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要來。船晃得厲害,玄鷹號上的人把繩纜加固之後都下了船,躲進附近的茶寮裏等着。
天也不下雨,只刮風,樹葉沙石滿天飛。
霍錦骁陪祁望坐在茶寮裏等時間,祁望用秦權壺泡了茉莉茶,又叫來對唱曲的父女,隔着簾子在外頭彈唱供他打發時間,也不管外頭暗沉的天色。
卯時末,天徹底暗透,他才給了賞錢,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見曲夢枝。
茶寮外卻傳來一陣疾步聲,有人停在寮外喚霍錦骁。她心裏奇怪,掀簾一看,風裏微弱的燈下光有個被得歪斜的人,衣裳頭發已經飛得沒形。
那人拔開覆面的亂發,喘着氣喚她:“景姑娘,先生回來了,請你過去一趟。”
來的是東辭醫館裏的藥童。
魏東辭回來了。
霍錦骁眉色一亮,正要答應,忽想起自己答應了祁望陪他去見曲夢枝。
祁望也聽到了,不吭聲,讓她自己選擇。
“先生受傷了。”藥童見她沒反應,又補充一句。
“你說什麽?”霍錦骁聞言甩開萬事,沖進藥童面前,“東辭受傷?什麽傷,可重?”
風很大,刮得她衣裳獵獵,頭發絲兒亂飛。
“不太清楚,我急着出來請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進醫館的。”
霍錦骁大急。魏東辭那人骨子裏有些傲氣,若非千難萬急,絕不會讓佟叔背他,如今連進醫館都要靠背,這傷……
她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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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醫館吧,夢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從茶寮裏出來,聲音淡得像要被風吹散。
“可是……”霍錦骁兩難。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夢枝也不會害我。”祁望擡手擋擋風,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裏做了決定。
“對不起,祁爺。”
“去吧。”他沒說什麽,只揮揮手。
霍錦骁很快轉身,也不等藥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沒入夜色間,像陣風來無影去無蹤。
祁望看了一會,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聲“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紙傘,這才快步離開。
————
辰時,天已黑透。
曲夢枝約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胡同裏見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細細長長,四通八達的胡同就像枝條上的柳葉,窄而暗,只有胡同口幾戶宅子檐下挂的燈籠光芒能隐約灑進來。
今日風大,燈籠被吹得亂飛,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裏又黑了許多。
祁望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一會,他慣常不喜讓女人等自己,可惜倚牆等了許久,曲夢枝也沒來,倒是風慢慢停下,厚雲被吹散,月亮竟還穿出,薄薄灑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夢枝什麽事找自己,也不确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等下去,雖然他不喜歡讓女人等自己,可其實他沒什麽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沒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時過去,他等足三刻鐘,覺得夠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裏卻歪歪斜斜跑進來一個人。
腳步不太穩,一會往左偏,一會往右晃,細骨伶仃的身段像随風搖擺的柳條兒,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線昏暗,祁望看不清臉,只看得出是個女人。
曲夢枝雖然妩媚,可也不會這樣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聽到一聲輕喚。
“祁望。”
真是曲夢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問她,就見她軟軟倒下,他伸手一接,将人抱下,摸到滿手血。
長夜昏巷,星沉月隐,像多年前血色滿覆的夜。
血,溫熱燙手。
作者有話要說: 攤手……福州已經熱到41度,我覺我不要回來比較好,T.T
☆、祁望之殇
王孫巷口石鑿的牌匾上漆紅的字在長街燈火裏顯得幽沉, 霍錦骁每次看到, 都會想這個名字的由來,到底是因為這巷子裏住的人姓王和孫, 還是因為這裏出過或者住過哪位王孫。
不得而知。
她想問,可每次走過去就忘記了。
她有時覺得自己死心眼,有時又覺得自己太寡情, 很多東西說放手就放手, 可又有一兩件事是怎麽都不想松手的。
人心挺矛盾的。
她的步伐很快,卻也不妨礙她腦中思緒亂飄,一下想東, 一下想西。她應該惦記着東辭的傷,偏偏被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扯走注意力。
剛走過王孫巷的牌匾,巷裏就出來一大群人,她收起心思退到巷邊。巷子狹窄, 出來的人多,難免擦肩,霍錦骁認出來, 這些是三港綠林,程家, 清遠山莊,通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踮腳往前看, 顯然這些人是從醫館那裏出來的。
醫館檐下的火光飄搖,人一拔拔往外退,她的心思就又飄到這些人的模樣上去, 想着自己刻臉皮子時,要如何下刀,眉怎麽切,唇口如何挖,骨頭輪廓怎樣修……
手卻是攥緊的,掌心出了汗,心裏有個很小的聲音問自己。
這麽多的人,那傷該有多重?
