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
果然,他話開始多起來。
“去了西北,我再帶你去南疆,記得嗎?我在那裏遇到你的,那時你才三歲不到,我竟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呵……”魏東辭往上靠了靠,頭倚在她肩頭,“跟我走好嗎?我回來……是來找你的。”
他一直說着,全無人前運帱帷幄的模樣。
“師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霍錦骁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東海。”
語畢,她轉頭看他。
魏東辭已經閉了眼眸。
他沒聽到她的話,也并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棗紅的馬從雲谷縱出,明媚春光照着馬背上容顏清俊的男人,他眉間霜雪重重,猶如冬寒。
宿醉的勁還沒過,魏東辭的太陽穴還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風夾着過夜的潮雨濕寒,撲面而來,讓他的頭疼得更加厲害。雖是大夫,他也顧不上吃藥。
他在酒館醒來,遍尋不見霍錦骁,回了山上一問才知,她天沒亮就已經出發下山。
她的歷練,竟壓着他回來的日子,他卻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個夢,他以為自己已勝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這一步,他連她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太陽越來越高,轉眼過午,他滿頭大汗追至曲水鎮外的岔路前。
Advertisement
夾道兩側種滿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頭。
岔道分向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處。二選一的賭局,贏面還是很大,可不知為何他竟一絲把握都沒有。
“叱——”
輕喝一聲,他揚鞭策馬,疾馳而去。
十裏花開,化馬蹄震地聲之下一場繁花雨,輕白淺粉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他滿頭滿身,長街寂寥,遠路空曠,只有落紅鋪地成毯,是這春日最燦爛的告別。
此去經年,終是浮生錯別,似村口的岔道,他往左,她往右,即便日後相逢,兜兜轉轉間也繞了塵世大半圈,風侵霜染,少年歡顏已是面目全非。
作者有話要說: 咦嘻嘻嘻嘻嘻嘻……
☆、三爺
春意漸深,田邊石縫裏開出許多朝顏花與山莴苣花,觸目所及便是綠油油的稻田,煙雨朦胧的山水景致被一馬平川取代,是截然不同的天高氣闊景象。
牛車在田間小路緩慢前行,牛脖子上系的銅鈴叮叮當當一路響過,期間夾雜着一兩聲不成調的小曲兒,胡亂的唱詞,不着調的曲子,只有那嗓音還能聽聽,清清脆脆恰和鈴聲。
“吵死了,丫頭你能消停一會嗎?”趕車的漢子被吵得不行,轉頭吼起,渾厚的聲音似悶雷。
“六叔,你也忒無趣了。趕路多沒勁兒,我給哼曲兒解悶,你還嫌煩了。”原本仰面跷腳躺在牛車後高高疊起的箱籠之上的人聞言轉過身,往前趴去,呸掉嘴裏銜的狗尾草,眨巴着眼睛道。
這人穿了交領襦裙,蜜合色的上襦搭着蔥心黃的裙子,梳半頭的小随雲髻,餘發編了辮子左右垂至胸前,頭上一應珠釵皆無,只簪兩簇桃紅的山櫻,耳垂上扣了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珰,清爽得像雨後的田野。
霍錦骁跟孟乾從雲谷出來有三個月時間,已經過了沿海的全州城。孟乾一年回一趟老家,每次都要備一車禮。他們在全州城裏采買了幾箱籠的東西,半道上就棄馬改作牛車,霍錦骁和孟乾輪着驅車,往孟乾老家緩慢行去。
孟乾老家是靠海的一個小村落,很偏僻,越是靠近人煙就越少,這路上已經鮮少看到有人經過,霍錦骁趕路趕得悶死。
“我不悶。”孟乾話少。
“六叔,還有多久才到?”霍錦骁懶洋洋問他。
“快了,再有一天。”
“還要一天?”霍錦骁臉一垮,把頭埋到箱籠上,可不多時,她卻又突然來勁般坐起,問道,“六叔,你給我說說東海吧?”
