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

管事轉告夫人一聲,就說小景先行一步,今夜之事小景失禮了,叫夫人操心,改日再登門致謝。”

二人又客氣兩句,霍錦骁便跟着巫少彌匆匆走了。

梁府的燈火漸漸便遠了。

☆、大案

巫少彌見她無礙便寬心, 也不問她在梁家到底做了什麽。霍錦骁心裏藏事, 雙眸怔怔盯着某處不動,一路兩人無話, 只有馬蹄嘚嘚兒的聲音壓過石板。回到玄鷹號的艙房裏,她囫囵洗漱後便倒上床,翻來覆去卻難入眠。

雖未尋到确實證據, 但梁家确有古怪。一個普通鹽商, 即便有些門道,又怎養得了這樣的江湖好手,還能在家中暗鑿密室, 又趕得這麽巧,在近期将密室的文書全部搬空?這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爺,也必與三爺有莫大聯系,遠非他們最初所設想的二人之間不過利益往來。

梁同康是個突破口, 從他身上順藤摸瓜也許能找出三爺身份,可這藤到這兒便斷了。

霍錦骁一時之間找不到別的辦法,又記挂着運送紅夷炮的事, 也不知兩江那頭出的事和這事有沒關系,魏東辭的計策是否奏效……心頭思緒紛雜, 理不出個頭,每樣想過一遍, 天就已現出些微淺光。

外頭傳來些輕響,她索性起身,穿衣出艙。天色尚早, 碼頭還籠在黯淡的灰夜裏,天際光芒只薄薄一線壓着海,碼頭上已經有人來來往往,玄鷹號旁邊停的另一艘船甲板也站着不少人。巫少彌站在桅杆之下盯着船員檢查船上各處,目冷神斂,衣裳被晨風吹得貼着身骨往一側飛,那身形瘦削卻筆挺,像裹着布的無鞘劍。

一轉頭,他瞧見霍錦骁,眉色散開,朝身旁的人吩咐幾聲,便匆匆翻身下船,跑到玄鷹號來。

“師父,怎不多睡會?”巫少彌看看天色,問她。

“睡不着。”霍錦骁坐到船舷上,她本想早些起來替他打點出船的事,不想他卻比她還早起來,“都準備好了?”

“好了。”巫少彌笑開,“師父別操心,這點小事我能辦好。”

霍錦骁擡頭瞧他瞳眸,清澈裏有些執拗的小心翼翼,看起來還像個努力的孩子,用心做功課,想求先生的贊許,不知不覺間就長大了。

時間最是煉人。

“我不操心船上的事。”她搖頭,也随之笑起,“這趟來回也要個五六日時間,也不知那邊情勢如何,你自己小心些,別莽撞,多聽高爺的意見。他在三港行商多年,熟悉這一帶情況,多請教他總不會有錯。早去早回,我在這兒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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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曉得。”巫少彌站她面前總有種自己還是孩子的錯覺,他搓搓手,又道,“師父你坐會,我去給你買早點,想吃什麽?”

“碼頭口第二家粥鋪,我要清粥和炸魚卷,你再給船上的兄弟帶些別的。”她拍拍他的頭,受了他的好意。

巫少彌應聲而去。

不多時他便拎來兩份粥,一袋魚卷。霍錦骁挑眉:“就這點?”

他回身指指碼頭:“哪能啊?這是師父的,兄弟們的早點我叫老板送過來了。”

他把整間粥鋪的早點都給買來了。

霍錦骁莞爾。

————

吃過早點,碼頭更加忙碌,霍錦骁也不得空閑,帶着柳暮言點好貨物,等高老板帶人前來又是一通寒暄,直至巳時中日正當空,船方出海。隔着港口長長的碼頭,霍錦骁揮手送別巫少彌。

長空闊海,少年漸遠,化作天邊一葉舟影。

巫少彌一走,霍錦骁便得閑,坐在港口的茶寮裏小憩,喝着新煮的涼茶,搖着大葵扇,隔着陳舊的竹簾看碼頭上的人來人往,慢慢眯下眼眸。天越發熱了,躲在陰涼處被風一吹,別提多惬意。

竹簾被人輕輕一挑,有人閃入茶寮裏,她也不睜眼,聽那腳步聲有些像林良,便懶懶道:“大良哥?”

