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聽着是不是也覺得挺可笑的?江湖騙子的路數就那麽幾個,先說有大富大貴的命,再說但是有小人擋道,真的信了他的人就會給點錢讓他算算如何消災……”
當然可笑。我朝皇帝,可一點都不像是個迷信的人。
“可是皇上當年就是信了,信了那算命的說他手裏捏着的兩枚棋子代表了他有着博弈的能力。當然,他沒讓他幫忙消災,而是覺得這些所謂‘災’能被他一點點鏟除,”莊嫔嘆了氣,“我勸啊,但是他不聽啊。其實我覺得他根本就不是信了這種鬼話,而是終于找到了個能給他個理由和信心的東西。”
“就這麽可笑這麽簡單,因為奇怪的原因有了不該有的想法,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我親眼看着他,變成一副不是他的樣子——不過也可能,是以前的我被蒙蔽,根本不知道他其實有那麽大的野心。”
莊嫔拉着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在顫抖,于是便也稍稍用力握住她的。
“處心積慮拿來的東西,自然怕別人搶走……于是便以己度人,覺得天下人都有什麽異心——哎?”
“啊,對不起。”我聽得氣血上湧,手上用了力,抓疼了她。
是啊,我外祖家是怎麽敗的、我侯府是怎麽倒的,都是因為這疑心啊。而最可笑的地方在于,他曾經是這的受益者。
究竟為什麽這麽心安理得呢。他不會做噩夢的嗎。他既然會信那算命的,那他知不知道什麽叫做因果報應?
“文爍,你怎麽了?”她關切的問。
我很努力地讓自己笑得沒那麽勉強,“沒什麽,就是覺得……有點可怕。”
莊嫔眼睛笑彎了,顯得甚至有點嬌俏:“是啊,一直以來,都只有我不怕他。因為我什麽都見過,什麽都知道,他不瞞我也知道我不會害他。你看,在這一點上,他多單純。”
我卻突然膽寒,之前從高安涉那裏試探出的一點消息在我腦子裏飛速組合,我怕事情會朝着那個最壞的方向滑去——也不能叫最壞,只能說,最不可控的方向,我怕那是真的。
能影響兩國政局的那種。
“那您……還愛他嗎?”我小心翼翼問。
莊嫔笑了:“這宮中,從來沒有人提‘愛’這個字,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想起這個問題了。不過不提倒不是不敢,只是啊……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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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可能從來就沒有愛過,于是她們并無負擔。可是我愛過他,愛過當初那個少年。但是宮中這些歲月,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愛的是不是只是當初他的僞裝、愛着自己喜歡的一個想象而已——美化太多。”莊嫔眼中含淚,“文爍,不要輕易談‘愛’這個字,這沒有那麽簡單。我們啊,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決定,這愛從何談起啊。”
這話說的倒是對。強勢如我的母親,不也是被安排了一樁完全不能選擇的婚事,賠上了一生嗎。
我寧願沒有我的出生,去換她的恣意喜樂。
莊嫔真的不年輕了,她的皮膚不光滑、眼角有着細紋,就算年輕時候是個美人這時也看不出來了。但是皇帝仍是縱容她、想着她——這是因為愛嗎?沒有了華美的外表再去談感情,是不是可以得幾分真心?
但我看莊嫔不像是還相信的樣子。
這就是——愛?
我沒見過什麽好的愛情。父母的結合我看着就是一出悲劇,大哥和大嫂也只是相敬如賓,景玫姐和她的丈夫已經天人永隔,薛姐年紀不小了卻從不提感情,而這宮中種種,更是讓我惡心。
我演了那麽多情情愛愛、情深似海,人們那麽喜歡寫喜歡看這些東西,是不是其實就是因為現實生活中根本找不到?只是那些感情和幻想還在,總是要找個地方寄托的?
我想,我才不要去喜歡一個人,那太累了。
如果還來得及的話,我真的不要去喜歡。
我進宮之後時時刻刻精神緊繃,和誰說話都是試探與防備,難得有這麽感性的時候。莊嫔現在又擔着我“母親”的角色,我在這孤立無援中,突然有種抑制不住的念頭上頭:“怎麽叫,愛上一個人呢?”
