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抽回手,只道:“走吧。”
言罷,她匆匆越過他,見他呆在原地,她又回身扯了他衣袖,催了句:“走啦!”
祁望被她拽住衣袖往外走去。
一路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快到我期待的劇情了。
☆、急病
一夜轉眼過去, 天亮時分下了場秋雨, 綿密細膩,落地無聲, 日頭隐而不出,天色像籠了層灰墨,難得的朦胧。祁望醒時看屋外天色總覺得天未亮, 可時辰卻已到卯時末。往常這時辰應該有人過來給他送早飯了, 今日不知是否因為他睡得沉,他沒聽到叫喚聲。
披衣起身,淨面束發過後他方要踏出屋子, 可還未開門,他便聽到庭中傳來的聲音。
“你們小點聲,祁爺還沒醒。他近日太累,讓他多歇會。早飯擱着吧, 把這些油膩的拿下去。另外你們出去時拐去議事廳一趟,告訴炎哥和朱大磊,就說祁爺今天會晚些, 讓他們先商議着,到時再統一請祁爺定奪, 若有急事先來告訴我。”
壓低的聲音不疾不徐,語氣溫和, 是霍錦骁在說話。
“是,景爺。”來人恭敬應道。
祁望聽院裏腳步聲遠去,這才将門打開。
庭院地面一片濕, 門口冷風撲來,秋涼浸骨。擺在廊庑前的桌椅已被人搬到廊上,桌上已放了飯食,地上的紅泥爐生了火正在煮水,有人坐在桌前背對他,正拿葵扇旺火,只露個清瘦背影。
聽到聲音,這人轉頭,道:“咦?怎麽醒了?我吵到你了?”
“自作主張。”祁望淡道,語氣并無不悅,人已走到廊裏。
“祁爺昨日頭疼,原想讓你多睡會。”霍錦骁說着話,爐上水沸,她忙又扔了扇子去提銅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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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柄燒得滾湯,她手一握便被燙得縮回來,待尋布再提時,祁望已經快一步将銅壺拎起,她便将茶壺蓋兒打開,讓他将水注入。茶香沁鼻,滿廊生芳。
祁望熄了爐火,坐到旁邊,道:“就你多事,管得寬,連我都管上了。”
“我哪敢管你?只是怕祁爺累壞,沒人帶我們這些小魚小蝦,況且馬上要回平南了,萬一你病倒,平南的鄉親們不得心疼死,怨炎哥和我沒照顧好你,那可不成。”霍錦骁搖搖頭,手腳麻利的把桌上飯食扣的蓋打開。
“你做這些事,就只是因為……這原因?沒有別的?”不知想到什麽,祁望忽然問她。
“別的?”霍錦骁滿臉迷惑。
“沒什麽。”祁望垂眸飲茶。
“祁爺,用飯吧。我見你昨天沒什麽胃口,所以只要了清粥小菜和卷子,把那些油腥大的都撤走了。你昨下午開始就沒吃東西,現在好歹吃點?”霍錦骁替他盛好粥,又拿出個小瓷甕,“我跟廚房要了壇桂花蜜,你若嘴裏寡淡,在粥裏加兩勺,又香又甜好吃得很。我小時候生病沒胃口,我師兄想了好多辦法哄我吃飯,只有這招最好使。祁爺也試試?”
祁望本要點頭,聞言卻又拒了:“不用,我不喜甜食。”
“哦。”她便不再勸他,只舀了兩勺拌進自己碗裏,喜滋滋吃起來。
祁望仍舊沒什麽胃口,用了幾勺就想罷筷,只是見她還坐在旁邊,為免她又啰嗦一通勸他,他便勉強多吃了半碗,與她同時擱筷。
霍錦骁瞧他臉色還是差,又見他吃了許久還沒她吃得多,了然道:“祁爺,你要實在不想吃,就別勉強自己,回頭讓廚房再給做些清淡的。不過你的臉色很差,要不找個大夫瞧瞧?”
