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少女,秋天的山上有栗子
流歌早上起來, 看到窗外的行道樹開始落葉了。
夏天過去之後就是秋天,天氣轉涼,蟲聲漸悄, 早上穿着短袖掃地的時候會打噴嚏了。
流歌最喜歡的就是秋天。在她的家鄉,這正是要開始撿橡果撿栗子的時候。陽光溫暖的日子, 吃完午飯她就挎着小籃子上山,漫山遍野溜達一下午;草叢裏落葉堆裏, 那些圓溜溜的果實全是她的點心。等到裝滿一籃子, 晚上她就能圍着爐火,和媽媽一起烤栗子,聽着栗子在柴火裏“噼噼啪啪”炸開的聲音。
雖然流歌吃不出味道,但是烤栗子香得可以忽略味道。多餘的栗子曬幹以後,可以剝着生吃,媽媽說又甜又脆, 她很喜歡。
然而這個城市裏沒有橡果也沒有栗子, 樹葉黃了就掉了, 然後被“刷拉拉”地掃進垃圾桶,什麽也沒留下。
那天點心師回來之後, 對汪澤解釋了一下這兩天的去向——說的是突然有事, 來不及請假。雖然這原因等于沒說, 但是汪澤立刻接受了。
總有些不想說的麻煩嘛,年輕時候都這樣——汪澤後來是這麽對流歌說的。
既然主廚大人回來了,小店的轉業計劃也暫時擱置了下來,只是營業額也被擱置了。最近的一星期, 平均日營業額大約50元,其中2/3是周拆拆和他的小夥伴貢獻的。
那些碰瓷的家夥回去之後,過了沒兩天,微博和朋友圈裏又流傳開一則新的帖子。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用一看就知道是在說哪家店的“某點心店”指代,講述了一個孩子食物中毒的父親上門讨說法,反而被兇悍的店員毆打驅逐的故事,附臉部打碼照片。
流歌非常氣憤,然而汪澤倒是相當平靜——只是每天看着自己手指的時間越來越長。大概是覺得快要失去的東西,看一眼少一眼。
而點心師的心情似乎一直不錯。
“反正沒生意,下午不如就休息吧。”這一天的午休時間,阿潇在一個客人都沒有的前廳裏這樣提議道。
汪澤看看自己的十個手指,緩慢地點點頭,又緩慢地搖搖頭,動作遲鈍得像風裏的濕床單。
“你們休息吧,我看店,”汪澤說,“萬一有客人來了呢。”
阿潇馬上轉向流歌:“那下午我們去——”
“不去,”流歌想都不想就截斷他的話頭,“都什麽時候了還要休息!這樣下去真的會關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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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在店裏就不會關門了?”
兩人都沒說話,兩人都很想揍他。
然而流歌沒有想到,阿潇說的“下午我們去”是指去山上。
午飯後,點心師換了衣服,不由分說地拉着她上了自己的車——圓圓的奶油色小車,她記得老板說過這叫什麽蟲?——然後一路不停地往前開,路過無數她不認識的街頭巷尾。
流歌扒着車窗,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從她眼前飛快掠過,她的視線卻一直望着車窗的倒影。
倒影裏的她睜着圓圓的眼睛,身邊駕駛座上坐着一個側顏好看得像幅畫的男人。
她有時候覺得,這家夥的記憶每天早上都會刷新重置——要不為什麽他總是一副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他回來之後什麽都沒多說,以前怎麽做現在還是怎麽做,過肩摔和挖角似乎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不,上輩子發生的事他反而還記得清清楚楚,整天挂在嘴邊。
車裏突然響起一陣悠揚的風笛聲。流歌轉過頭,看到車上的播放器亮了,跳出一長串她不認識的名字。
風笛吹奏的曲子讓她想到家鄉的秋天,有金色的落葉和金色的麥浪。
她又擡頭看看開車的那個人,對方正專注地望着前方。然而她心裏默數到10的時候,發現他的喉結悄悄滾動了一下。
40分鐘無話的行駛後,他們在一片空曠安靜的山野裏停下了。
流歌看到了許久未見的草色樹色木色花色,還有被微風翻動的湖面,叽喳呼應的鳥群……以及更遠處綠得明明暗暗的山林。
她感覺回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雖然她知道并不是。
“前面車開不上去,得走一段。”阿潇說着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流歌聽到自己的鞋子踩在砂石路面上發出的“嚓嚓”聲。
“所以我們來這幹嘛?”她問。
“來撿栗子啊,”阿潇說着從車上拿出一個結實的布口袋,“秋天到了,有栗子吃了。”
這裏的栗子樹并不多,流歌一路上山只看到四五株野栗子樹,樹幹虬結粗壯得像樵夫的手。曬足了一整個夏天的太陽之後,栗子們漸漸裂開刺球似的外殼,像一個個吃撐了的小胖子,在枝頭搖搖欲墜。
腳下的砂石路“嚓嚓”地響着,流歌漸漸雀躍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這樣的地方了。
最近一次來山裏撿栗子,是上輩子的事。
她背着雙手,踩着松脆的落葉跑來跑去,不時停下來低頭檢查樹下的草叢,開心得快要哼起歌來了。帶她來的人就一直陪在不遠不近,正好能聽到彼此說話的地方;雖然誰也沒說話。
掉下來的野栗子有些已經光溜溜地脫了個幹淨,有些還帶着黃黃綠綠的刺殼兒,混在草叢和落葉裏非常隐蔽,要多看兩眼才能發現。流歌一個個撿起來,剝了外面的殼,把光滑的深褐色小果實丢進口袋,“刷啦刷啦”掂幾下,笑得咧開牙,好像已經進了自己的肚子。
複活之後的第一個秋天,就有栗子吃,開心!