孟乾轉頭,用尚完好的那只眼睛瞟她:“除了臨海的幾座城鎮歸我大安朝所屬外,整個東海海域尚有七十二島嶼,其間枭雄輩出,海盜不斷。能占據一島之人,便是這東海強者,而能得“枭”名冠之者,則是東海八荒六合之間佼佼者。整個東海,也只區區十人有幸得此封號。”
“那以六叔的武功,在東海能排到第幾位?”霍錦骁從箱籠上蹦下,穩穩落到孟乾身邊坐好。
獨眼孟乾在雲谷排第六,憑借拳法獨霸天下。他手上套着金烏軟甲,水火不侵,刀刃不傷,這雙手就是他的武器。
“我久不在東海走動,也不知能排幾位,不過要想在東海闖出名頭,光憑拳腳功夫是沒用的。”孟乾空甩了下柳條鞭,鞭聲如裂帛。
霍錦骁看到他袖管裏露出一點暗金顏色,知道那是他的金烏軟甲。
“憑六叔的本事,得‘枭’名也是易如反常之事。”她拍起馬屁來。
“天真。”孟乾冷道,唇邊還是揚起淺笑。
“嘿嘿,那東海上誰最厲害,是不是那位海神三爺?”霍錦骁又問他。
孟乾唇邊的笑倏爾收起,眼裏冷銳的光芒閃過。
“丫頭,我不知道你去東海為了什麽,但無論如何,別去惹這個人。”
“為何?六叔,你給我說說這人呗。”霍錦骁越發好奇了。
普天之下,能讓孟乾忌憚到這般田地的角色,可不多見。
“知道為何都稱其海神三爺嗎?”孟乾反問她。
霍錦骁搖頭。
“因為此人在東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
東海八荒七十二島,枭雄無數,争戰不斷,比之中原武林不遑多讓。而在所有枭者之間,唯有一人,是整個東海誰都不敢招惹的,那便是霍錦骁這次要查的海神三爺。
三爺其人神秘莫測,稱霸東海數年,竟無一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也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知其手眼通天,是東海最可怕的一尊佛。
這個人很難以正邪概論。
他是東海最大島漆琉島的主人,也是整個東海的庇護者,擁兵數萬,聚船近千,在東海信徒無數,勢力沿着東海一路往下,橫行大安的兩江三港,是整個東海最大的海盜魁首,也是東海海商團首領。傳聞有言此人智謀無雙、俠義心腸,千裏海疆盡歸其手,有他在的東海,雖争鬥連連,卻尚不致禍及普通百姓,而他本人也欲以畢生之力求得朝廷全面開放海禁,為沿海民衆求得謀生之途,故深得海民之心。
可另一方面,此人在海上長期走私,船隊航及東海幾大鄰國,私運火藥兵器、牲畜人口等物進行買賣,并在漆琉島上建起整個東海最大的黑市,供私貨交易。除此之外,他又令海民私自海鹵煎鹽,為其私鹽作竈,為官府頭號通緝的私鹽販子。
朝廷組織了幾次圍剿,均未能如願緝拿此人,而後更有傳聞流出,言及此人早已勾結鄰國倭寇,暗中供其火藥兵器,竟欲挑起大安海戰,以便他能海上稱王。
種種罪狀,皆當誅。
然而朝廷拿他沒有辦法,否則也不至于找上雲谷,想查明此人身份。
————
牛車在田間又走了兩日,終于在第三天的日落時分,走到靠海的小村村口。
這一路下來人煙荒蕪,霍錦骁好不容易才看到前方天空袅袅而起的幾道炊煙,她心裏一喜,在箱籠上站起,手掌壓在額前眺望去。
村口只有一條道,左右都是菜地,地裏豎着幾個稻草人,再往裏就是矮小的平房,黑瓦白牆,沿着道路兩邊散建着。路是土路,并沒鋪石板,路面上落了層細沙。
牛脖子上的鈴铛響過,村口忽然傳出幾聲童音:“快,快去看,孟叔回來了!”