“你費心了。我沒事。”祁望喝了兩口茶已經起身。這麽多年一個人,他也不是沒病過,仗着有武功身體硬朗,扛扛也就過去,況如今事多,他不想浪費時間。
霍錦骁知道他這人面上淡,心裏固執,勸也沒用,只得作罷。
————
財貨單子和人手名單都已拟好,祁望過目之後和霍錦骁斟酌着添減替換了些便交由許炎和朱大磊。因為時間太趕,也來不及将俘虜的海盜們編入船隊,霍錦骁便只在村民裏挑了些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進船隊做水手,然而人數仍舊不夠,所幸從此處回平南需時不長,她便打算到了平南島再從疍民裏挑選人手,另外祁望也應承她替她物色培養各色船隊人才,想來去漆琉島問題應該不大,就是時間緊湊,事情多,人像弓弦般一天到頭都繃得死緊。
好容易抽了個空閑,霍錦骁把巫少彌叫到議事廳裏,兩人坐在堂下說話,她問起祁望說的事來。
“師父,我願意留在燕蛟島幫你。”巫少彌毫不猶豫地點下頭。
霍錦骁卻擺擺手:“阿彌,你不需要勉強自己替我做事。”
“師父可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巫少彌問道。
“并非如此。你雖不擅與人打交道,但你心思細膩遠勝旁人,雖說為人沉默,但辦事條理分明,而島務繁雜,恰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說起來你反而比為師更适合料理一島之事。”霍錦骁回答他。這段時間巫少彌已不像兩人初識之時那般怯弱膽小、遇風則驚,他行事妥帖、心思缜密,是個擅于抽絲剝繭的人,只不過他不喜邀功,凡事都悶頭不響地做,是以外人看不到他的優點。
“那師父是有顧忌之處?”巫少彌小心翼翼問她。
“沒有。阿彌,你從前生活多桀,為師更希望你能過些簡單安穩的日子。東海險惡,一島難掌,我馬上又離開,難以照顧到你,有些擔心。”
“師父,我只小你一年,你不用總惦記着要照顧我,什麽時候換我照顧你。”巫少彌撓撓頭,腼腆笑了。
霍錦骁也跟着笑了,将他從椅子上拉下,與他面對面站着,拿手比比高度,道:“徒弟長大了,才半年個頭就要超過我。祁爺說得對,你是需要多些歷練。既然你也願意,那為師便不阻你。”
“多謝師父。”巫少彌鄭重躬身拜下。
霍錦骁忙托起他,擡手摸摸他的頭,道:“過兩天我就出發,大約要去一個多月才回,你自己要多保重。島上事務繁重,你若有不明之處只管向朱村長和祁爺指下的先生請教,別自己悶在心裏,有些事不是靠你一人之力能解決的。多問問,多看看,嗯?”
