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女,你的名字真是難念
“诶,別別別哭啊,”她說來就來的眼淚把汪澤吓了一跳,“到底怎麽了啊……阿潇你看看你,都把人家女孩子難吃哭了!”
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她只是想到了自己最喜歡的人,為什麽就會落下淚來?
那個點心師在她旁邊坐下,用手替她擦掉了眼淚。他的動作很輕,手很暖。
“好吃嗎?”他笑眯着眼問她,唇角彎彎,像窗邊的弦月。
“好甜,好吃……這個東西是甜的,”她有些愣愣地望向盤子裏的松餅,“我能吃出甜味。”
她擋開點心師的手,揉揉眼睛,把剩下的眼淚抹掉,然後揮起叉子朝嘴裏塞松餅,毫不矜持,毫不優雅,簡直就像往鍋爐裏填煤。
“……吓我一跳,這次不是‘應該很好吃’了嗎,”汪澤說,“到底什麽叫‘應該很好吃’‘大概很好吃’啊?”
“昨天那些東西,我都吃不出味道,只是憑口感覺得應該很好吃,”三兩口把松餅吃完之後,她看着面前空空的盤子說,“沒有味道的東西雖然能吃得下去,但是吃多少也吃不飽,所以我只能一直吃一直吃……”她擡頭望向邊上的點心師,咧嘴一笑,“謝謝你,我吃飽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吃這個。”點心師說。
她一愣:“為什麽呀?”她吃松餅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看着她,笑嘻嘻的,也不說話。她現在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個男人,但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卻好像已經相識多年——雖然她沒有任何印象。
“因為可愛的女孩子都喜歡吃甜食啊。”等了好久,就等來一句無關痛癢的回答。
“可是昨天你吃的那些,也都是他做的,”汪澤說,“你怎麽就——”
她“呼”地站了起來。
“請讓我在這裏工作!”雖然有個“請”字,但語氣強硬得完全不像請求。
她想留下來,她要留下來,她必須留下來;不單單是為自己吃空的倉庫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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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裏有一個“或許”認識自己的男人,那“或許”他也能幫助自己想起更多的事——以及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汪澤眨了眨眼睛,還不到十分鐘,面前這姑娘簡直把喜怒哀樂演了個遍,他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然而沒時間給他反應了,前門後門傳來了剎車聲和腳步聲——債主的打手們來上班了。滿屋子的甜香被名為現實的換氣扇卷走吹散,他擡頭又朝挂鐘一望,臉色瞬間暗得像缸裏剛撈出來的鹹菜。
他丢了手裏的煙,雙手抱頭撓了又撓,大嘆一口氣,站起來,走出門去。
“他要去幹嘛?”飯桶少女問。
“去向現實低頭,”阿潇說,“老板是個識時務的——”
店門被猛地推開,阿潇馬上端了盤子轉身閃進廚房。女孩子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看到汪澤像只小羊羔似的,被一個高大壯的男人推搡進店裏。
“你有沒有搞錯,”長得像沙皮狗的男人又把他推得一個踉跄,他比汪澤高整整一個頭,像一堵牆似的擋在他面前,“上次的錢還沒還清,這次又要借?你還得出來嗎!”
“肯定能還肯定能還,”汪澤賠着笑說,“這次是出了點意外——你看前兩天不是好好的嗎,本來馬上就能還清了,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沙皮狗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一手揪住汪澤的衣領,另一只肉瘤似的拳頭揮了起來。
汪澤立刻縮了脖子閉緊眼睛,做好挨打準備。然而拳頭還沒砸到臉上,有什麽東西“咻”地從他耳邊飛過,“啪”地打在一團肉上,還挺響。
面前的沙皮狗低吼一聲,瞬間松了手。
汪澤睜開眼,看到沙皮狗縮在牆邊,正使勁地揉他油光光的大腦門。
發生了什麽?這個念頭剛剛在腦海裏轉過,他就聽到身後的女孩子很生氣的大喊聲——
“不要在這裏打架!會砸到食物的!”