村子很小,孩子聲音瞬時就傳遍整個全村,牛車慢慢悠悠走到村裏,夾道兩邊的房子裏不時有村民跑出,揚着驚詫的笑臉揮手。孩子們像牛犢般湧到牛車旁邊,一邊擁着牛車緩慢前行,一邊仰起天真笑顏叽叽喳喳笑着。
孩子被海邊的陽光曬得黝黑,咧嘴露牙,黑白分明,那笑格外燦爛。
孟乾那麽個沉默寡言的人,看到孩子擁簇來的那一瞬間,也露出笑臉吼道:“都讓開點,別堵着道,叫牛角頂了臀,孟叔可不管。”
“孟叔,帶禮物了嗎?”有孩子嚷起。
“沒看後頭裝着箱籠?明天讓你家大人到我家領。”孟乾回道。村子人口不多,他給每家每戶都備了禮。
孩子們爆起陣歡呼,站在夾道兩邊的村民紛紛開口。
“孟哥,上我家吃飯吧。”“孟哥,我家那口子切了甜瓜,來一塊!”“我家有酒,喝兩杯!”
孟乾連推卻都來不及。霍錦骁看得有趣,從身上背的布包裏摸出一袋子松子糖,站在牛車上分起來。孩子們見了糖就像蜜蜂見了蜜,呼啦一下全擁到她身邊來。
“別急,都有!”她挨個分糖。
“你是誰?長得真漂亮,比我們村最美的思雨姐還美!你是仙女嗎?”腦門剃着壽桃狀頭發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盯着她,也不接她遞去的糖,“仙女姐姐,你嫁人沒有?等我大了娶你好嗎?”
霍錦骁“撲哧”笑出聲,還沒回答,孟乾的鞭子已經淩空揮來:“臭小子,毛都沒長齊就想媳婦,快回家去。”
鞭子自然沒落在人身上,那孩子做個鬼臉遠遠跑開,霍錦骁笑得前仰後合,把整袋糖都撒手給了跟在車旁的大孩子,讓他們自行分去。
————
孟乾将牛車停到村子盡頭的道旁,霍錦骁跟着他從牛車上跳下,看到前邊有幢宅子,外邊是木栅圍起的院子,院裏搭着雞舍和瓜棚,旁邊有口水井,穿着湖水藍衣裙的姑娘正在井邊汲水,聽到院外傳來吵鬧聲音才轉頭看來。
怔了怔,那姑娘忽然丢下桶。
“奶奶,爹,娘,昭安,大伯回來了!”
她一邊喊着一邊往孟乾跑來。
孟乾領着霍錦骁往院裏去,嘴裏說起自己家裏的人口。
孟家人口不多,往上只有孟乾六十多歲的老母親,往下是孟乾弟弟一家四口人——弟弟夫妻并一個侄女一個侄子。孟乾是孟家的養子,他幼年父母雙亡,颠沛流離到此地,孟家老母親見他可憐就收養在膝下,待之如親子,将他撫養長大。他離村闖出名堂後并沒忘恩,本想将孟家遷出村子搬到大城去,可孟家人早已習慣此地生活不願離開,故孟乾年年都要回來,給家裏和村民置辦厚禮。
“我侄女兒,孟思雨,這十裏八鄉有名的小美人,比你小一歲。”看到跑出來的姑娘,孟乾冷肅的眼裏現出笑意。他已打定主意終生不娶,所以視自家子侄如親生兒女一般。
霍錦骁望去,來的小姑娘與她年歲相仿,鵝蛋臉兒杏仁眼,梳着家常小髻,纏着與衣裳同色的頭巾,腰上還綁着麻圍裙,袖口挽得高高,露出麥子色肌膚,很爽利也很漂亮。
“大伯別亂誇我。”孟思雨出來時正好聽到孟乾的話,笑着謙虛一句,倒也不害羞,只是好奇地打量霍錦骁,“這個姐姐才漂亮,像奶奶拜的觀音畫像上的仙女。”
霍錦骁一聽就樂了,上前高高興興挽起她的手,道:“思雨妹妹,我叫霍錦骁,你喚我錦骁便好。”
“錦骁姐。”孟思雨甜甜叫了她一聲。
“老大回來了?”院裏又傳來蒼老聲音,頭發花白的老太太一邊趿鞋一邊從迫不及待地出來。
“娘,您慢點兒。”孟家媳婦無奈笑勸,扶着老太太出來。
“大哥,你可算回來了!”渾厚嗓門響過,孟乾的弟弟孟坤更快一步。