“我記下了,謝師父教誨。”巫少彌瞧着她的眼,只覺胸中暖融,如置春日。
“教你的武功別懈怠,自保之物務必勤加練習。接下去天漸冷,你記得添衣,莫凍病。你乖乖的,我回來給你帶漆琉島的土儀。”霍錦骁叮囑他道,“還有,島上關押的海盜與其家眷,祁爺答應過我手下留情,不過我此番離得急,來不及做安排,你替我留心些,別放跑一人,也別濫殺無辜。家眷們可酌情先設工坊安置,海盜可待我回來再作打算。”
“曉得了。”巫少彌低下頭,目光微閃。
霍錦骁便又道:“去,你自己給祁爺回個話,是他舉薦的你。”
說着,她朝門口處笑笑,祁望早就到議事廳外,只是見他二人說着話,便沒打擾,一直站于門口,此時聽見她的話方邁步進來。
她正替巫少彌整着鬓發與衣襟,複又拍着他的肩,拿出當師父的慈愛。祁望目光只落在她手上,心裏有些念頭很快散去。
這丫頭女扮男裝,大大咧咧沒多少男女之別,待身邊的人皆一視同仁的親厚。
昨夜之事,倒是他多心了。
————
三日時間很快就過,貴重之物臨出海前才搬上船,所以第三日夜裏他們連夜搬擡,将箱籠都擡到了祁望的船上,霍錦骁親自督看。
平南島與燕蛟島的船隊合一,浩浩蕩蕩往平南島駛去。
霍錦骁如今身份不同,自然不需再擠水手艙房,小滿這趟沒跟來,祁望身邊無人,便将霍錦骁留在身側,一則為了教導,二則也為了讓她不必整日與男人混為一堆。她倒是自覺,知道祁望一個人,索性照料起他飲食起居來。
船帆挂起,燕蛟島的碼頭上數十艘船接連離港。祁望在船上來回忙了許久,直到船穩穩駛遠,這才回了自己艙房。時已近午,霍錦骁見他回艙,便去廚房裏要了吃食,又打了半桶清水回來,打算讓他擦擦臉用飯。
連着三日都在忙,她瞧他胃口仍舊不展,昨夜搬擡整夜,今早他神色更差了,嗓音都沙啞不堪,她有些擔心。
“祁爺,我打了水,你擦擦臉吃些東西吧。”霍錦骁将水倒入盆中,從架上扯下帕子泡水擰幹後送入內室。
祁望半倚在錦榻上,頭歪靠着迎枕,身邊矮幾上放的水煙壺和茶連碰也沒碰過。霍錦骁覺得不太對勁,幾步上前,将帕子丢下,跪到榻沿又喚:“祁爺?祁爺?”
他沒有回應,只閉緊眼,眉心攏成一團,唇色泛白,全然不是适才在人前時的幹練。
她伸手探他額頭,被他額上熱度吓得縮回了手。
“祁爺,你在發熱。”
而且這熱度還不低。
她就是烏鴉嘴,說什麽病啊病的,果然好的不靈壞的靈。
“燒了?沒事,讓我歇歇就好。”祁望有些迷糊,随口道。
“都這樣了你還說沒事,你是不想要這條命了?”霍錦骁聞言心裏氣便不打一處來。看他這模樣起病應該有段時間了,這幾天衆人都忙,他又有心隐瞞強撐,以至無人看出端倪來。
“都說了我沒事。”祁望腦袋沉得很,不想說話,脾氣上來語氣也急。
她瞅他兩眼,拿起擰幹的濕帕挨近他,從他的額頭擦起,緩緩拭過他眉眼臉頰,又在他脖頸上擦了擦,才托着他的後頸扶他躺下,撤去小桌,取來薄被蓋到他身上,複又擰了把濕帕壓到他額間。祁望只覺涼意拂過,稍稍減了些煩悶。
出海在外缺醫少藥,條件又惡劣,一丁點病都會要人性命,何況是這麽高的熱度。
霍錦骁心裏憂急,正打算起身去外頭問人尋藥,不妨艙外有人聲傳來,要見祁望。
☆、脾氣
綱首的艙房比普通艙房大出許多, 裏外共三間, 祁望如今歇次間一般是他用來處理公務或見客之處,外頭另外還有個隔間, 是候客處,吵嚷聲正是從候客處傳來的。
霍錦骁掀簾出了次間,看到外頭隔間裏站了二人, 都穿着同樣的短罩甲、護臂腿甲, 頭纏朱紅折巾,脖間也系着同色裹巾,正是平南衛所所訓之水軍。
此番平南出動的大多戰船, 祁望所坐這艘是領船,為海滄船,福船船型其中之一,全船乘員五十三, 水手九名,餘者皆為戰士,船上載有弓/弩煙罐火磚等海戰武器。
“二位大哥, 何事争執?”霍錦骁朝衆人抱拳問道。
她近日常跟在祁望身邊行事,與這兩個衛所的兄弟互相認識, 這二人一名李錢,負責船上火長之事, 另一位名周河,乃本船戰士統領,許炎的副手。這趟回航, 許炎并不在這艘船上。
周河便抱拳道:“景爺,适才了望手來禀,前方天象有異,恐有風雨。”
“這雨雲壓在我們此番航線之上,所以我二人來尋祁爺示下。”李錢也道。
霍錦骁想着祁望現如今的狀況,不由沉斂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祁爺連日操勞過度,回艙後便累倒,發起高熱,我正打算去向幾位尋藥。”
“什麽?”二人大驚,異口同聲道。
“祁爺病倒了?那可如何是好?病情如何?”周河面露急色,要往裏走去。
霍錦骁攔下了他:“周大哥,祁爺正歇着,你一進去就要驚動他,以他的脾性肯定又要強撐。不如這樣,祁爺我來照顧,兩位大哥先解決眼下這事。以二位的經驗,這雨雲之勢可危急?”