沒底。
她加快步伐。
窸窣的腳步聲裏忽然有幾句飄忽的話傳來。
“就是她,東海的女匪。盟主為何總與她來往?”
“別說了,她救過程家的人,是盟主朋友……”
“朋友?瞧那模樣不像。沒見上回為了她,把程家新秀鐘玉珩的手筋都給挑了,程家大小姐也被關了起來。聽說程大姑娘在家裏大鬧一場,說要給這師弟報仇,結果惹怒了她父親,被許配給了鐘玉珩。”
“程家那丫頭是該吃點教訓,不過嫁給鐘玉珩就有些過了,挑了手筋就是半個廢人,那丫頭心氣高,心儀盟主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嫁個廢人,也不知會怎樣。”
“不管她會怎樣,反正盟主不會心軟,他眼裏大概就只有那妖女,你們說這回的事,會不會和這妖女有關?她也是海上來的,一島之主,又是個女人,手段非常。”
“盟主的身份也不幹淨,你們沒聽說?他是魏家的後人,和朝廷有仇的,好端端怎麽會替朝廷做事?又跑來三港出這個頭?”
聲音微弱,像蟻行,已經走遠,只是她耳力好,所以聽得分明。
妖女?
原來在他們眼中,她是這樣的人?
不不,所謂妖女,大概是壁壘分明的陣營,她出于東海,便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為妖為魔,不以好壞劃分。有些可笑,像孩提時代稚童的争執,拉幫結派劃分陣營,黑白分明,而原來成人也一樣幼稚。
“夠了!盟主行事光明磊落,為此事殚精竭慮,還因此受傷,豈容你們暗地中傷,若是有疑議,不如随我直接見他,把話挑明了問。”暗中又有人厲喝,聲音大了些。
霍錦骁看去,那人只有個側面,是清遠山莊的大師兄。
他一責問,四周的聲音就散了,仍只剩腳步,她走到醫館門口,正好與出來的程觀岩幾人撞上。最後這些人都是三港幾個大宗大派的主事人,看到她皆是一愣,本就頹喪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盯着她不善地看了兩眼,程觀岩拂袖而去,她也無視他們,徑直進了醫館。
————
醫館的人與她已經熟了,大抵魏東辭也交代過,她進了醫館就跟進自己家一樣,藥童小厮都朝她打個招呼,卻也沒人上來客氣地要給她領路。她駕輕就熟進了後院,摸到魏東辭屋外。
屋裏火光隐約,她伸手輕輕推開門,一股子濃重藥味沖鼻而來。她心跳得厲害,掌中的汗更重,先前亂七八糟的思緒通通消失,心裏眼裏只剩下床榻上躺的人。
不是不想,大概是害怕自己胡思亂想亂了陣腳,所以她才下意識強迫自己關注無關緊要的東西。
魏東辭躺在書房的錦榻上,是她受傷時躺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喜歡這錦榻,明明寝間更舒服,非要縮在這裏。果然是從小到大的情分,連這點喜好都相同。
她貓着步進屋,很快掩上門。屋裏只點了盞落地的羊皮燈,火光昏黃,照得他臉上成片陰影。他閉着眼,臉色不太好,眼底黑青,嘴唇幹皺,下巴有些胡茬,不是平時清俊模樣。她坐到床沿,仔細聽他呼吸,勻長有力,倒還正常,讓她稍稍寬心。
佟叔不出現,醫館的人不知道他的傷勢,她找不着人問,只能等着問東辭本人,可人不醒,她也不忍吵他起來問情況,只能靜靜看着,看了一會,她忍不住伸手撫他下巴。一點點胡茬刺得她掌心發癢,她印象中東辭從來都幹幹淨淨,從未有這樣的落拓模樣。
來回摸了兩遍,霍錦骁顧着自己的心事,沒注意床上的人唇角翹起,縮在被裏的手忽然竄出,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唇邊。
她驚了驚:“吵醒你了?”