“是我。景姑娘。”那人在她身邊的條凳坐下。

霍錦骁立刻睜眼坐起:“二公子,你怎麽來了。”

身邊坐的是梁俊毅。

他今日穿了身淺淡的衣袍,臉頰有些紅,顯得緊張,手在膝頭握了又松,語氣倒還平靜:“我來尋你。”

霍錦骁只當他要問昨夜夜探梁同康書房之事,心裏已斟酌過幾重說法,聞言道:“二公子有何事?可是要問昨夜之事?”

豈料梁俊毅卻搖了頭,雙手緊緊一握:“景姑娘,我……近日父親在替我相看親事,可他挑的,我不要,我心裏……”

他說着一頓,看了看她的神色,又道:“我心裏已經有鐘意的姑娘,只是不知她的想法。”

這些話,本是他昨夜想對她說的。她這樣的姑娘,尋求的是天高海闊,不拘禮法,若是找媒婆上門未免落俗,有些話,需要他親自對她說。

霍錦骁聞言立刻會意,不免添上幾許尴尬,倒情願他來質問自己夜探梁家之事。

生平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最怕的就是這種非說不可的拒絕。

“二公子出身好,門第高,這姑娘定是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和我們這些江湖人可不一樣。”她少不得硬了頭皮接話。

“小景,不是大家閨秀,我家裏也沒有門戶之見,我就喜歡江湖兒女的爽快性情。”他只差沒直言心事。

霍錦骁端起茶食不知味地飲了口:“江湖兒女習慣漂泊,怕不适合二公子。”

“不會的,她若想漂泊,我就陪她,若想停下,我可以為她築巢,只要她願意。說起來,倒是我配不上她,我雖出身富貴,卻是庶出,日後若想有些成就少不得自己打拼,還要她陪我吃苦,她會不會嫌棄我?”既然說開了,他就沒了顧忌,反倒緊緊盯着她,目光興奮而期待。

霍錦骁不好接,想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別妄自菲薄,嫡庶之分不過世人眼中桎梏,你很好,她不會嫌棄你,只是人各有緣法,江湖兒女有江湖兒女的歸宿,富貴錦繡有富貴錦繡的去處。她既然是直爽性子,若是與公子有意,必不會迂回,若是無意,公子多問也無用。”

雖未明言,卻已回答了他。

梁俊毅目光垂落,眉間浮現痛色,只淡道:“小景,你還喜歡祁爺?”

這話已問得直白。

“沒,我和祁爺只是師友之情,不過我确已心有所屬,只是塵埃未定,我……”說着,她低下頭,臉有些紅。

他問得直接,她回答得明白,再說下去未免又過了頭。

梁俊毅點點頭,不再追問:“其實早上出門時,夫人已經與我說了,只是我不死心,想親自問問你。”

他站起,扯出些許笑,眉頭卻展不平,這強顏歡笑落在霍錦骁眼中,總叫她心裏過不去,可男女之情若是無意,她要不說明白,難免叫他耽擱更多,倒不如痛快一刀來得幹脆。

“二公子,對不住……”她跟着站起,低語。

他很好,溫柔和煦如三月陽光,可終究不是她心裏那縷光,縱然再明亮,也是要被辜負的。

“你道什麽歉?與你又無幹。好了,我出來許久,也該回去,告辭。”梁俊毅沖她一抱拳,也不待回話便轉身掀簾離去。

霍錦骁跟着他走到簾外,他的步伐起初緩慢,漸漸加快,在港口的陽光裏落下細長的影子。她盯着那道影子發起怔,連人什麽時候消失在港口也不知道。

————

石潭港的日子平靜,大事結束,平南和燕蛟的人難得清閑,每日都躲在碼頭茶寮裏頭吃酒賭錢。霍錦骁卻掰着指頭數日子,她心裏可不太平。進了四月,天一日熱過一日,鬧得人心更煩躁,太子那裏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魏東辭像投進海裏的石頭,沒有動靜。