“老二!”饒時孟乾素來沉默,此時也難免激動,上前與他狠狠抱住。
“老大,我的兒,快過來我瞧瞧。”孟奶奶抹着眼拉住孟乾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孟乾喚了聲“娘”就要跪下,卻被她死死拉住。
“錦骁姐,那是我爹,我娘,我奶奶,我娘後面那小子就是我弟孟昭安。”孟思雨拉着霍錦骁站在邊上,挨個給她指人。
孟昭安年約九歲,有些認生,躲在他娘身後不敢出來,霍錦骁摸摸包,掏出剩餘的幾塊紅果糕沖他招手。孟昭安瞧見吃的咽咽口水,這才沖過來。
“饞貓。”孟思雨一戳弟弟的額頭笑道,“快叫人,這是錦骁姐姐。”
孟昭安吃得滿嘴通紅,含糊不清地叫了句姐姐,霍錦骁笑着摸他的頭。
那廂孟奶奶看完孟乾就問起他的打算:“老大這次回來要呆多久?”
“大哥,這回說什麽你也要呆到出了九月。”還不等孟乾回答,孟坤就先說話了。
“是呢,小雨過兩個月就要成親,大哥定要喝過喜酒才準走。”孟坤媳婦捂嘴笑了。
“我這趟回來,就是為了喝小雨的喜酒,連嫁妝都給她辦回來了。一會把箱籠搬小雨屋去,讓她好好看看,還缺什麽只管開口,我再去置辦。”孟乾回頭找孟思雨。
孟思雨聽到話頭扯到自己婚事上,爽利的笑終于化成少女的嬌羞,腳一跺嗔了聲“不和你們說,我進屋給大伯切瓜”,人就跑了。
孟坤哈哈大笑,孟奶奶卻像看到稀罕寶貝般開了口:“喲,這誰家閨女?長得這麽标致!”
“奶奶,我是錦骁。”霍錦骁忙上前挽起她的手。
孟奶奶臉上已經笑出深深皺紋,精神矍爍看着卻不顯老,身上是福壽紋的暗褐衣裙,很是幹練。
“我世侄女,跟來東海長長見識的。”孟乾道。
“好了,別都傻站在院裏,咱們進屋說話。阿柔,挑肥的雞鴨宰了,再把早上打到的魚蝦蟹挑最鮮活的煮了,晚上我和大哥要好好喝幾杯。”孟坤招呼着人進屋。
“成。”孟坤媳婦轉頭就去忙活。
霍錦骁被孟奶奶牽進了屋裏。
————
海邊的吃食果然與中原腹地不同,海裏的魚肉緊實,蝦子個頭能有巴掌大,春蟹尖尖的殼兒霍錦骁見也沒見過,還有好些東西她都叫不上名。日暮時分海風甚涼,院裏潑了水極涼爽,孟坤在院裏架起八仙桌,一頓飯燒了九道菜,擺滿桌子,孟家燒海貨的方法也簡單,不是蒸的就是姜蔥燒,圖個鮮甜。
霍錦骁敞開懷吃,配兩杯花雕酒,直将這兩個月跋涉的辛勞全消,撐得不行才下桌,讓孟思雨領着去洗漱休息。
孟家宅子不大,屋子少,霍錦骁夜裏和孟思雨同榻。她初到海邊,身體倦怠,精神卻還興奮,換過衣裳後就坐在榻上左看右看。屋子的小窗敞着,月色與海風一起灌入,帶來淡淡海鹹味,孟乾和孟坤還沒喝夠,兄弟兩說笑聲音透窗傳來,爽朗無憂。
“錦骁姐,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幫你把床裏蚊蟲趕趕,把帳子放下來。”孟思雨拿着柄拂塵走過來。海邊蚊蟲多,驅蚊香也不頂用,晚上都是拿拂塵把蚊子趕出帳子後,再把帳子掖實。
“我不累,還不想睡,你呢?”霍錦骁從床上下來。
“我也不睡,我還有些活兒。”孟思雨聽她說不睡,就将拂塵丢開,又去翻櫃子。
“這麽晚還要幹活?我幫你。”霍錦骁跟到她身邊道。
孟思雨從櫃裏取出篾籮,走到油燈下,将燈芯一拔,擡頭羞道:“不用了,這活兒要我自己做才好。”
霍錦骁湊過去一看,籮筐裏裝的是各色針線與大紅緞子,緞子已經裁好,上頭的圖案繡了一些,看得出來龍鳳雛形,針角細密,形狀靈活,繡功很好。
