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女,胃裏可能是焚化爐
正在專心咀嚼的女孩子聽到汪澤的聲音,放下手裏的巧克力,平靜緩慢地轉過身,露出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她的動作不慌不忙,一板一眼,就是嘴角還蹭着一些可能是生蛋黃和奶油的東西。
汪澤說不出話來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存款一夜之間被吃光的震驚,還是因為這個看起來不到一百斤的女孩子一夜之間吃光自己存款的震驚。
“你……你……”總之千言萬語化成了幾個顫抖的“你”。
女孩子的臉緩慢地紅了,像從冰箱裏拿到室溫下的溫度計。她站起來,把巧克力放到旁邊的小桌上,低了頭用手指小心地擦了擦嘴。
“對不起啊大叔,”女孩子紅着臉說,聲音還是輕輕弱弱的,和她的食量毫不相稱,“我半夜被餓醒了,餓得眼冒金星,想起你說……要吃什麽自己拿……我一個沒控制住,就……”
“一個沒控制住,就把我的店吃空了?”汪澤轉身四下看看,賣剩下的面包也好,剛烤完的蛋糕胚也好,原料也好成品也好,甚至是調料佐料配料輔料,凡是能進嘴下肚的,全被掃蕩一空。
“對、對不起,”女孩子的臉更紅了,“我沒什麽錢賠你……要不我幫你打工吧?不要工資,我很勤快的!還完錢我就走,不來煩你!”
汪澤回過身,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面前的姑娘。
淺褐色的中長發,明亮的褐色眼睛,臉有些圓嘟嘟的,但以她的食量來說算是相當纖巧;四肢修長又緊實,奶油色的肌膚下有隐隐約約的肌肉線條,看起來并不缺乏鍛煉。
并且今天仔細看了之後才發現,她身上的衣服确實很奇怪——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軟甲之類的裝備,材質看上去像是輕軟的皮革,腰帶上還挂了好幾個小口袋,簡直就像從RPG游戲裏穿越出來的。
這附近有搞什麽漫展嗎,汪澤想。
女孩子的肚子又響亮地“咕——”了一聲。
“……還餓?”她的胃裏連通的是焚化爐?
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距離她在這個世界蘇醒,已經過去15個小時。
她從無意識中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眼前的情形一派陌生,身前身後是從沒有見過的街景,來去的路人身上穿着從沒有見過的服飾。她有些慌張地從口袋裏掏出小鏡子——還好,自己還是這個見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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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自己是誰?在哪兒?為什麽?幹什麽?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風迎面而來,從她空蕩蕩的腦袋裏吹過,什麽都沒有吹起。
然後,體內傳來一陣熟悉的“咕嚕”聲,她的肚子和她的腦袋一樣空空如也。
吃完了口袋裏随身帶着的幹糧之後,她從記憶的夾縫裏想起了一些并不确定,但似乎是真的的事。
自己好像已經死了。
所以現在這個活生生的,會餓肚子的自己,是被複活了?被誰?為什麽?幹什麽?
她的記憶像一張被雨打濕的舊報紙,那些醒目的大字只傳達給她最基礎最簡要的信息:你死過一次。詳細內容,具體報導,全都被水跡模糊。
更糟糕的是,她很快又餓了,灼燒的胃袋一點一點抽光她的力氣和意識。從太陽的角度判斷,距離黃昏還有差不多一個小時。她不知道應該去哪裏,于是就地坐下來,和一群正在圍過來的背着書包的小孩子,用奇怪的眼神互相打量。
“有吃的嗎?”她問。
面前的一個孩子點點頭,從褲兜裏摸出一包被體溫焐熱的餅幹。
她道了謝接過,拆開包裝,咬了一口,果然沒有味道,好像在嚼塑料。
她還以為口袋裏的幹糧吃起來像泥巴,是因為幹糧的問題。
自己似乎沒有味覺,是繼自己已死之後,她想起的第二件事;現在她腦中那張破破爛爛的舊報紙上,能看清的标題有兩個了。
然後,一個看上去運氣不太好的好人把她撿到自己店裏。
“不行啊,”運氣不太好的胡渣大叔皺着眉頭說,“我自己都欠着一屁股債呢,還雇什麽人?再說你把我的原料都吃光了,現在店都開不起來了,還雇人?你家裏電話多少,打電話讓你父母賠錢吧。”
“……我不記得了。”她小聲地說——其實電話是什麽?
大叔長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擡頭去看店裏的挂鐘。她捏着裙子咬着嘴唇不說話,眼珠子轉來轉去,悄悄地朝他一瞥,對方正好又轉頭看她。
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氣氛尴尬得冒油。
并不是她成心隐瞞什麽,她确實什麽都不知道;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
她聽到廚房的後門被打開的聲音,接着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說話聲——
“早啊老板——怎麽了?怎麽這麽亂?”
大叔朝廚房望去了,她也跟着探出頭,看到一個高瘦的男人背光站在門口。夏日清晨的陽光已經開始刺眼,她一時看不清他的長相。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阿潇,”大叔說,“我們店昨天晚上被吃空了。”
門口的男人遲疑了一秒,然後朝她走來,一步步踩着陽光。她看到他淺褐色的瞳孔像糖漿一樣閃閃發亮,白襯衣合身又挺括,略長的巧克力色頭發柔軟服帖地落在領子上。走近之後,她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清爽得像葉尖上滴落的露水。
長得……還挺好看啊,她想。不過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怎麽有些奇怪?