她又去了趟梁家,為上次的事專程給曲夢枝致歉,曲夢枝卻有些心不在焉,不像從前那般爽利,言語間倒是幾次問起祁望。

可祁望也未回來,曲夢枝極為失望,更加恍惚。

霍錦骁見她臉色不好,眼底有些黑青,只當她身體不好,略勸了幾句就離開梁家,梁俊毅她也沒見着。

隐隐約約的,總透着不尋常的味道,可所有人都離開石潭,她更走不了,只能在這守着。

心像熱鍋上的螞蟻。

四月上旬末,醫館那裏終于來了消息,說是梁同康回了石潭,舊病複發,曲夢枝遣人來找魏東辭前去診病,可魏東辭不在醫館,叫人跑了個空。

霍錦骁得了消息還沒想出所以然來,便又接到巫少彌托人帶回的信。

那信走的是陸路,快馬加急。他們的船到全州城果然被扣了,不過幸而有高家上下疏通,所以沒有大礙,她收到信時船應該在回來的路上,除此之外,她要他打探的事也有了眉目。

兩江那邊果然發生大事,朝廷運往兩江的貨出了差子,船在海上被人襲擊劫掠,所以全州城到兩江的沿海才被水師管控,所有船只一律不得放行。

意料中的事卻叫她心頭越發沉重,如墜沉鉛。

————

天已熱,蟬蟲聲漸起,可梁家德禧院的屋子卻門窗緊閉。梁同康半倚在床頭,蓋着夾棉的秋被,額上出了層汗,唇色卻是灰白的,曲夢枝攥着他的手,他手掌寬大厚實,向來暖和,冬天裏常捂她的手,可如今一犯病,他的手就涼得像冰,見不得一點風,這麽熱的天還一陣陣發冷。

“別擔心,我好些了。”梁同康見她目光恍惚地坐在床邊,不由松開眉頭道。

這兩天他犯病,她陪在床邊徹夜守着,一刻不離,他疼迷糊了恨不得把指甲掐進石頭裏,竟把她的手攥得青黑一片,她也不作聲。

聽到他的聲音,她倒像大夢初醒,道:“老爺不遵魏神醫的醫囑,将祛痛散都吃了,我能放心嗎?”

話裏有些怨責,引得他一笑,又是寵溺萬分。

“夢枝,打開那箱子,将裏邊的墨玉盒子取來。”他指着自己随帶回來的箱子道。

曲夢枝依言将墨玉盒子遞到他面前,他不接,只命她自己打開,她便疑惑地開了盒子,裏頭裝着一撂紙,她逐張翻過,都是些田契房契與鋪面,不是梁家的名字,寫着她“曲夢枝”的名,地點也不在三港,都在江南。

那可是富庶之地,這厚厚一撂紙,價抵萬金。

“你收好了,萬一日後有什麽意外,這些就是你傍身的東西。你要不喜歡呆在這兒,不想跟着俊毅,就去江南,那兒太平。我會叫梁緒一家跟着你,替你打點。”梁同康緩緩說着。祛痛散的藥效上來,他舒服了些許。

曲夢枝捏着紙的手微微顫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也打着顫,似哭非哭,唇抿了又開,竟吐不出半句話來,只将那紙攥得發皺。

“怎麽了?一句話不說?”梁同康撐起身邊,挑起她的下巴望她。

盈潤的眼眸裏汪着水,透出悲意只是心底矛盾冰山的一角,更多的東西埋在海面之下,只隐約浮起層影子,叫人看不真切。他不知怎地被她望得心裏刺疼,便伸手抱過她,只道:“別哭,我沒事。”

曲夢枝便将頭歪在他肩頭,許久方平靜下來。

“俊毅和那小景的事,如何了?”他抱着她靠到床頭,又問起家事。

“這兩人沒有緣分,我已經在另挑人家了,只是這坎俊毅恐怕不好過。”她淡道,指尖撫過玉盒上的紋路,摸出個“梁”字來。

“既然如此,就算了,那丫頭也不是俊毅能降得住的。兒女情事,過個幾日他也就淡了,無需多管。”梁同康不以為意。

“老爺,你對我,也是這般看得淡嗎?”她忽然擡頭問他。

梁同康一愣。兩人在一起十幾年,她很少問他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他會寵她,最初多少也因為她的灑脫。