“你在繡嫁衣?”她笑開眼,在孟思雨對面坐下。
“嗯。”孟思雨小聲應了句,“我娘說,嫁衣得自己繡,往後日子才幸福。”
“我替你分線。”霍錦骁便撚起繡線幫她。
孟思雨是這附近的美人兒,家裏替她相了門親事,對方是鎮上大戶人家的公子,家境殷實,模樣周正,脾氣也好。她悄悄地見過一次,記在心上,如今正是少女思嫁的最佳時刻。
“謝謝姐姐。”孟思雨拈針落布,聲音細細地與她閑話,“姐姐可定親了?你生得這般貌美,家裏必是替你尋了好人家吧。”
霍錦骁撚線的手一頓。
燈下孟思雨的目光溫柔,眉梢含嬌,恰似曲水鎮外盛開的桃花,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過去來。從前,她也這般思嫁。從小到大,她都以為自己會嫁他為妻,及笄之前,她也想過自己的嫁衣會是什麽模樣,也試着用拿劍的手拈針學繡……
可他卻離開了。
一別兩年再見,不想又是匆匆一面。
她離開的時候他還醉着,連再見都來不及說,也不知醒來知道她不在了,他會作何想法?
不過這人只是順道回來雲谷,想來應該不難過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六一六一六一快樂。
☆、白鴨
日暮時分天際雲色如虹,海面一改白日湛藍,被霞光染盡,觸目所及皆是橘紅的光芒,波紋湧動,像塊肆意鋪展的霞緞,而手最巧的繡娘,也繡不出這片虹光溢彩的畫面。
霍錦骁盤膝坐在臨海的石岩上,放眼遠眺,随着四周海風吐納,只覺人要融進這片火燒般的天地之間。石岩之下就是海面,浪湧撲到岩壁上,濺起一長串雪白浪花,水沫飛濺到空中,化成細雨落在她臉上,微涼舒暢。
她來此地已有些時日,六叔還不讓她跟船出海,她便每天到這裏熟悉水性,練習凫水,修練內功心法。她一身武藝盡得父母真傳,身負數項絕學,其中尤以九霄劍訣為最,習自她父親霍铮,不過這幾天她練的卻是另一門功法——《歸海經》。
《歸海經》為當世奇功,修練不易。此功共五重,頭兩重為基礎,可助修練者提升七竅五感,行功時對外界敏銳度大大加強,夜可視物,遠可聞聲……她很喜歡這門功法,只是可惜這功法越往後越講究天人合一,而凡夫俗子心存雜念,極易走火入魔,故她母親只讓她修到第二重便她停止。
可最近到了海邊,她卻發現《歸海經》的心法竟與此地潮汐海瀾呼應,冥冥中似有聯系,一直以來停滞不動的感悟有破頸之機,她便又重新拾起。
體內真氣,似千水萬脈,終歸一海;天下萬物,同歸一源,不論生死苦痛。
同源而歸,同源而出,是為萬宗歸海。
這便是《歸海經》的法門。
————
石岩側面是片沙灘,海沙綿密如雪,浪花拍岸卷來,此值漲潮時分,沙灘上的人都往回趕,早上出海的漁民也接連歸來。
“錦骁姐姐,大伯和我爹回來了,咱們回去吃飯吧。”孟思雨挽着小籃站在沙灘上高聲喚她,海風将她的聲音吹得遙遠。
“錦骁姐姐——”孟昭安怕霍錦骁沒聽見,拉長聲音叫道。
霍錦骁掐訣收功,緩緩吐盡最後一縷氣,縱身從岩上躍起。
“來了!”她揚聲回應,腳尖卻輕點地面,人如鷗燕般平展掠出。
“砰”一聲,崖下海面水花四濺,孟思雨和孟昭安看傻了眼,這人竟從那麽高的石岩上跳入海裏,而濺起半人高的水花落下後,海面歸于平靜,霍錦骁不見蹤跡。
“錦骁姐……”孟思雨急得跺腳,那岩下水域有暗流,他們在海邊長大深谙水性,都不敢說跳下就跳下,如今可怎生是好?