東辭睜眼:“沒,我在猜你能忍到幾時叫我,沒想到你直接出手。”
聲音沙沙的,沒有平常清越,卻別有韻味。
“你裝睡?”霍錦骁氣惱,手卻抽不回來。
一抽,他就喊疼,也不知道她傷到他哪塊肉。
抓着她的手在唇上吻了吻,東辭撐起身體,她也顧不得羞澀矜持,傾身扶他。
薄被滑落,她才知道他是裸/裎着半身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圈厚實的纏帶。
“這傷……”她目光落在纏帶上,心又揪緊。
“不礙事,只是小傷。”他靠在迎枕上,拉着她的手仍不松,“流箭,沒傷到筋骨,只是皮外傷。”
想了想,他又補充:“箭上喂了劇毒,不過我體內有魂咬,百毒不侵,所以沒有關系,佟叔太緊張,才背我回來。”
三言兩語,說完一段驚心動魄的險情,不過他沒有隐瞞。
霍錦骁看了兩眼,身體朝前一傾,撲緊他懷中,雙手圈住他脖子。
濃郁藥味從他身上傳來,擾得她心口更加疼。魏東辭沒說什麽,只是用力抱住纖細的腰肢。她的頭倚在他肩上,目光落下,在昏暗的火光裏看到他滿背的猙獰,像張牙舞爪往上爬的蛇蜈。
他已不再避她。
“東辭,要不……你習武吧,我教你。”她緩道。
什麽誓言,什麽承諾,哪比得上他的命重要。旁人再怎麽護,難免會有疏漏,她害怕。
“小梨兒……”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吻上她的發。
拜入楊如心門下時,他發過重誓,若有違背,便還骨師門,孤獨終生。
什麽都能棄,獨舍不得她。
她的手緩緩撫過那些傷,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肌膚,他身上的熱度從她指腹傳到心裏,讓人發燙。她想起他裸/裎的半身,筋骨有力,肌肉結實,有男人的粗犷霸道,讓她沒法将其與他平日表現出的謙和溫柔聯系在一塊,但莫名地吸引人。
被忽略的羞恥心猛地擡頭。
她離開他的懷抱,只道:“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說兩江海上出事,你的計策奏效了?那為何還受了傷?”
他拈了一簇她的發繞着指。
“海上是出事了。真假兩批火/炮前後隔了三日運出,海上那批是假的,果然引來一批盜匪劫船,被殿下的人一舉擒拿。但是……”他頓了頓。
“陸路這邊的貨,也出事了。十門火/炮,被搶走五門,下落不明。”
————
風停之後,天空倒飄起雨點。
雨很小,落地便幹,人就更難察覺。
祁望單手抱着曲夢枝,另一手滿掌的血,濕粘溫熱,刺目的紅。
“夢枝?”他抱着人單膝跪地,聲音帶着顫,低頭看她。
瑩白的臉頰慘淡如紙,原本神采翩然的眼現出幾許迷離的亢奮,呼吸急促,每一口氣都像要花掉她所有力氣,艱難萬分。
但她在笑,有些凄厲,也有些暢快,像海面的浮沫,正漸漸遠去,消失,浪花一樣。
傷在她背後,有幾道劍傷,華服上的刺繡被劃開,血從那裏湧出,看着猙獰,聲勢浩大,卻是無關緊要的傷,最重的傷顯得無聲無息,在她背心插了支箭,箭杆被折斷,他看不出這箭沒肉幾分,連血都沒流幾滴。
他以為她約自己前來,和過去一樣,不過老生常談。
要麽質問他關于過去與仇恨,要麽似是而非地說些牽扯不清的話,要麽違心矛盾地勸他放手……好像他們之間有多少的情深似海。
其實沒有。
他很早就放棄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就是這樣,總喜歡将心裏的男人描抹太多顏色,濃墨重彩地藏在心頭,捏成自己喜歡的故事,或悲涼,或慘烈,或凄豔。
可他很簡單,簡單得殘忍。她之于他,不過是少年時的驚鴻一瞥,成長時的高枝繁花,痛苦時的同淪天涯……