男人走到她面前,揚起眉毛,微啓雙唇,明亮的褐色瞳孔裏印出她的臉。他的嘴角緩緩地勾起,咧開一個帶着驚訝的微笑。
——你來了。
她似乎聽到他這麽說,比風吹動窗簾的聲音還小。
早上7:45,一片狼藉的小店被重新打掃幹淨,開業第一天都沒這麽幹淨過。
不知名的飯桶少女手速如疾風,像揮舞着長刀一樣揮舞起掃把。汪澤才剛剛摸出煙來,她就把店面打掃完了,連滴汗都沒出。
“你還真挺勤快的啊,”汪澤叼着煙說,“不過跟你的飯量比……”
“咕——”飯桶少女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她臉上一紅,趕緊低下頭:“對不起……”
“沒事沒事,”汪澤夾着沒點的煙揮揮手,“吃完這頓我就帶你去找警察叔叔,讓他們幫你聯系家人——然後賠錢。”
不知名的飯桶少女抿着嘴不說話,縮着肩膀低了頭,劉海密密地蓋住了眼睛,悲傷得像個被雨打濕的晴天娃娃。
她隐約記得在前一世,這種裝乖示弱扮小白兔的伎倆對老男人十分管用,無往不利,不知道在這個時代還能不能奏效。
“我說你……有點厲害啊,”汪澤開始轉移話題了——“小白兔”戰略看起來還是一樣好使,“生吞雞蛋,生吃面粉……你怎麽吃得下去啊?還把橄榄油也喝光了……”
“那些東西……我都吃不出味道,生的熟的都一樣,能吃就行……”小白兔低着頭說。
“吃不出味道?”
“吃不出味道,”她重複了一遍,“一勺糖和一勺鹽,我吃着都是一樣的,都是嚼起來嘎吱嘎吱響的東西……”
“可是就算吃不出味道,”汪澤朝門口那堆垃圾望了一眼——昨晚被她吃光了幾十公斤的面粉澱粉泡打粉,光包裝袋就累了一大摞,“你這個份量也太驚人了。”
她不說話了,這個時候還是不開口比較好,畢竟飯量太大會影響小白兔的效果。
廚房的半開玻璃門後飄來一陣熱騰騰的香氣。在她打掃衛生的時候,阿潇從冰箱角落裏摸出了幾個雞蛋,又把幾個面粉袋子抖落抖落,集了一小碗面粉,敲敲糖罐,刮刮奶油盒子,硬是湊出了半桌子材料。眼下他正在廚房裏為吃空倉庫的犯人做最後一頓飯。
——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可愛的女孩子挨餓呢,點心師是這麽說的,然後他紮起頭發,穿上圍裙,就進廚房了。
她坐在店裏的小桌旁,歪頭看他端着鍋的側影。他略略低頭,後頸和背部線條流暢得像一只天鵝。
雖然總覺得這家夥可疑又奇怪……不過長得真是好看,她想。
可疑又奇怪的好看的家夥突然轉過頭,毫無預兆地朝她一笑。她吓得趕緊縮回椅子上。
“做好了。”阿潇端着盤子出來,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
白色的瓷碟裏疊着兩張金褐色的松餅,是用剛才那堆邊角料做的;個頭不大,但是圓圓胖胖,十分飽滿。餅面光滑得像用熨鬥熨過的,沒有坑洞,沒有不均勻的焦斑。店裏最後一勺蜂蜜被細心且珍惜地塗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塊冒着熱氣的琥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裏充滿暖融融的香味。她看看松餅,又看看面前的兩個男人,視線在三者之間來回打轉:“我……我能吃嗎?”
“這是為你做的。”在汪澤開口前,阿潇勾着他的貓嘴說道。
然而飯桶少女并沒有看到這馳名整個街區OL圈的微笑。一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馬上舉起蛋糕叉,小心翼翼地捅了一下面前的熱松餅。
松餅嬌羞且柔軟地凹陷下去,蜂蜜的光澤閃閃發亮。她用叉子切開一個小角,兩張松餅之間包裹的奶油從縫隙裏漫了出來,空氣裏氤氲起一股更濃郁的甜香。
“最後14克,刮了好半天。”在汪澤提問前,阿潇直接回答道。
她有些拘束地握着叉子,矜持,溫柔,優雅地叉起一塊熱松餅,放進嘴裏,不動聲色地咀嚼起來。
“……小姑娘的吃相真是挺不錯的。”對面的汪澤忍不住說,這吃相,完全看不出是個飯桶。
“啪嗒”。
她手裏的叉子掉下來了。
溫暖,愉悅,身心像泡在熱水裏的冰塊,安靜而迅速地融化……她知道這種味道是“甜”。咬下那塊松餅的瞬間,她的舌尖上開出了名為“甜蜜”的花朵。
甜甜的,甜甜的,蜂蜜的醇香和奶油的綿軟在她口中彌漫,一些零零落落的視覺片段随之浮現出來;她的記憶和味覺被同時喚醒了。
熙熙攘攘的小酒館,木紋斑駁的圓餐桌,身邊圍坐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飯菜和濃湯的熱氣軟軟暖暖地撲在臉上。刀叉杯盞碰撞的聲音,同伴交談笑罵的聲音,還有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含着笑說話的聲音,一起在耳邊響起。
當時放在自己面前的盤子裏的,似乎也是一份熱松餅;雖然她已經不記得那個味道了。
這一段回憶被聚焦在和自己對坐的那個人的笑容上。那個人一邊笑一邊對自己說着什麽,唇角溫柔地勾起,像窗邊的弦月。他的說話聲混在耳邊一片嘈雜的背景音裏,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她不記得對方的長相,更不用提姓名。她的回憶似乎被蒙了一層灰,當時的自己看到聽到的一切都被掩埋在淺灰色的塵埃下。
但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會出現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的理由。
——她對那位大人撒了謊。她之所以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複活的機會,無關世界,無關戰鬥,無關陌生人的安寧與幸福。
她只是為了要找到“他”。
他是她最喜歡的人。
她的眼角滾下兩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