“倒是不急,雨雲離我們還有段距離,我們是想讨祁爺示下,是全帆加速沖出雨雲範圍,還是繞行?”周河答道。
“若是全速按原航線前行,可否能保證沖出雨雲?”霍錦骁問道。
“不能,只有七成把握。”周河道,“不過此風雨料來不大,便是船隊陷入也可應付。”
“那繞行呢?”
“繞行的話可能會偏離航線,入夜後辨位困難,船速需降到最慢,會延誤我們回到平南的時間。”李錢道,他專司針盤,為船舶航。
霍錦骁略思忖後便道:“我們雖趕時間,卻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祁爺如今病着,還是以穩妥為首選,繞行是不是更安全些?”
“确是繞行更為穩妥。”周河和李錢都點頭。
“二位可有定奪之權?”她便又問道。
“這雨雲不急,非生死之事,若祁爺病重,我可代為決斷,不過我要先見見祁爺。”周河便又抱拳道。
“行,你們輕點兒。”霍錦骁便領二人進了次間。
祁望仍躺于錦榻上,睡得極不安穩,面色唇色皆白,眉頭緊攏,呼吸急促。周河上前探探他的額,果然觸手滾燙,他神情便也沉下來,目現憂色。
霍錦骁見他有話要說,便做了噤聲的動作,将兩人招到外頭說話。
“祁爺這病确實不輕,事急從權,我來定奪吧,就按景爺的意思辦,一切以穩妥為上策。”周河如今倒不擔心前方雨雲,反而更加擔心祁望,“船上有大夫,我這就命人請他過來。”
“麻煩周大哥了。前邊的事暫托大哥與諸位兄弟,祁爺這裏我照看着。若有急情,周大哥可随時來尋我商量。”霍錦骁道。
“景爺客氣,這是我等分內事。我們先出去,景爺有事差遣也只管随時來找我,祁爺的病若有何進展也煩請告知,稍晚些我再來看祁爺。”周河一旦有了決定便急着着手去辦。
霍錦骁點點頭,又叮囑道:“二位,祁爺的病先別聲張。”
船上人多,若有流言傳出,恐怕會擾亂人心。
“知道。”周河語畢便和李錢出了艙房。
艙裏空下來,霍錦骁又回身進了次間。
————
稍頃,船上随行大夫便到艙裏,一番搭脈診治後只說是操勞過度,加之近日秋涼突至引發風寒,而祁望素來身體好,鮮少生病,此次病來便如山倒,來勢洶洶一發不可收拾,需小心照顧。
霍錦骁連道“是”,将大夫送出艙去,由他去抓藥煎煮,她則回到祁望身邊。
祁望迷迷糊糊躺着,依稀聽到身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他卻抽不出力氣睜眼,身上酸澀難當,腦中浸水似的沉,身上發寒。有人似乎守在他身邊,他額上的濕帕換了一次又一次,那人還托起他的頭,每隔一會便用濕帕擦他後頸,她的手很溫柔,偶爾觸及他頸間肌膚時便是讓人惬意的涼意,與他身上的熱度恰好相反。
如此折騰了一會,煎好的藥送過來,廚房也送了新的吃食來。大夫開的藥共兩種,先送來的是退熱的藥,每隔一個時辰喂服一次,直到熱退,用的是荊芥、防風等藥煎成。
霍錦骁試好藥溫,轉頭過來扶起祁望。
“祁爺,喝藥了。”
祁望聽到細細的叫喚聲,人已被她攙起,靠在了迎枕上,他勉強将眼睛扯開條縫,看到霍錦骁坐在身邊,端着藥,眉目低垂,神色恬靜安心。
“是你……”他低聲道了句,嗓子裏像含了砂子,聲音沙沙的。
她已舀了藥送到他唇邊,一邊喂他,一邊說:“大夫說你操勞過度,風寒入體。我都勸過你別老死撐了,你怎麽就是不聽?現在可好,把自個兒折騰病了,我跟大夫說了,要給開最苦的藥,讓你長點記性!”