愛過嗎?愛過。
他對她的感情,功利而世俗,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益糾纏,可最後卻什麽都沒有了。
“祁望……”她喊他的名字,聲音輕細,卻又興奮,“拿着。”
他這才注意到她懷中抱着小小的包袱,在她推來之際發出玉石交撞的脆響。
“夢枝,別動,我先帶你去找大夫。”他沒問前因後果,也不管她推來的是何物,只是忽然覺得自己就想讓她活着。
“不要,沒用了。”曲夢枝的唇翕動,話說得急,卻又斷斷續續,“記不記得我說過,我知道……知道你想做什麽,我可以幫你。如果你拒絕她是為了走這條路,那你……拿好我給你的東西,走下去……”
義無反顧的路,從來染着數不清的鮮血。她心甘情願拿自己的命給他作墊腳石,無關情愛,不過是因為共同的過去,仇恨,亦或早就摸不到的感情。
“這是什麽?”他問她。
曲夢枝搖頭,故事太長,而她沒有時間講完。
“你看了就明白。”她急喘,顫抖着手從頸間扯下根鏈子,塞進他染血的掌心,“曲……曲家的信物,也給你。我知道……曲家殘部還在東海,你一直和他們有聯系,給你,名正言順的接掌曲家……”
祁望看着掌中小小的玉墜子,上頭雕的兩只交纏青蛟已經沾染血污,都是她身體的溫度,卻正一點點消失。
“夢枝!”他咬牙把人往胸口抱緊,想将自己的溫度給她,也想挽留那緩緩消失的東西。
心尖銳地疼,像被碾成粉碎的石頭,再硬再冷也會痛,無孔不入。
“別說了,我帶你去找大夫,好不好?”他執拗地只想救她。
“祁望!”曲夢枝揪住他的衣襟,“讓我把話說完!”
她聲音一大,心肺便被扯得劇痛,呼吸起伏許久才能開口:“我不求別的,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我什麽都答應你。”祁望赤紅雙眼,眼底風雲像剛才肆虐的風。
袖子已被她的鮮血濡濕,腥甜的氣息在幽巷裏彌散,勾出心裏壓抑的瘋狂。
“祁望,我死後,不要送我回梁家,不要給我立碑,不要留下我的姓名……我不配……不配做曲家的女兒!我沒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父母親族……”這話一出,她眼裏的淚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邊笑着,一邊哭泣。
黃泉路難,人世情苦,她不念輪回,只有堕入地獄,方能洗盡一身罪孽吧。
“夢枝,你在說什麽?”祁望聽不得“死”字,他攔腰将人抱起,把她塞來的包袱與信物都揣進懷中,往王孫巷跑去。
滴滴答答的血,一路蔓延。
曲夢枝窩在他胸前,恍恍惚惚想起過去。少年明亮的眼隔着一艘船的高度,仰望而來,像逐日而生的葵花,而她是叩開他懵懂心扉的陽光,多少的功利,多少的世俗,都抵不去那一眼的熱情。
即便滄海桑田,這一世漫長苦旅,被仇恨利欲欺騙填滿,也還是掩不去曾經璀璨的瞬間。
她很高興,最後的最後,能在他懷裏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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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閃了閃,霍錦骁把羊皮燈罩取下,拿剪子将棉芯剪了剪,火光安穩。她一低頭,看到燈罩裏有只燈蛾,不知幾時飛進去的,一動不動。
燈蛾撲火,不懼生死,透着壯烈。
她抖抖燈罩,那燈蛾飛了出來,她複将羊皮罩蓋好。
心裏莫名生起幾許凄涼。
她和魏東辭說到哪兒了?