“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沒,只是想知道老爺心裏的想法。我跟了你十二年,都不知道自己哪點入了你的眼,叫你寵了這些年。”曲夢枝看着他,梁同康年輕的時候是全州有名的英俊少年,如今輪廓棱角沒那麽分明,也還是好看的,反更溫和儒雅了一些。

“寵愛寵愛,夢枝,有愛才會寵。”他撫過她的發,輕道。

“老爺愛我?”曲夢枝今日有些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模樣,不肯輕易結束這話題。

梁同康想了想,才點頭:“算是愛吧。”

誰知道呢?他縱橫半生,到如今也不知道愛為何物,不過承認了,她能開心些,那便承認吧。

到底,她在他心裏也是重的。

————

四月中旬,去全州城的巫少彌最先回來。

石潭與全州一個來回,正常需要五到六日時間,不過因為兩江的事,巫少彌的船被扣在全州城,僅管有高老板上下疏通也還是慢。霍錦骁接到巫少彌來信之後便親自去了趟奕和行宮,霍翎雖然不在,但他在行宮裏留了主事的人,她悄悄表明身份,要全州城那邊放行巫少彌的船。東宮出面,再加上巫少彌的船又是事發之後才進的全州城,并未涉事,故而很快就得以放行,回了石潭。

“師父。”巫少彌從甲板上跳下,朝霍錦骁奔去。

一來一回十來天,他毫無疲色,反倒有些興奮。

“累壞了吧?”霍錦骁遞給他一塊擰好的濕帕。

他展開抹臉:“不累。高爺送了咱兩筐上貢的蜜瓜,回頭我拿給你嘗嘗……”

正說着話,眼角餘光瞧見霍錦骁已朝他的船走去,他忙拉住她:“船上空着,沒貨,艙髒亂,還沒仔細打掃過,你別上去了,一會我把賬冊送去給你過目。”

霍錦骁便止步,站在原地打量起他來。

巫少彌被看得不自在,垂頭又抹起臉來,悶道:“師父看我做何?”

“我徒弟能幹!我欣慰。”她誇他一聲,轉身往玄鷹號行去,“讓你船上的人休息吧,我再找幾個人去清理你的船。”

“不用。”他把帕子一甩,跟着她,“船上是我的人,熟那船,換別人不好。師父莫替我操心。”

霍錦骁想了想也就作罷,船是他的,人是燕蛟的,他不願意平南的人插手自己的船也正常。

“做了綱首就是不一樣!”她笑起。

“師父別笑話我。”巫少彌也笑了,腼腆溫和,眉目如弦月。

————

巫少彌這趟回來,便不再跑船,等着祁望一起回航。不過祁望遲遲未有音信,倒叫霍錦骁奇怪,按理去泰澤要不了這麽長的時間,三港之間相距差不多,巫少彌都已經回來,祁望沒道不回。

她去錢家商號打聽過,錢家的船也沒回來,中間出了何變故卻無人得知,不免叫人擔心,外加近日曲夢枝頻頻遣人來問祁望蹤跡,總讓她覺得心頭不寧,她親自去找了曲夢枝一次,曲夢枝卻不肯漏口風,只是要見祁望,她也不好多問。

霍錦骁牽挂着幾件事,千頭萬緒總像有些聯結,可仔細一摸,卻又尋不着蛛絲馬跡,越等越是焦急,便想着橫豎巫少彌已經回來,碼頭并無他事,她打算親自去趟兩江。

“師父要去兩江?”巫少彌極為驚訝。

“嗯,你留在石潭港看着船,我去去就回。”她道。

“我陪你去。”他想也不想就開口。

霍錦骁搖頭:“不成,這兒要人守着,祁爺不在,大良主不了事,你留着幫他。”

“可是……”巫少彌還想勸她,卻被她擺手打斷。

霍錦骁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推着小車在碼頭上來回兜售着炒貨,時不時朝她這裏望來。霍錦骁認得此人,那是霍翎留在石潭的探子頭目,姓名不實,她只管叫他老賴。魏東辭離開前為她引見過老賴,若有要事,此人會第一時間通知她。

如今他在這裏出現,霍錦骁心裏咯噔一聲,腦中最先浮閃的便是魏東辭。

該不會是他那兒出事了吧?