“姐,我下水看看。”孟昭安拉住孟思雨的袖子道。他年紀雖小,水性在村子裏卻是屬一屬二的,那片海域他探過,雖險倒也不怕。
“這……”孟思雨面露猶豫,孟昭安是家中獨子,若是出事家裏恐怕要大亂,但如今她去尋人來找霍錦骁已然不及,只好咬牙點頭,“你小心些。”
孟昭安應了聲“好”,就往海裏走去,可才走了幾步就見遠處海面陡起水花,一道人影自水中飛出,踏波而來。
“錦骁姐!”孟思雨和孟昭安又被驚呆。
霍錦骁渾身濕漉漉地停在二人身邊,她用掌抹了把臉,笑道:“昭安小師父,我的水性可要超過你了。”
這些日子他們玩在一塊已經熟稔,她的水性還是孟昭安給教的。
孟昭安孩子心性,立刻挺起胸膛不服輸道:“哪有,你離我還差得遠呢!不信咱比比。”
孟思雨放下心來,聞言狠狠剜了孟昭安一眼,罵道:“都是你這臭小子,鬧得錦骁姐和你一樣不安分,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姐,別。你馬上要嫁人了,娘說你要溫柔些,姐夫才喜歡!”孟昭安馬上把母親搬了出來。
孟思雨俏臉大紅,更要擰他耳朵撕他嘴巴,孟昭安竄起來,怪叫着往回跑,孟思雨拎了裙子就追。霍錦骁絞着衣裳上的水,笑着跟在兩人身後回村。
————
路不遠,霍錦骁很快就回到孟家。孟思雨給她打了兩桶井水,霍錦骁沖洗後換了套月白的家常襦裙,長發絞幹拿銀簪松挽半頭,這才到院裏。夕陽盡沉,月色清冽,屋檐下挂的燈籠已然點起,孟乾和孟坤正在院裏拿炒過的花生米佐酒,孟奶奶早早吃過,坐在井邊納鞋底,孟坤媳婦正和思雨張羅飯菜,昭安已經上桌。
“嬸子,思雨。”霍錦骁打聲招呼上前幫手。
孟坤媳婦将她按在椅子上:“你別動手,坐着就好。雨兒,陪你姐姐一塊坐着。”
孟家從孟奶奶到孟坤再到他媳婦,都是極疼女兒的人,家境雖然普通,從小到大卻也沒讓孟思雨受過多少委屈,如今霍錦骁來了,待遇更好。
“嬸,我來這麽多天,白吃白喝白住,你還不讓我出點力,下回可不敢來了。”霍錦骁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桌上菜香飄來,夾着濃濃酒味,她忍不住皺眉狠嗅,“好香,這是什麽?”
“瞧你說這見外話。老大待你如女,一家人你分這麽清做什麽?”孟奶奶耳力好,聞言就開口。
“就是。這是酒炖蛏子,純老酒炖的,一滴水都沒加。”孟嬸道。
“我教你剝。你先嘗嘗那湯。”孟思雨湊到霍錦骁身邊教起她來。
霍錦骁嘗口湯,眼睛頓時亮了:“好香好鮮,嬸子手藝天下無敵。”
“這孩子……”孟嬸被這馬屁拍得笑出滿臉花來。
不多時,菜肴均都上桌,各人圍住桌旁,說笑間用起飯來,孟乾喝了半壇酒,道:“我在全州城的金鋪給思雨訂了兩套頭面,這兩天能取,明日我和錦骁進城去取,再給你們扯些料子回來,多做幾套衣裳。思雨大婚,咱家也不能叫親家小瞧了。”
孟昭安聽到要進城,馬上舉手:“我也去!”