莊嫔笑了:“我的文爍,真是早就到這個年紀了啊。但是一直沒有人教你這些,真是可憐。”
我抿了抿唇。是啊,不管是文爍,還是江盛秋,都沒有可以傾訴的機會。而如今我頂了她的名號,倒是能試試了。
“愛上一個人啊……其實我也不是很懂。我就認認真真愛過這麽一個,現在可能還不愛了,曾經的那些也跟着褪色。我想,大概就是會因他的一笑一怒而開心或憂慮,遇到事情的時候第一個想到他,很多時候看他不開心,會埋怨自己沒有辦法解決,能幫上他什麽的時候特別高興,偶爾和崇拜交雜着——一種十分複雜的情感吧。”她說着褪色,但這根本不像是忘了的樣子。
可我已經沒心思去想她對吳藿的感情到了今日究竟還算如何——我把她說的這些往自己身上代入了下,發現,我好符合啊。
我憧憬過、崇拜過、心疼過的人,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我靠想着他度日,而如今會因能為他做些什麽而欣喜——
我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
我的諸多改變因他而有、而我喜歡這些改變,是不是能說明,我其實……喜歡他?
我那麽信他的話,是因為我喜歡他嗎。
我突然有點想哭。這些想法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有的,只是我們從相識起就沒有過安靜的日子,後來他成了個死人,三年多過去我們才有機會心平氣和地聊天談事。
于是就開始了嗎。種種不可言說的心思,不知什麽時候生根發芽,我自己都不知道——好難受啊。
實話實說,我一點都不想喜歡段烨。
他那麽好,而我這麽差。
“怎麽了,你是覺得自己喜歡上什麽人了嗎?”莊嫔溫柔的聲音飄來,我揉揉眼睛,有點讨厭自己。
段烨對我那麽好,幫了我那麽多,我這麽努力地去做了,卻也沒法帶給他什麽。我真的好差。我連想想這件事都覺得膽怯。
莊嫔沒等到我的答複,可她卻像是明白了:“我的孩子啊,你怕什麽呢。怕真心被辜負?”
我搖頭。段烨才不是那樣的人。
“怕身份有別?”
我仍然搖頭。我們都是死了的人,之前種種都扔下了,還有什麽身份可言。
“那就是……擔心配不上?”
我眼淚落了下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皇宮裏,對着分不清是敵是友的一個後妃,袒露這些心情。
莊嫔卻毫不在意:“般配這個問題,你想它做什麽?我曾經以為自己和吳藿挺般配的,可後來呢?又有什麽用?你覺得你,差在哪裏?”
“我不差,可他太好了。”
我當然不差。我不是妄自菲薄的人,我知道自己從小學習算不上用功但覺得學得不錯,誰見了都得誇聰明,做什麽都有模有樣,連除了那麽大的事情,我都沒瘋——這我就很厲害了。
可是段烨呢?我聽着他的傳奇成長,我從來都羨慕他,但我追了這麽久都沒追到幾分。
我憑什麽呢。
莊嫔站起身來,過來抱住我:“其實啊,你別管這麽多。想的再多也是煩心而已,計劃來計劃去,不如說出來實在。”
不要自尋煩惱,我對自己說。其實喜歡這麽一個人……很好啊。他很值得喜歡。
慢慢冷靜下來,我才發現我和莊嫔讨論的事情已經偏出十萬八千裏去,不由得有點不好意思:“怎麽倒是我說什麽這麽些話,要您來安慰我了。”
莊嫔說:“母女之間,分這麽清楚幹嘛。”可這種親密我是從未能經歷。
我們終于又可以坐下來喝喝茶随便聊幾句,我終于能分出經歷來整理下剛剛問出的信息。
吳藿的皇位是名不正言不順拼下來的,而一直對他不離不棄的莊嫔很得他的喜愛,他因為少時因兩枚棋子被說有富貴命而鐘愛圍棋,而莊嫔非常不希望兒子有争寵的心。
吳律是個什麽樣的人先不論、高安涉,可是一點都不避諱和皇帝這接觸啊。而恰恰好,他也喜歡圍棋,還比吳律下的好。
但這裏面有個我怎麽都想不通的點,皇帝竟然這麽喜歡莊嫔,為什麽送走的會是他的兒子吳律呢?送走了,還要找個人來替代,何必這麽麻煩?
我想起,莊嫔說她可能不愛了。為什麽?除了那人變了之外,有沒有什麽能加速這件事呢……比如孩子。
當時有文爍公主的時候,莊嫔甚至還不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什麽意思?文爍沒能生下來,而吳律年紀輕輕也被送走——為什麽?
我突然膽寒。
如果說,這些都是皇帝有意為之的呢?他需要一個無條件愛自己的人,需要一個去寄托愛的人,可是同時,他會不會偏激到接受不了其他人的存在?接受不了有個孩子去分散,更接受不了——他的這份愛,會給這對母子帶來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尤其是在吳律各方面真的不突出的情況下。
而若是知道這些的莊嫔——她怎麽可能不瘋?我想,她還是瘋了好,瘋了就不用知道這些肮髒事了。
希望是我想多了。
但我其實想的更多。
如果……她沒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