祁望微啓唇飲下一勺藥,聞言竟笑了:“你以為我是你,怕苦,喝粥還要放蜜?”
霍錦骁又送來勺藥汁,他就着喝下後忽握住她的手拉下,阻止她再喂,另一手從她那裏将整碗藥都端走,仰頭飲盡後把空碗扔回桌上。
“喝藥也要逞能。”她抱怨了句,丢給他塊絞過的濕帕。
他執帕拭唇,左手手心卻是一空,她已不動聲色收回手。
“祁爺,喝點粥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霍錦骁将小幾搬到榻上,并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你呢?吃過沒?”他問她。
“吃了兩塊餅。”她打開食盒把吃食一碟碟端上來,又非常自覺地盛了兩碗粥擺上桌。
“你回自己屋吃吧,過了病氣不好。”祁望脖子往後仰去,後腦靠到迎枕上。
“我都在這呆了一下午,要過病氣早就過了。反正我要是病了就只找祁爺算賬,都是因為你。”霍錦骁有些餓,夾了卷子就粥,自顧自吃起來。
“好,我的錯。”祁望難得認回錯,也虛弱笑起。
他随她吃了半碗粥,一個卷子,便又罷手,霍錦骁不勉強他,将小幾撤去,扶他躺下,讓他繼續歇着。祁望頭還沉着,便不推拒,只是眼才一閉就察覺額上貼來她的手,耳邊響起她低低的自語:“這熱怎麽還不退。”
那手很快收回,接着就又是濕涼的帕子敷來。
祁望不知怎地覺得安心也疲倦,很快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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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悶悶地睡了一陣,也不知過去多長時間。船忽然上下颠簸起來,将祁望颠醒。吃過藥,他出了些汗,只覺得鼻塞喉灼,身上倒是松快不少,鈍沉感稍減。
“出了何事?”他從床上坐起,艙裏已點了馬燈,小窗外夜色深重。
霍錦骁還守在屋裏,因察覺到這陣颠簸,此時正站在靠近艙門的地方張望着,看周河是否派人過來,聽到祁望的話忙轉過身來,将下午的事告訴于他,怎料祁望聽過之後臉色頓沉。
“胡鬧,為何不叫醒我?這種事是你能擅自作主的嗎?你膽子越來越大了!知道這是死罪麽?”