話音沒落,就聽庭院外頭傳進清脆叫喚:“孟叔孟嬸,開門,我們來聽仙女姐姐說故事了。”
霍錦骁正剝着蛏子,聞言一擡頭,就望見木栅欄外的村道上已來了許多村民,站在最前頭那孩子阿勇,就是初進村時喊她“仙女”,要讨做媳婦的娃兒,小大人似的。
“快進來。”孟嬸招呼着。
孟思雨早過去開門讓村民進來。
霍錦骁才來村子大半個月,就已和村民們熟絡了。村子偏僻閉塞,總共就五十幾戶人,村中沒有教書先生,也無娛樂,她白天會教這裏的孩子認字,講講各種典故,興致起來還能說書,別說孩子,就連大人也喜歡得很,得空就湊到旁邊跟着聽,到後來為解這書瘾,每到晚飯後,村民就相約來孟家,或抱瓜或帶酒,一定要聽霍錦骁說上幾段才痛快。
“去,把你伯的琴取來,今兒叫他彈曲兒。”霍錦骁擦擦手,推了把孟昭安。
孟乾話少卻彈得一手好三弦,在雲谷時就常奏,正好與她作伴。
“丫頭,你倒使喚起我來?”孟乾聞言略挑眉。
霍錦骁“嘿嘿”笑起:“難得有機會叫大夥樂一樂,六叔別小氣。”
孟乾不予理會,稍頃昭安取來三弦遞給他,他飲盡杯酒,抱過三弦拔弄幾聲。
三弦琴聲喑啞滄桑,恰如海色滄滄,古老沉樸,奏出的曲兒自帶悲怆。“叮呤”一聲,霍錦骁執筷敲過裝水的陶碗,壓了壓嗓緩慢開口:“今天要說的故事,朝代人物均不可考……”
院裏掌聲響過後衆人全神貫注聆聽,院裏又安靜,只得她一人眉飛色舞地說話,清甜聲音抑揚頓挫,道出書中故事,叫人沉醉。
她聽過很多故事,都是東辭說的,他口中詭谲莫測的江湖,到她這裏卻成了仗劍走馬的少年游。不同的人,說同樣的故事,大抵都有不同的了悟吧。
————
翌日天才亮,老牛脖上鈴铛又發出清脆聲響,孟乾帶着霍錦骁去全州城取物,孟昭安非要跟,孟嬸尋思着孟思雨也要置辦些胭脂水粉,就讓她帶着弟弟跟着孟乾一道去了。牛車上的箱籠已空,霍錦骁、孟思雨和孟昭安三人坐在車板上好不快活。
牛車慢悠悠往全州城走去,中途在驿站歇了三宿,第四天午間幾人才到全州城。
全州城臨海,也名全州港,是東海三大港之一,肥田沃土,商肆衆多,甚是富庶。孟思雨和孟昭安兩姐弟難得進趟城,只覺得眼睛都不夠使,恨不能把街上商鋪逐一逛遍才痛快。孟乾見兩人高興,索性挑了家上好的客棧,讓他們在城裏住上兩天好好樂樂。
一逛就是兩天。
海城夏日炎熱,陽光灼人,巷口橋邊的老榕下茶肆幌子迎風飄揚,幾張方桌幾把矮杌,長嘴銅壺上貼着茶名,甜的有茅根竹蔗,苦的有二十四味,鍋裏還熬着綠豆湯,一碗不過三文錢,往來的行人走累了到這裏歇腳吹風,喝上一碗,倒是舒坦。
霍錦骁拎着大包小包和孟思雨要了兩碗茶歇腳,她們逛的都是女孩家的東西,孟昭安不耐煩,就跟着孟乾去城中訪友,留她們自己更加自在,四人約在這裏碰面,如今她們來了,孟乾卻未到。
“苦!”才飲了一口茶,霍錦骁五官就皺作一團,她挑了二十四味涼茶,那苦勁從舌頭發到喉嚨裏。
孟思雨“撲哧”笑出聲:“都和你說了苦,還作死,我這有冬瓜糖,你含一塊。”
霍錦骁擺手:“不用,苦後回甘也是種滋味。”
“你就犟吧。”孟思雨笑她。