對,從軍器監運往兩江的紅夷大炮在過鴨皮山的時候被劫了,出手的人和在海上劫船的不是一夥人,也就是另外還有一批人在盯着他們,并且這批人更加了解他們。
有可能是他們之中出了內賊,否則這樣周詳的計劃,怎會叫人一下子拿住最大的漏洞。
時間、地點、方式,劫掠時一點偏差都沒有,早早埋伏在最易攻打的鴨皮山上。十門火/炮,他們只劫走五門,剩餘五門碰也沒碰,卻施了障眼法,致使所有人都回守餘下的火/炮,失了追上他們的最佳時機。
他們的目标,一直都只有半數火/炮。
不是為了毀滅,而是想自用。
這不是三爺的人。對三爺來說,毀了所有火/炮才最安全。
“三港那些人是不是懷疑上我?”霍錦骁給他倒了杯水,走回榻前。
“你剛才在外頭撞見他們?他們說了什麽?”魏東辭蹙眉,神色一冷眉梢就像劍。
“貓狗碎語,沒什麽,不是當着面說的,你也不用為此動怒。只是你我往來過于密切,若他們疑心我洩露機密,少不得也要懷疑上你,你這盟主之位當不穩當。”她嘆道。
“當不穩就不當了,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随意道,不接杯,就着她的手,受用她的溫柔。
“東辭,你沒有什麽抱負與理想想實現嗎?”霍錦骁突然問起。認識他這麽久,他對世事似乎沒有特別執着的東西,再大的成就似乎都可有可無,神醫的名號,六省盟主的威名……世人争破腦袋的名利,他都無所謂。
他望着她,目光通透。
“治病救人,就是我的抱負;娶你,是我的理想。”
他的野心就這麽一畝三分地,把雲谷的明珠娶回家,做個好大夫,鑽研醫術,給世人留點東西,不需要留芳百世,但能給後人照亮點路。
所有的成就與威望,不過世事逼人。
霍錦骁笑了:“瞧你這點出息。”
他也笑了:“你看不上?”
霍錦骁還要回嘴,外頭有匆促的腳步聲響起,吸引去兩人的注意力。
“先生。”藥童喘着氣,“平南的祁爺……闖……闖進來了,正和佟叔對峙。”
“出了何事?”清脆的聲音揚起,房門打開。
霍錦骁比東辭更快出聲。
“祁爺抱了個人進來,想求先生醫治,佟叔說你受傷了不收診,他不肯走。”
霍錦骁臉色一變。祁望今晚去見的是曲夢枝,莫非……
“你告訴佟叔,讓他別動手,我馬上出來。”魏東辭下床,“小梨兒,扶我一把。”
霍錦骁很快回身,從桁架上扯下件外衫,披到他肩頭。他一邊穿着,一邊扶着她的手往外走。
————
外院的診室燈火透亮,幾個藥童戰戰兢兢地站在兩旁,佟岳生得了魏東辭的話也退開,并未攔祁望。藥童勸他将人放到診室的床上,祁望沒聽進去,仍是抱着,像塊石頭。
霍錦骁扶着魏東辭匆匆出來,第一眼就瞧見失神的祁望與他懷裏垂手的人。
祁望滿身的血,袖上,胸口,袍擺,甚至臉上都蹭了血,目光像膠注泥漿的石潭,沒了光芒。曲夢枝雙眸緊閉,面容白無血色,像黯淡的玉石,沒有聲息。
她心頭劇驚,松開扶着東辭的手,上前顫聲:“曲夫人……怎麽回事?”
祁望卻望向魏東辭:“救她,求你。”
若不是窮途末路,他斷然不會說出求這個字眼。
“先把人放到床上。”魏東辭已讓人把床推過來。
那是四腳加了木輪的床,方便安置急症的病患。
祁望得了他的話,小心翼翼将曲夢枝放到鋪着白褥子的窄床上,小聲道:“夢枝,你撐着,這是天下聞名的魏東辭,他能救你。”
那聲音,已有些迷亂。
魏東辭看了眼霍錦骁,她已将燈取來,照着曲夢枝,眉間也是一片焦急。他伸出手,先摸了脈,又探了鼻息,最後雙指一叩曲夢枝的頸脈。
良久,一聲長嘆。
“祁兄,抱歉,請恕在下無回天之力。”
人已經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T.T
如果覺得這章還好,請……給我留些話?