他怒斥一聲,下床趿了木屐就往外走。
霍錦骁連解釋都來不及。
屋外漆黑一片,冷風嗖嗖逛來,天似乎突然間冷了。祁望“噔噔”幾步走到外間房口,恰正撞上周河派來通知霍錦骁的人。
“祁爺!”那人差點撞到祁望,慌忙站住。
“什麽事?”祁望問他。
“周統領派小人前來通知景爺,南邊原航線所經海域有暴風雨,我們已經繞過危險區域,不過稍有波及,浪頭大了些,所以船身颠簸,景爺不必擔心,好生照顧祁爺便是,很快就風平浪靜。”那人看到随後跟來的霍錦骁便回道。
“外頭情況如何?”祁望揪起這人衣襟急問。
“祁爺別擔心,周統領說了,這暴風雨來得急,範圍也大,幸好當時決定繞行,否則就危險了。”這人很快回答道。
祁望這才松開手,這人又道:“外頭兄弟們看着,周統領和大夥不敢懈怠,祁爺放心吧,不是什麽大麻煩。”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祁望點點頭,放人離去。
風浪稍定,船又恢複平穩,他忽然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剛才出汗濕了衣,被冷風一撲變得潮冷。他還有些不放心,仍要往外去,不妨後頭有人拽住他的袖子,他轉頭還不及看到什麽,便遇一物迎面砸來。
他信手接下,發現是自己的外袍。
“穿了再出去,若是病勢加重,該鬧得船上雞飛狗跳了。”霍錦骁拉長個臉冷硬說完,就轉身進屋。
祁望聽了出來,小丫頭被他罵得發脾氣了。
他看她兩眼,還是披上外袍往外沖去,在甲板上巡了圈,拿觀遠鏡看了天象,又找周河了解完情況,總算安心回艙。
艙裏燈還亮着,霍錦骁正在溫藥,他的第三遍藥到時辰喝了。
“小景。”祁望走到她身後,斟酌片刻喚她。
霍錦骁霍然站起,把藥端到面前,道:“祁爺是不相信自己的手下呢?還是不相信我這人?我這人別的沒有,就是膽子大,祁爺要是覺得我擅作主張了,就罰我吧。”
“我找周河問過,與你無關,他是有定奪此事之權,這事不怪你。”祁望便道。
她冷笑道:“那就是不罰了?你喝不喝藥?不喝我倒了,反正你也不在乎身體。”
小姑奶奶發起脾氣六親不認,半是氣他斥責自己,半是氣他仍舊不顧身體胡來。
祁望伸手去接藥碗,怎料一個大浪過來,船又猛地颠簸起來,霍錦骁正端着藥,因怕藥翻了,她便顧着藥,腳下踉跄小半步,身體有些不穩。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手臂,另一手接下了藥碗。
霍錦骁拂開他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也不看他,悶聲不響坐到旁邊高背椅上。祁望雖知她在生氣,奈何并沒哄人經驗,也不知要說什麽,把藥喝下後又回榻上,躺下前說了句:“小景,你去裏間歇吧。”
她還是沒理他,他只好作罷,胡亂睡了。
夜裏有人給他擦汗喂水,他還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天亮,額頭的燙度徹底涼去,喉嚨灼疼轉作沙癢,他咳嗽幾聲睜眼,霍錦骁已經不在屋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天真熱。
☆、教導
祁望捏捏眉心, 眼角餘光瞥見外間有人影進來。
“小景?給我倒杯水。”他不作多想便吩咐道。
“祁爺醒了?”來的人卻不是霍錦骁, 只是船上水手。
“怎麽是你?”祁望不見霍錦骁,微蹙眉。
“景爺照顧祁爺一晚上, 剛剛回房,囑咐小人過來服侍祁爺。”那水手放下手裏東西,倒來水給他。
祁望接下杯, 發現那水冰涼。他忽想起昨日她照顧自己時, 一應湯藥飯食到他手裏都已冷熱妥帖,全無平日毛燥。
