之後癫狂的樣子。她對皇帝的話充耳不聞,卻不斷地說這一句,“文爍回來了”。

她的女兒,回來了。

兒子被送走後她錯認了高安涉,而現今,她又認了我做她的女兒文爍——可我從來沒聽過、來之前他們也從沒提起過啊。

皇帝身邊一個內侍大概看不過莊嫔這幅樣子,小聲相勸:“娘娘,咱們文爍公主啊,死了好多年了……”

莊嫔的眼神一下變嚴厲:“你說什麽?”

皇帝止住那個內侍,安撫莊嫔:“沒事,他什麽也沒說、也不知道。你說文爍回來了?她在哪兒?”

來了。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莊嫔說了半天的“文爍”就是她一直拽着的我,所以這話一定是沖着我說的。

Advertisement

我忍了這麽久。

站在旁邊時,我一點點抽空了自己的情緒,讓我可以比較冷靜地分析現在的狀況,當這個皇帝就是一個簡單的皇帝,他和我沒有任何的關系——

然後現在、我要跪在他的面前。

我就這樣抖着,跪了下去。

江盛秋。

不管你怎麽否認,你怎麽用那個“小今”去粉飾太平,如今跪下去的,是你江盛秋。

為着什麽呢?你能不能清楚地告訴自己,你是為了段烨、為了戲班裏的人、為了這些無辜的侍衛宮女、還是就單純地為了你自己。

我說:“皇上。”

他那樣有力度的目光壓在我身上:“你是誰,你叫什麽?”

我狠狠掐着自己小腿:“我叫‘小今’,是個戲子,進宮來為娘娘們演戲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話顯得恭敬且輕巧,可惜,還是破碎的不成樣子。

我真的是高估了自己。就算我能壓住我的恨不去傷人、可我真正壓不住的卻是對自己無作為的痛苦。見到人卻什麽都不去做、比起讓我拼死殺了他,簡直不多承讓。

好在,好在見到這種場面的小今就算是吓死也不會引人懷疑,諸多失常都可以忽略。

皇帝又問:“你多大了。”

“二十。”十六歲的時候被你滅了全族,如今,也二十歲了。

“擡起頭來。”

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會否帶着洗不脫的恨意,但他既然這麽說了,我便只好擡頭——他要是真的覺得奇怪,我便也無退路,幹脆撲上去好了——能到哪步就是哪步吧。

這麽看着,其實吳藿的形象和我當初幻想的相差很大——我總覺得,這樣的昏君應該醜陋不堪、體态臃腫,有猥瑣之态。可是吳藿吧,就是挺一般一個人。

就是很普通的樣子。

對天子的形容中總要加上許多神秘的色彩,他不能是一般人,可這麽看上去,我既不覺得他哪裏就天潢貴胄了,也不覺得他嗜殺成性。

其實這樣才可怕。

吳藿仔仔細細地看我,可能是想看出如何我就和他的女兒有相像的地方了。若放在平常有人這樣看我,我肯定心裏發毛移開腦袋,但此時各種念頭燒得我渾身發木,回望過去,仇恨與畏懼纏在一次,只剩下了迷茫。

皇帝說:“你覺得她是文爍?”

“是,就是她。”莊嫔十分肯定地點了頭,過來抓住我的手,轉向高安涉:“這是律兒,你弟弟——你沒有見過他,當初,還沒有你弟弟呢。”

我終于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向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但這場景不是很搞笑,一個瘋了的妃子,手上拽着自己的女兒、眼睛看着自己的兒子,可這“女兒”視她的夫君為滅族仇人,這“兒子”是敵國送來的質子。

皇家這點醜聞,就這麽大大咧咧的,不光被宮中之人、還被這進宮演戲來的戲班看到。

但是皇帝還竟然一切順着說,一點也不生氣的樣子。

我好好奇這是為什麽,莊嫔到底是個什麽神奇的人,能讓這殺功臣不眨眼的皇帝對她這麽好。

他明明有這一面,為什麽不多拿出來用用呢。

我和高安涉對視。我多少還要帶着點未來不确定的“怯怯”,他那麽小,卻平靜地看着我、看着這出鬧劇,黑黑的眼睛中看不出什麽情緒,嘴角甚至帶着點妥帖的笑意。

他應該看了眼皇帝,像是得了某種許可,叫我:“姐姐。”

莊嫔笑了,我看向她,自然也看到了她身後皇帝那威脅的目光。

我咽下所有的情緒,反握住莊嫔的手——好像這樣能獲得些力量:

“弟弟。”

他們都笑了——莊嫔一個人真情,剩下所有的人假意,而我和高安涉都是,情緒放空,只覺心涼。

我偷偷看我的戲班。

她們離得遠,只見得到我們這邊一片鬧劇,興許能聽到莊嫔激動之時喊的幾句話,但估計仍是一頭霧水。

就知道我們突然皆大歡喜了。

你看,剛剛我還和他們是“我們”,現在,我就和這些披着人皮其實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人“我們”了。

我下意識尋找薛姐的身影,卻沒有找到。

我的手冰涼,我握着的那只手——莊嫔的——也是冰涼。

不知道這是不是說明,就算瘋到不認人了,其實,她還是知道這個人不是她的女兒、這一切只是皇帝有意讓所有人陪她演的一場戲。

當然,最慘的是我,和高安涉。

鬧鬧哄哄好久,戲班的人被遣走,多餘的人清走,連皇帝都是給了要我配合的暗示之後就走了。

宮裏一下就清靜下來。

是啊,剛來這裏的時候我就說,莊嫔宮中安靜。

可沒想到如今我就是這宮裏的一員了,和高安涉一樣,都是這被圈在宮中的金絲雀,出也出不去,可卻被照顧的精心。

今天的飯桌上有三個人——之前估計是兩個,今天多了一個我。

莊嫔在不斷給我們布菜——這樣精致的飯食我好多年都沒見過了,這時卻是在沒有胃口。一個是因為這出鬧劇實在沖擊力太大我緩不過來,還有就是旁邊的高安涉也很瘆人。

可能因為生計就是演戲的緣故,此刻要做這莊嫔的女兒,我便想盡力演好這個角色,覺得得母慈女愛才像樣子——奈何高安涉不配合,我這獨角戲也演不下去。

不過我剛剛來的時候,也沒見高安涉與她多親近,可莊嫔自顧自地還是挺開心,估計根本就不在乎高安涉有沒有反應。

同樣地,其實我也就默默享受這樣的待遇就好。

反正……這其實也是我一直期待的。我一直在等的,就是接近高安涉的機會,而莊嫔這個病犯得正和我心意。

雖說這麽想挺對不起她——不過她也不知道了吧。

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目的,我和莊嫔其實才互不虧欠——慘的是高安涉。被硬生生拽住進了這四方天的宮,還能有好臉色對這罪魁禍首?還真是難為他。

十二歲,他來的時候才九歲——我出事的時候是十六歲,都未能做到“處變不驚”,練成今天這樣靠演戲能混過去,不知更是廢了多少力氣。這孩子比我苦多了。

大概慘的人,都對比自己還慘的人有天然的同情。高安涉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蛋上沒有一點童真在,我看着真是不舒服。我是家裏最小的,有三個……有兩個哥哥,卻沒有弟弟,這時候同病相憐、而我又恰恰好要認識他,真把高安涉當半個弟弟了。

晚飯過後,莊嫔去“打理宮中事務”——不過我實在懷疑她都瘋成這樣了還有沒有能力打理。可既然這麽說,那沒準又是另一出戲,和我無關了。

反正趁這個機會,我是終于得到了和高安涉獨處的機會。

在沒有取得他的信任前,我不會說出我的身份和來意,我背後的段烨更是要好好藏好——誰知道這個被自己國家抛棄的小皇子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任何對段烨不利的事情我都不能給機會。

我們倆站在廊下,一時無言。

我估計要是等他問什麽能等到天荒地老,于是先開口:“哎,你知道文爍是誰嗎?”

高安涉雖然不怎麽說話,但我看着,應該是別人問他就答的。果然,他說:“莊嫔的第一個女兒——沒生下來就死了,五六個月的時候吧。那時候莊嫔才十六歲,甚至還沒有位分。”

他倒是清楚。

“哦,原來我是這麽個人啊。”算了算時間,那孩子要是活下來,差不多也就是我這麽大了。

然後便又是一陣沉默。

我覺得自己不一定有高安涉聰明,多說多錯,不如幹脆別多搭話,有想了解的再說。

高安涉側頭看我,半晌說:“你是為什麽來的?”

我回:“演戲啊。我是戲班的,有人想看,我們自然就得進宮啊。”

他想了想,說:“你不像。”

我也知道自己不像。不當着那些能要我命的人的面,我更是懶得去演。可是這種問題自然不用回答。

“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