有點傷。
☆、立墳
霍錦骁的手臂僵硬, 舉着的羊皮燈火光将曲夢枝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
長眉細柳, 瓊鼻豐骨,除了緊閉的眼、蒼白的臉, 曲夢枝還是老樣子,似乎下一刻就會醒來,用汪着水的眼看人, 勾魂似的妩媚, 拉着她的手親熱叫一聲,小景姑娘……韻腳都是揚的。
他們經歷過幾場生死,曲夢枝舉槍時的情形還時不時會闖進她腦中, 這樣一個八面玲珑的女人,有時又顯得義薄雲天,像個男人。霍錦骁很少佩服人,曲夢枝就是其之一, 她身上有些霍錦骁永遠都學不會的東西,比如把妩媚化作武器,比如不論何時都犀利的手段。
海上多少的風浪他們都闖過去了, 槍林彈雨也沒要了他們的命,可一場死別卻來得猝不及防。
談不上交情有多深, 只是同生共死,這情分到底不同, 霍錦骁也算見慣生死的人,但這一回,她卻很難接受。
眼眶又酸又澀, 那淚卻始終落不下,熏得眼疼,視線也模糊,她拖起曲夢枝的手,那手冰涼無力,攀不牢她的手,緩緩垂落。
這人,是真的去了。
“祁兄……”魏東辭沒什麽表情,只有看透生死的習以為常,他是大夫,比他們更懂生老病死,世間常态。
“救她。”祁望不信。
如果連曲夢枝都不在了,這世上還會有誰知道他心裏的痛苦和走過的血路?她在,他不用說任何話,也明白必然有個人與他一樣,在深淵徘徊,像孤苦無依的兩個靈魂,隔着遙遠的距離相守,成為家人。
唯一的家人。
可她也走了……
“對不起,這世上沒有藥能活死人,肉白骨,在下無能為力,祁兄節哀。”魏東辭的話透着刻骨的冷,很早他就知道哪怕他竭盡全力溫柔,也撫不平生死相隔的痛,倒不如讓人早些認清事實,雖然殘酷,卻是必經之路。
“閉嘴!你不是神醫?不是號稱佛手?為何救不了她……”祁望痛極生怒,表情猙獰。
“祁爺!”霍錦骁見他已伸手揪緊東辭衣襟,心裏大急,手刀劈過,揮開祁望手臂。
診室裏亂了起來,佟叔抽出劍,藥童散開,祁望卻被她揮倒,無力靠到床沿,輪子滾了滾,他跟着俯到曲夢枝身旁。
“我沒事。”東辭在她耳邊道了句。
霍錦骁這才放心,走上前蹲到祁望身邊扶他。
溫柔的手伸來,祁望順從地站起,目光卻還落在曲夢枝臉上,良久才看霍錦骁:“連你也認為她死了?”
他想從她嘴裏聽到否定的答案,她是常給人帶來驚喜與意外的人,她要是否定,也許……還有希望。
霍錦骁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只能求助地望向東辭。
“回答我!我要聽你說。”祁望卻只認她。
認真的,充滿期待的目光,讓她難受得喘不過氣。
“曲夫人……走了……”明明一句謊言就能安撫他,她卻無法欺騙,霍錦骁覺得自己像劊子手,親手将刀插/進祁望心口。
覆滿堅冰的湖面被踩碎,無底的絕望裸/露出來,祁望反而安靜了,只是眼神荒蕪得像看不到岸的滄海。
他什麽也沒說,扶着床站直,抱起床上的曲夢枝。
“祁爺,你要去哪?”霍錦骁跟在他身後出了診室,往門口走去。
祁望沒理睬她,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離開。霍錦骁駐足在醫館門外,隔着風聲喚他,他裹進夜色,再不回頭。
“讓他去吧。”魏東辭不知幾時走到她身後,“給他點時間,他會明白,人死不複,活着的還要繼續。”
霍錦骁轉頭,已是淚眼婆娑,直撲進他懷裏,緊緊圈住他的腰。
東辭一聲輕嘆,擡手撫按她後腦的發,目色似寒穹星夜,無邊寂寥。
祁望之于她,終究也是窮盡一生都難替代的存在。他錯過她四年,祁望的出現,就是對他最可怕的懲罰……失之一步,城池盡毀,幸而老天善待了他,給他留下一線生機。
世事如棋,誰在布局,誰來伏脈,皆是天意,争的也就是這一寸半分的時機。
————
四周的人都默默退出去,佟叔也離開,宅前的空堂裏只剩下魏東辭和霍錦骁兩個人。
悶在他胸前的腦袋遲遲不肯擡起,她的肩頭微顫,哭泣無聲,東辭并不勸她,随她哭。
其實她小時候常哭,天大的事也沒有一頓哭不能解決的,要不然她怎麽成為雲谷的小霸王?每次一哭,他就只有乖乖投降的份,嘴上再硬,心也是軟的,上輩子大概他欠了她。後來長大了,她倒不哭了,難過委屈都藏着,藏到滿出來,尋個法子發洩一頓,就又揭過。
兩年多以前,孟村被屠,六叔戰死,她竟然就那樣獨自扛下,一聲沒吭地把仇給報了,那時她也才初涉東海,多少的艱難與危險,都是一步步踏過去的。她說的時候雲淡風輕,反叫他痛得尖銳,只恨當初在蟒島下手沒能更狠些,恨當初沒能認出她……
那時候,她也沒像今夜這般哭過吧?