兩人正互相打趣着,橋邊的官道上忽然傳來喧嘩,霍錦骁捧着茶碗站起,遠遠見到橋對面人頭攢動,隔着橋都能看到黑鴉鴉的腦袋,正往橋這邊走來。
“有熱鬧瞧?”霍錦骁好奇道。
“兩位姑娘,可不敢過去。”茶肆小二提着銅壺正在鄰桌倒茶,聽見她的話忙來勸阻,“那是官府在押死囚。您二位嬌滴滴的小姑娘,沒得去沾惹那些晦氣。”
“死囚?”孟思雨吓了一跳。
“那人犯了何事?”霍錦骁便問。
“奸/淫/盜/殺!”小二壓低嗓道,“二位不是本城人吧?上個月咱們城發生了件轟動全城的兇案。”
“什麽案子,小哥給我們說說呗。”霍錦骁來了興趣,掏出三文錢遞給小二。
“多謝姑娘。”小二眉開眼笑接了賞錢,繼續小聲道,“這兇案發生在上月初十,那賊人見城南醬料坊黃家的長女生得貌美,起了色/心,趁夜潛入黃府……向黃姑娘下手,豈料被其妹發現嚷了出去,黃家人趕來,這賊人一作二不休,竟狠下殺手,将黃家上下八口人殺得精光,那叫一個心狠手辣。姑娘你不知道,第二天上門的人隔着門板子就看到血從門縫裏流出……”
“噫。”孟思雨打個寒噤,挽住霍錦骁的手,“別說了,怪吓人的,大白天都瘆得慌。”
“所以說這賊人罪該萬死。”小二識相地改口。
“八口人?難道黃家沒有青壯男人?”霍錦骁聽着奇怪,賊人只有一個,除非是逞兇鬥狠的武夫,否則如何有能耐殺死一家八口人,還到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更何況……
囚車已押過短橋,從茶肆前繞往另一條路,車裏只押着一人。那人穿着灰白囚服,蓬頭垢面,囚服上血痕斑斑,身上布滿皮翻肉綻的鞭傷。車轱辘碾過路坑,囚車颠了颠,那人随車歪到一側,臉壓上木欄,目光恰與霍錦骁撞上。
空洞的眼,毫無生氣,仿佛拿把錐子戳下,他也不知疼痛。
“有呀,黃老爺年近四旬,他兒子十八,家裏還有個幫工也死了。”小二便道。
“倒是奇了,這賊人瘦弱不堪,如何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霍錦骁蹙了眉頭。
“呵,有何可奇的,這全州城裏宰白鴨的行徑早就不是什麽秘密,如今越發明目張膽。”鄰桌的食客忽拍案怒道。
小二臉了頓變,上前就要捂那人的嘴:“客倌休在這裏胡言,我這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
“宰白鴨?”霍錦骁不解。
“錦骁。”
橋頭傳來孟乾聲音,霍錦骁瞧他來處正是囚車方向,便拎起東西奔上前。
“六叔,何為宰白鴨?”
孟乾目光正看着漸行漸遠的囚車,回過頭時神色極沉,獨眼之中隐藏風雷,聽她問及此事,便冷道:“你是個姑娘家,不該你知道的東西,不要亂打聽,跟我回客棧。”
作者有話要說: 咦,你們喜歡三爺?
☆、祁爺
更鼓打過兩響,全州城已然清寂。夜雲蔽月,除了偶有人家挂在檐下的燈籠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