念頭掠過,她人已跟着下了船。

“姑娘,全州城有大事發生。”老賴一邊慢條斯理地包着瓜子,一邊沉聲開口。

全州梁家老宅五日前遭遇入宅劫掠,滿府的人都被屠盡,梁同康的妻妾兒女全部失蹤,疑似被綁。

消息剛從全州城傳到石潭,恐怕是這麽多年來三港最大的一樁案子。

霍錦骁的心怦怦跳起,差點沒接牢那包瓜子兒。

而梁同康此時在石潭港,應該也收到消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唔,回來了,然後發現好像被抛棄了,T.T

唉……

☆、驚變前夕

霍錦骁沒辦法再等下去, 生平頭一次, 她沉不住氣。

這事兒要麽不來,要來便是一樁接着一樁。紅夷炮的運送、東辭的安危、祁望的不歸、梁同康的身份, 現在再添一樣,梁家人的失蹤……

東辭與祁望都不在,她已經習慣了有事找他們其中一個商量, 如今身邊沒人, 思緒亂糟糟的,總覺得要有大事發生,事實上大事也的确發生了, 梁家首當其沖,可她無能為力。

老賴賣了她一包瓜子就離開,她捧着瓜子渾渾噩噩回了船上,還是巫少彌端着切好的甜瓜過來找她, 順便又沏了壺茶,說是高家送的春茶,具體什麽名字她都沒聽進去, 只端杯喝了一大口,連甘苦都沒嘗出來, 就将杯一擲,又把瓜子塞到巫少彌懷裏。

她要去梁家走一趟。

巫少彌攔不住她, 眼瞅着她身影消失,只有聲音随風飄來:“我去梁家一趟。”

到底沒說什麽,他就站在原地, 目送她離去,眉間漸漸攏起,露出一縷迷惑,捏着手裏的瓜子隔着紙摸出一顆顆水滴的形狀。

————

石潭梁府的角門緊閉,門口站了兩個守衛,腰間佩着刀,站得筆直。

角門向來是下人或女眷日常出入的門,白天一般不關,都由小厮或者婆子守着,今日卻與往日不同。霍錦骁便知梁家确實出事,所以守衛得森嚴,她在角門外的大榕樹後站了一會,也不見有人進出,便又拐去正門。

正門倒正好打開。

好些人從影壁之後繞出,往正門外行去。霍錦骁看得仔細,當前穿着官服的男人是石潭港的知府,梁同康陪送出門,身畔是随侍的曲夢枝,往後是梁俊毅與幾個佩刀衙役。這些人臉色都不好,梁同康面色蒼白憔悴,比上回見時更瘦一些,只有眼神隐約透出狠勁,曲夢枝臉上不見笑容,只時不時攙扶一下梁同康,梁俊毅也是滿臉哀肅,官府的人則是清一色的沉重。

邁過大門,幾人抱拳告辭,不過片刻,知府就帶着人離開。曲夢枝上前扶住梁同康,梁同康揮開她的手,朝身後跟的梁俊毅厲色吩咐起來,回轉時的神情不見半分儒雅,倒有股子悍匪的精厲,藏也不藏。

那股熟悉的氣息又繞着梁同康散開,比前幾次都要強烈,霍錦骁甚至無需費力就能輕易察覺,潛在暗中的人一直跟着梁同康。

很快的,曲夢枝就随他又進了宅,門口只留梁俊毅一人指揮着。大門很快阖上,門外跑來群護衛,按着梁俊毅的分派将整個宅子團團圍起。

霍錦骁找不到機會上前詢問。

按老賴的說法,全州城梁家的案子是大案,整個宅門上下百來口人,一夜之間死的死、傷得傷、逃的逃,大半夜的嚷起來,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遭遇這樣的滅門大禍,不聲不息就叫人潛進府裏逞兇,官府的人趕到時,整個宅子都成了阿鼻地獄,事後一搜尋,才發現梁同康的妻妾兒女通通被綁,不知去向。