……這裏最後的食物已經被你吃了,汪澤這麽心說着轉過身,看到女孩子一只手上捏着兩粒咖啡豆,另一只手握成彈指的姿勢,正對着自己身前的沙皮狗。
沙皮狗直起腰,放下揉着腦門的手,露出額心上一點紫紅的淤痕,好像還破皮了。他額角的青筋跳個不停,滿臉的肉都抖索着漲得通紅。
“你誰啊?”呼嚕呼嚕的低吼聲,聽起來非常不妙。
“我是這裏的店員,今天剛開始上班。”女孩子語氣平靜神情自然,說得跟真的似的。
沙皮狗望向汪澤。汪澤看看他又看看她,一秒的權衡後飛快地點了頭:“是啊,她今天剛來的,別惹她,她很兇的。”
沙皮狗臉上的肉又抖了一下,熊掌似的大手兩相一捏,關節噼噼啪啪一陣爆響。
女孩子也毫不示弱地攤開了捏着咖啡豆的那只手,平舉到自己面前,兩顆豆子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她的另一只手保持着彈指的姿勢,對準了手掌上的咖啡豆——不,對準了咖啡豆另一邊的沙皮狗。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店裏的空調似乎也适時地壞了。汪澤腦門上滲出了汗,感覺下一秒沙皮狗就要抽了皮帶打孩子。
然而電話鈴救場似的響起。
汪澤剛要松一口氣,突然意識到,響起的不是自己的電話——這就不能說是救場了。
“老板,我在,”沙皮狗摸出手機,接通電話,鼻孔還噴着粗氣,“剛剛那個賭馬的傻子又要借錢了。”
女孩子放下手,轉頭看向汪澤。汪澤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眼神,并不想承認自己就是那個“賭馬的傻子”。
沙皮狗也看向汪澤了,陷在橫肉裏的小眼睛眯了眯,眼珠子快被肉埋了。
“老板讓你聽電話。”他把手機交給汪澤。
汪澤有些戰戰兢兢地接過,聽到一個聲音說:“又要借錢啊?”
“是啊是啊,出了點意外……”
“借啊,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之前不是還得挺及時嘛,信用良好啊。”
“……哦,謝謝老板!”
“這樣吧,再借你十萬,還款日不變,還是年底,利息加一成,可以吧。”
汪澤握着手機的手抖了一下,那邊并不是商量的語氣——連個問號都沒有。
“就這麽定了,你下午來我這拿錢簽字——還是老規矩,到了還款日還不了,拖一天切一根手指。”電話挂了。
好消息是,店裏大概明天就能開張了。
壞消息是——汪澤看了看自己的兩只手。
時間是開不了張的周六傍晚,地點是小點心店裏什麽也沒有的幹幹淨淨的後廚房。
店主和點心師和不知名的飯桶少女,圍着小圓桌坐成一圈,表情嚴肅,氣氛沉重。
汪澤已經去債主那裏打了新借條,簽了字畫了押取了錢,下了訂單,最快明天上午就會有新的原料到貨了。
不知名飯桶少女勾着頭坐在小凳子上,她想自己大概已經算是這裏的員工了,但面前的兩人都沒有說話,她也不敢開口。
“你至少告訴我們你叫什麽名字啊,”汪澤皺着眉頭看了她一眼,“要是真連名字都不記得,那我只能把你交給專業人士了。”
“……我記得我記得,”飯桶少女的眼神左右一閃,小聲地說,“剛剛吃飽之後,我已經想起來了,就是有點……不太好念……”
“啊?”
不知名的飯桶少女很認真地擡起頭:“我叫鹿隴脪碌脟酶攏盧脢脟麓。”
“……啥?你說慢點?”
“咦,這不是脺脪忙路脣脟魯隆語嗎,”阿潇突然插嘴道,“确實不好念啊。”
女孩子又驚訝得望向阿潇,眼睛瞪得滾圓,像只貓。
“你的名字也太長了,而且這裏也很少有人聽得懂,不過我猜……應該是飛舞的歌聲的意思?”阿潇眯眼笑着說,“那我們叫你流歌好不好?”
被命名為流歌的飯桶少女看着點心師翹起的唇角,愣愣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連我名字的意思都知道?你也是脺脪忙路脣脟魯隆的人嗎?”
“我不是,”阿潇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像你這麽可愛的女孩子,名字肯定也很可愛——所以我猜對了?”回頭客率超90%的微笑。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流歌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理由,“不過你剛才怎麽不出來幫忙?他們在店裏打起來怎麽辦?”
“哦,我讨厭和男人打交道,看一眼都煩。”态度驟變的遠目。
“那老板呢?他也是男的,你怎麽就在這裏工作?”
阿潇眯起眼朝汪澤一瞥:“會把自己老婆氣跑的,根本不能算男人。”
流歌跟着望向了“不能算男人”的男人,眼神比看“賭馬的傻子”更鄙夷。
“那什麽,我說你也太厲害了吧,你剛剛用什麽揍的他,就是BIU了一顆咖啡豆?”汪澤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強行轉移話題,“還有我翻了翻,連抽屜裏的肉桂皮都被你吃光了,這就不是有沒有味道的問題了啊!”