“那是什麽?”他看到這人擱在桌上的東西問道。
“景爺吩咐的,祁爺夜裏出汗濕了裳, 今晨若要起來需換身幹衣,另外外邊風大,要加件夾衣。”
祁望聞言翹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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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浪大,又有細雨, 甲板被打濕,第二天天放晴,日頭曬得船上一陣潮熱。霍錦骁并沒歇多久, 不過回去運功一番,淨面更衣後又到甲板上。
祁望會在每日辰時親自巡船, 聽船上各處負責的人員禀告船只情況,确保船體無異狀, 而後會把管事的人都召集到艙中,查閱所有當值記錄,詢問水文地文、海域情況、船上水糧消耗等一應事務, 再分派當日重要事宜,并撰寫航行日志。
今天自也不例外。
霍錦骁原來做末等水手時可沒資格參加這些事,如今祁望親自指了她跟在身邊,她自然不願錯過這樣的學習機會,便乖乖站在衆人之後側耳傾聽。
半個時辰時間,幾個管事就逐一禀報完畢,這其中也包括周河提及的昨夜暴風雨之事。
“行了,今日早會到此為止,你們都散了吧。”祁望以拳掩唇咳了數聲才遣散衆人。
“是。”衆人便告退,魚貫而出。
霍錦骁琢磨着剛才衆人說的話,諸如潮汐風向、浪湧情況、船只吃水深度等等,跟着衆人往外踱去。
“小景,你留下來。”
冷不丁祁望的聲音響起,霍錦骁收起心思,回頭望他。他臉色仍有些差,一早上都在時不時輕咳,聲音沙啞,還帶點鼻音,甕聲甕氣。她想起昨晚的事,還有些不痛快,就躬身行了禮,也不喚人。
“怎麽不多歇一會?”祁望問她。
“不敢,船上規矩,祁爺辰時巡船各處人員都要在崗,我要是壞了規矩,可要受罰的。”她垂着眼,目光落在他書案上。
“你還在氣我?”祁望嘆道。
“不敢。”她抱拳重重一揖。
“平時也沒見你這麽多禮,還說不氣?”祁望說話間又咳了兩聲,道,“你要還倦就回去歇會,我放你半日假就是,你要不倦就到我這來,我有事交代給你。”
霍錦骁狐疑地瞥他兩眼,走到他案前,他卻又指指自己身邊,她更覺奇怪,便蹙着眉頭走到他身旁。
“祁爺有何事吩咐?”
她的問話聲才落,祁望忽從圈椅上站起往旁邊一讓,順勢又把她往椅上拉去。
霍錦骁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坐到椅子上,驚道:“祁爺?”
“你幫我寫航行日志。”他道。
“我?”霍錦骁低頭看着案前一撂記錄冊子,訝然非常,“我不會。”
“無妨,我說你寫。”祁望朝前略傾身,從桌下小屜裏取出兩本冊子放在她面前,“日志一式兩份,一正一草。你先按我說的将草本寫了,再謄入正本。”
他說話間打開草本,裏面密密麻麻都是祁望的字,字跡蒼勁有力,偶見潦草。
霍錦骁伸手撫上面前的冊子,這冊子不是用普通紙張制成,而是用羊皮紙,摸起來硬且糙,有種粗犷的觸感,色澤棕黃,可防油水,易于保存。
“航行日志是航行過程中的重要資料。它除了可以很直接的反應出整個航程船上的所有變動,讓綱首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隐藏的問題,未雨綢缪或及時應變之外,也是一個船隊最關鍵經驗來源。每一次航行都是一場人與天的争鬥,而航行日志就記載了這一次一次争鬥裏的應對經驗。”祁望一邊說話,一邊咳嗽。
霍錦骁忙端起手邊的茶遞給他,他淺抿幾口潤過唇舌,又道:“來,我教你。日志首要是時間,航行幾日,船上人員數,天象……”
他教得仔細,她也聽得認真,祁望替她研了墨,她執筆染墨,往紙上寫去,才寫第一列的頭三個字,就聽到祁望低聲笑了。