這麽大的案子,全州城的百姓看在眼裏,悠悠衆口想堵是堵不上,早就震驚三港,傳到石潭港也是遲早的事,她只是得消息早些,再過兩天,恐怕石潭港也該議論紛紛了。

全州知府懷疑這案子是海匪所為,最近三港極不太平,海匪和倭寇頻頻滋擾生事,梁家是三港有名的大戶人家,被人看上綁走家人要脅銀錢并不奇怪,只是怪就怪在這起人竟然綁了梁同康的所有家人,宅中下人護院但凡有反抗的都被殺了,手段狠辣,不像是求財。

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爺,也與三爺有莫大關系,他的家宅豈是普通海匪能輕易闖進去的?普通海匪又怎麽進入全州城?被綁走的人都藏到哪裏?這事與三爺可有關系?

霍錦骁想得頭疼,沒有答案。

“小景?”梁俊毅安排完院外的事,突然看到遠處牆根下的她,便快步前來。

“二公子。”霍錦骁打了聲招呼,從牆根下走上前。

那日過後,梁俊毅沒再找過她,兩人乍一相逢,她還有些尴尬,但這不是尴尬的時候。梁俊毅臉色很差,笑也是勉強扯起來的,只問她來此何事。

她也不隐瞞:“聽說了些全州城發生的事,所以過來看看。”

“家裏是出了點事。”梁俊毅點頭,又想起前幾日她夜探梁府之事來,強扯的笑淡了些,“多謝你挂心,不過此事……與你可有關系?”

“沒有關系。梁府逢此禍事,我只是……”

“沒有關系最好,你回去吧,別惹禍上身。”梁俊毅幹脆利落地打斷她,“別再來了,快走吧。”

霍錦骁的話再難問下去,他也已轉身回宅,她撓撓頭,回了港口。

————

霍錦骁覺得自己需要靜靜,把最近的事厘清之後才能決定是留在石潭,還是往兩江去找東辭,又或者去全州一探究竟?傍晚她就吩咐下去,不準任何人來打擾她,連巫少彌都沒來煩她。他只在玄鷹號徘徊了一會,就回了自己的船。

燕蛟來的那艘船,也是雙桅沙船,比玄鷹號小一些,取名為“雙燕”,是巫少彌出海時最常用的船,船上都是燕蛟人,輕易不許外人進出,連平南的人也不行。

霍錦骁不出來,他就坐在雙燕的甲板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玄鷹號,一看就是個把時辰,也不知在想什麽。

玄鷹號上來往的人都放輕了腳步,夕陽餘晖散漫地落在海上,霍錦骁趴在船艙小小的圓窗前看朦胧的光,手摩娑着自己脖子上挂的玉。

她有些想魏東辭。

他腦子比她好使,遇事也比她冷靜,這種情況肯定不慌不忙抽絲剝繭,想好對策,她就不行了。雖然常有人誇她聰明,可她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在東海能混到今天,有一大半還都靠自己的運氣,她這人運氣一直不錯。

小聰明她有,但大局觀,她不如東辭,也比不上祁望,這兩人哪怕有一個在石潭,她都不會這麽愁。

心裏想着,愁緒就寫在臉上,一照鏡子她就看到自己打結的眉頭,拿手揉了許久,她歪到床上,連晚飯也沒吃,就渾渾噩噩睡過去。

翌日一早她被艙外動靜吵醒,眼皮睜開就見天光透亮,艙門外影影綽綽的,腳步聲雖多,卻又顯得小心翼翼,克制着動作,不讓聲音更大。她心裏奇怪,翻身起來

艙門才開半扇,就見前邊甲板背光站着個人。

壓着嗓的低沉話語傳來:“知道了,不用叫醒她,讓她歇着吧,你們動作輕些就是……”

那聲音,那語氣,霍錦骁把艙門徹底打開,沖出來:“祁爺。”

背光那人轉過身,露出她熟稔的面容,果是祁望回來了。

祁望身上還帶着幾分風塵仆仆的味道,剛回玄鷹號還沒回過艙就聽人說她吩咐誰也不準煩她,再一問,又沒人知道發生了何事。能叫霍錦骁苦惱成這樣,他心知不是什麽好事,但也沒叫人吵她,倒是她自己出來了。

“醒了?”他走上前,像褪去光芒似的。

她還沒開口,他又皺眉:“穿成這樣就出來?迎接我?”