“那包樹皮嗎?我以前也吃過啊,”流歌說,“還有樹葉、草根……樹底下挖出來的蟲蟲也吃過,有的是軟軟的,有的是脆脆的,反正都沒味道,吃下去都一樣——不過他們說,吃蟲蟲能補充什麽東西來着,吃了皮膚會變好。”說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臉,确實白淨得像水煮蛋。
汪澤手一抖,煙都快掉下來了。他想起昨天晚上發現她的時候,她一手抓着草皮一手抓着土,看來是正要用飯。
“你……以前是幹嘛的?聽起來吃過很多苦……”
流歌歪了頭想了想:“還好吧,應該不是……特別苦。”
她腦中殘破的記憶片段裏,沒有任何讓自己不快的畫面。眼下想起的那些場景,她不是正在吃,就是正要吃。回憶的背景滿是糖果糕點飯菜和水果——雖然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大多淡而無味。
除此之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面目模糊的笑顏。
——嗡。
榨汁機的馬達聲在安靜的間隙裏響起,流歌的從霧蒙蒙的畫面裏回過神,看到小桌邊只剩下店長還坐在自己對面,手裏夾着一根沒點的煙。
“大叔,”流歌皺着眉頭說,“昨天被我吃掉的……一共多少錢?我給你打工的話,多久能還清?”
“啊啥?你還真要在這裏工作啊?”
“嗯……對不起,但是除了這個辦法,我真的沒錢還你了,”流歌說,“或者我去別的地方打工也行,我想盡快還你錢……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汪澤撓了撓頭:“這樣哦,那我等會兒好好點算一下。”
流歌看着他翻出小計算器和賬本,稍微松了口氣,心裏的負罪感略輕了一些。
自己好不容易死後重生到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做白眼狼的;別人好心收留她,她卻一口氣吃空了他的倉庫……開始找那個人之前,她至少要了結這件事。
何況——
榨汁機的聲音停了。一個纖長的果汁杯在桌上輕輕放下,杯子裏裝着的金黃色液體連晃都沒晃。
“不要急,我們現在不就在讨論這件事嗎?”那個點心師勾着貓嘴對她說,然後他把手裏的另一個馬克杯随随便便地往汪澤面前一推,潑出幾滴白開水。
“不用給我飲料啊,”流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反正我也喝不出味道,跟水沒有區別。”
“店裏還有橙子?”汪澤轉頭問了一聲。
“沒有了,”阿潇看着流歌說,“我為可愛的女孩子特地去買的,所以沒有你的份。”
流歌更不好意思了,只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鼻腔感受到清新的橙香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些奇怪。然後微涼的果汁觸到舌尖,跳躍的酸味讓她精神一振。
這杯橙汁并不如她預想的那樣,只是帶了顏色的白開水。
流歌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清新的酸,然後是清香的甜。飽滿的新鮮果味在舌面上盤桓,順着食道滑入胃部;她幾乎聽到自己的大腦發出愉悅的歡呼,身心都在這酸甜的餘味裏輕盈起來。
“沒有加冰,只是把橙子在冰箱裏冷藏了一下,”點心師看着流歌一口氣喝完了半杯,“女孩子還是不要喝太冰的東西比較好。”
流歌放下杯子,擡頭望向站在桌邊的年輕男人。他又勾起嘴角沖她一笑。
她實在不記得她要找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笑的,但她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橙汁是這個味道。
“太神奇了,”流歌說,“以前就算是辣椒油,我喝着也跟水一樣……你用了什麽魔法嗎?”
點心師沒有說話,唇角彎彎,眉眼帶笑。
流歌恍惚又想起了什麽東西,但是那些片段就像落在視網膜上的微屑,只在她的視野裏占據一個小黑點,她轉動眼球想看個仔細的時候,小黑點又跟着視野一起移動,不見了。
“你叫什麽名字?”流歌問。
“店長叫我阿潇啊。”點心師說。
“本名呢?真名?全名?”
點心師又笑了,拉開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然後伸手撥開一縷擋着她眼睛的頭發。
“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嗎?”
流歌一愣,搖搖頭。
“既然你已經不記得我的名字了,那我也不告訴你——反正就算告訴你,你也不知道。”他笑嘻嘻地說,望着她焦糖似的透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