魏東辭不知道,只是順捋着她的發,耐心地等她平靜。
霍錦骁哭過一場,心裏堵悶的氣散開,雖然仍舊難過,胸口卻舒坦一些。
擡起頭,眼睛鼻子都是紅的,聲音甕甕,只吐出一個字:“我……”
“走吧,給你煮點吃的。要桂花圓子,還是要紅豆湯圓?”東辭拉着她往裏走。
“都不要。”她拒絕他。哪有讓一個病人倒過來照顧她的道理。
想了想,她又說:“你如果想吃,我也可以試試,就是煮出來可能……不好吃。”
東辭失笑,捏着她的手不松。
診室的燭火還沒熄,裏面人影晃動,藥童正在收拾淩亂的屋子。路過門口時,霍錦骁恰能從半簾下看到曲夢枝躺過的床,褥子上的血色已幹涸,黯淡晦澀,刺眼至極。
她的心又沉沉落下去。
不過盞茶時間,卻經歷生死,驚心動魄,她來不及去想曲夢枝為何會死,也不敢問祁望今晚到底發生什麽事。
祁望……這一去,他又會上哪兒?
這會想起,她忽然心生不祥。
不該放他一個人離開的。
————
雞鳴五更,鼓過五響,天下漸白。
霍錦骁徹夜無眠,看着黑漆的夜一點點泛出灰白的光,再慢慢轉亮。她躺不住,一骨碌起身,穿衣洗漱迅速完成。東辭的屋還是黑的,她不想吵他,出院随手抓了個早起的藥童,請他轉告東辭自己先行離去。
出了醫館,屋外的天還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祁望抱着曲夢枝的屍首會去哪裏,便先回了碼頭。碼頭如今只剩下玄鷹號一艘船,沒什麽活,船上的水手都為早起,四仰八叉地睡着。霍錦骁進了祁望的艙房,房間空空,被褥齊整。
出艙時候她撞見小滿:“昨晚看到祁爺了嗎?”
“沒,我在甲板等了很久,他沒回來。”小滿道。
果然未歸。
“如果他回來了,你派人去醫館送個信,這兩日我會在那邊。”霍錦骁匆匆交代一聲又離開碼頭。
天已透亮,厚雲散去,露出湛藍如洗的碧空。
霍錦骁又去了梁家。
梁家一點動靜都沒有。曲夢枝是梁同康最寵愛的女人,又幫梁同康打理着梁家諸多重要事宜,可算是梁同康的左膀右臂,她失蹤或是死亡,梁家都不該毫無動靜。不過梁家最近焦頭爛額,一個曲夢枝在梁家人心裏恐怕也比不上梁家老宅那十多條人命,此時無人出聲倒也不奇怪。
她只想知道祁望有沒把人送回梁家而已。
正琢磨着,梁家大門忽然打開,梁同康被梁俊毅攙扶着出來。邁過門檻後,梁同康就甩開梁俊毅的手,站在石階上盯着家門前的石板道恍恍惚惚地向遠處看。霍錦骁見過他病痛時灰暗的模樣,但都沒今日這般……蒼老。
對,就是蒼老。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像雄鷹落羽斷翅,也像滄海枯竭幹涸,那種衰老的殘酷突然就都浮現得淋漓盡致。
梁俊毅将門口守的人喚過來吩咐幾句又将人遣散,這才上前扶梁同康。梁同康用力扶着他的手,回去的步伐走得艱難,慢慢進了宅子,大門緩緩阖上,只留一雙虎狼般的眼眸回望而來,随着門的間隙漸漸消失。
虎去狼盡,都是殘光。
霍錦骁在梁家外又站了一會,眼見梁宅之外守的護衛全都撤去,一個不留。她猜不透其間發生何事,等了等,梁家再無動靜,她只能轉身離去。
祁望沒來過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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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骁找祁望找了三天,碼頭回去過幾次,梁府也盯過幾回,都沒找着祁望,這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将塵事撒手不理,跟着曲夢枝一起走了。
她沒辦法,還是東辭給她提了醒。
祁望抱着曲夢枝的屍體能去哪裏?人死都要入土為安,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