霍錦骁低頭,發現自個兒穿了身素白寝裙,披着頭發就出來了,幸而兩人艙房都在甲板上并排挨着,旁邊也沒什麽人,她很快又退到艙門後,伸出只手沖他揮着,示意他進屋。

“你幹嘛?”祁望心裏奇怪,難不成這人和他小別幾日,還生出相思的急切不成?

嘴裏問着,他已經進她屋裏。

霍錦骁手腳麻溜得很,轉眼已經把外披的裙裳上身,頭發随便紮個辮,正把臉埋在盆裏胡亂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嚨咕嚕兩聲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過來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與喜色來。

急是因為那事,喜是由于看到他。

霍錦骁尋思過了,梁家大案沒什麽好瞞他的,就算她現在不說,過兩日傳得滿城風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夢枝頻頻找他,不知和這事有沒關系,若見到曲夢枝他肯定會知道,倒不如她現在說了,看他如何想。

給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對面。祁望看着冰涼的茶,沒伸手,只挑眉等她開口。她理理思緒,将梁家的事與曲夢枝三番四次問及他的事一一道來。

中間祁望沒有插嘴,只是神色越聽越沉,眉宇幾乎攏作死結。

她言簡意赅交代完事,問他:“祁爺,這案子起得蹊跷,你看會是何人所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尋常盜匪,梁周康不是個普通商人,老宅那邊必也請了高人看宅,這夥人能悄無聲息潛進,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這身手不是一般海盜做得到的,要對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準備,恐怕不是擄人勒索這麽簡單。”祁望指尖叩着桌面道。

“我也這麽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還和三爺有來往,你說會不會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對付他,才派人下這重手。這不像是求財,倒像是要威脅梁同康。”霍錦骁早就想過,其實有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東海倒有幾個人,海神三爺自不必說,十大海枭前三都有這實力,再來就是先前與東辭分析過的那股暗中新生勢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沒告訴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東海都不太平,三爺迫切地想一統東海,勾結倭人打下不少島嶼,近期正在攻打龐帆的島。梁家是三爺的軍器和物資來源,若是出事,後勤儲備吃緊,三爺實力必大打折扣,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對付梁同康一點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認了自己對霍錦骁有所隐瞞的事。

按他所說,龐帆最有可能,因為目前來看利益沖突最大的就是龐帆。

霍錦骁盯着他。有時信與不信,就只一瞬間的事。

但顯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繼續道:“小景,這渾水我們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沒關系。東海戰事暫時還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點,那可就不是幾個人、兩三艘船的私鬥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別的事我能縱容你,這件事沒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爺,我沒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出的手,也許……能找出三爺身份,難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于我而言報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緊。”祁望端起隔夜茶潤了潤嗓,“至于三爺身份,該水落石出之時自然會大白天下,不必急于一時,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這點時間。”

霍錦骁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着她看海圖時說的那番話。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現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說。亂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無可厚非的做法。

“我會找機會見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時再與你細說。”祁望站起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談,他的态度很堅定,毫無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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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回來之後,船上又忙碌起來,他與錢家談妥生意,定了一批絲綢,要派船去泰澤運回。貨量很大,祁望便點了去運貨的船,除玄鷹號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澤,巫少彌也在其中,收到貨後不再回石潭,直接運去平南與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錦骁和祁望卻還要在石潭留段時間,将餘事處理妥當。

日子一過又是兩天,梁家的事果然瞞不住人,風風雨雨從全州城傳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為,一時間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連這三城都被海匪滋擾,那沿海已無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線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夢枝的信,約他辰時一刻相見。

這事他沒瞞霍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兩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時間地點與落款,沒有更多內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夢枝的字,祁望不會看錯。

霍錦骁有些擔心。這兩日梁府守衛嚴密,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曲夢枝卻這時約他私下見面,也不說緣由,誰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們放個風。”

她想了想道。

其實還是怕出事,外頭風風雨雨,東海也不太平,誰知道有沒人觊觎平南想殺祁望。

祁望從她手裏抽走信,道:“好。”

這好意他不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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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起風,這風來得玄妙,厚雲壓着天,風聲呼呼作響,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響,天地陰沉得像是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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