“錯了。”他站她身後,傾身半俯,手握住她的筆杆,讓她停了筆。
“啊?”霍錦骁疑惑地轉頭,恰遇他半俯來的側顏。
總顯犀利的眼眸難得有些溫柔,唇角上揚的弧度很明顯,身上是淡淡的藥香,緩慢地飄入她鼻間。
恍惚間,她像看到東辭。
他也常如此教她寫字,一筆一劃,傾盡溫柔和耐心。
“今天記的是昨日的事,你要寫昨日時間。”祁望解釋了句,将目光轉向她,卻對上她怔忡的眼,眼底星色朦胧,映出他的模樣。
她的眼,會叫人忘記她的平凡。
“怎麽?”他問道。
“沒什麽,覺得自己犯了個愚蠢的錯誤。”她收回目光。兩人完全不同,并無半點相似,她從他身上看到東辭影子,豈不愚蠢。
“是挺笨的。”祁望不知她所思,只淡道,“幸而是草本,偶爾寫錯也無妨。”
她不回嘴,又醮些墨汁,重新寫起。祁望直起身,說一句她便寫一句,偶爾她也會搶幾句話,說對了祁望就點頭,說錯了祁望便用葵扇敲她後腦勺。日頭漸升,艙裏又漸漸悶熱,他已拾起葵扇在她身後搖着,給自己打扇,也給她送點風。
霍錦骁寫了約有半個多時辰,才将全篇日志寫好,又仔細謄抄到正本裏呈給祁望。祁望在她謄抄時就已倚在榻上抽起水煙,人籠在缭繞煙霧裏。
“字寫得不錯。你們姑娘家不是都愛簪花小楷,為何你練的是瘦金體?”祁望一手夾着煙槍,另一手翻起桌上的冊子。她的字筆跡勁瘦,運筆如劍,不是女兒家常習的字。
霍錦骁瞧瞧自己的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的字了,先前柳暮言也誇過。
“我的字是師兄教的,他練的是瘦金體,寫得比我好,我只學了形未承其意。”霍錦骁站在一旁回他。
祁望翻冊子的手一頓,随意道:“你與你師兄感情很好?”
自從他知道魏東辭是她師兄後,她便經常提及魏東辭。
“怎樣才算好?我與他從小一處長大,同吃同玩同學,感情自然深厚。”霍錦骁說話間已提來銅壺往他杯裏添水。
祁望仍看着她寫的日志,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既是如此,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們為何不……”
她把杯往他手邊一推,接茬:“為何不成親?可我們為何要成親?相識雖久,他待我也好,卻從未表露過心跡,沒有約定沒有承諾,我們只是師兄妹。”
他的不告而別,無需向她交代。
而她連等待都沒有理由。
“那你還喜歡他?”祁望不由又問。她不避諱提及舊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叫人心疼,女人的大好年華,不正是她如今的年歲?
“總會忘記。”她答。
他不知道她說的是總會忘記這個人,還是總會忘記自己愛着這個人。
“也罷,你師兄錯過你,是他的損失。你很好,他不好。”祁望看完日志,“啪”地合上遞回給她,“收到屜裏去。”
“真的?祁爺也這麽覺得?當然是他不好!”霍錦骁笑了,眼睛彎成弦月,一點點悲傷都沒有。
“真的!”他見她腳步松快地走回桌案處,便也起身跟着走到多鬥櫃前,從裏邊翻出個木匣子。
“祁爺真好。”她收起日志,轉頭見他已打開木匣抽出兩本冊子,便随口問道,“那是什麽?”
“平南過去的航行日志。我在東海十幾年,掌平南船隊九年,每趟航行日志都存着,大部分都在島上,這裏只有兩本,不過這兩本是遠洋航線的日志,所涉之事更廣,你要不要看?”他将冊子遞出。
“給我的?我要!”霍錦骁驚訝極了,兩步奔到他身旁,伸手要取,他卻縮手。
“還氣嗎?”他舉高冊子問她。
“氣?”她眼珠轉了轉,立刻道,“氣什麽?誰敢和祁爺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