在附近轉了一圈之後,手裏的袋子差不多裝滿了一半。流歌正準備回去,突然視線一歪,看到幾步外有一顆柿子樹,一顆又大又紅的柿子像信號燈似的挂在樹枝上;整棵樹就結了這麽一個果實。
以她的經驗,這樣的“獨生子”吸收了整棵樹的養分,肯定比別的柿子好吃上百倍。
于是流歌立刻跑到樹下,伸長了胳膊去夠那個柿子——夠不到;原地跳了一下——還是夠不到。
她四處看看,從地上撿了一塊大小合适的石頭,朝樹上一丢。“啪”的一聲,石頭準确無誤地打斷了長着柿子的樹枝。
柿子連着一小節樹枝掉了下來。流歌一伸手,穩穩地接住了。
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又光滑又飽滿,不愧是全家的獨苗苗。
她聽到“嚓嚓”的腳步聲在朝自己靠近,于是一邊轉身一邊把手裏的柿子朝身後一丢:“給你吃。”
接住柿子的人楞了一下:“為什麽給我?”
“這個柿子肯定很甜,讓我吃了也是浪費,”流歌笑嘻嘻地說,“還是你吃吧,”她又回頭看了看那棵柿子樹,“它就結了一個果子,要讓能欣賞它的人吃,不然不就白甜了。”
阿潇笑了一下,擦了擦柿子,對着咬了一口。
“好吃嗎?”
阿潇咀嚼了一會兒,沒有回答。他咽下嘴裏的柿子,小心地撕掉了另外一邊的柿子皮,把它遞還給流歌。
“非常好吃,”他說,“你也嘗嘗,不然它就白甜了。”
流歌剛要推卻,對方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把柿子強行塞給她。
柿子皮被剝得很幹淨,吸收了一整個夏天的養分的果肉飽滿得像太陽,晶瑩剔透。流歌紅着臉咬了一口,脆生生,甜絲絲,涼涼的果汁潤了一嗓子。
“……為什麽這個柿子是甜的?”她驚訝得脫口而出,下一秒立刻反應過來,閉了嘴不說話了。
“就因為是甜的,所以我想讓你吃。”阿潇說。
流歌吃完了柿子,把種子埋在離樹不遠的泥土裏。
“謝謝你,”她對樹說,“你的果子很好吃,今天真高興能遇見你。”
她又把土踩了踩,然後提着裝栗子的口袋朝阿潇走去。
“這就回去了?”點心師擡眉問了一句。
“回去吧,”流歌掂掂口袋,“這些也不少了,剩下的留給松鼠們。”
點心師笑了:“這裏可沒有那麽多松鼠——至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多。”
“為什麽?”
“因為離人類的城市太近了。”
流歌想了想,大概明白了。然後阿潇發動了他的甲殼蟲,兩人在風笛聲中踏上返途。
流歌打開了車窗,趴着看那些栗子樹越來越遠;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栗子,烤起來好不好吃。
“做栗子蛋糕好嗎?”旁邊的人突然說了一句。
“栗子蛋糕?”流歌一愣,馬上點點頭,“好呀好呀,我還沒吃過栗子蛋糕。”
點心師在風笛聲裏笑了。
“我想用栗子蛋糕做本季新品,”他說,“我們的店要重新出發,需要一些新的機會——總之就是新新新,和以前不一樣。”
“原來你帶我撿栗子是為了這個啊。”
“不,只是順便。”
“什麽順便?”
阿潇光是笑,不說話了。
流歌又想了想:“那以後天天都要來撿栗子了。”
“為什麽?”
“既然是新品,那每天都要做栗子蛋糕吧?這點栗子夠用嗎?”
阿潇“噗”地笑出聲了,忍不住轉頭看了她一眼:“栗子蛋糕的栗子可以直接買,不需要上山撿。”
“那為什麽今天……”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撿栗子而已。”
流歌閉嘴了。車裏又只剩下風笛吹奏的曲子。
又一段無話的行駛後,車窗外的景物漸漸變得熱鬧起來,流歌也認出了那些建築物和信號燈。去的時候覺得陌生的街景,在回來的路上反而成了熟悉的标識。她突然想到,也許再過不久,這個城市對她來說,會變得和家鄉一樣親切。
但在那之前,也許她就要歸還生命。
她忘記了創世神為她定下的期限是多久,但想必不會太長。
十字路口的信號燈轉紅了,風笛曲也适時地出現了一個停頓,為對話留出了空間。
“前幾天有人來問我,要不要去他們那裏工作,”身邊的人開口了,“如果我走了,你準備怎麽辦?”
流歌一愣,從車窗外收回視線。她沒料到他會這麽問,于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不過老板說,我可以留下來。”
“你會留下來嗎?”
“不知道,”又一個不知道,“大概也會走吧,然後去別的地方打工賺錢還他——”流歌停了停,“不管怎樣,總不能不負責任……”
突如其來的剎車,流歌猛地往前晃了一下,腦門差一點磕在擋風玻璃上。她擡頭轉身望向阿潇,看到對方也正看着她。
他的臉上是微妙的愉快的表情。
“這麽說……你是為我留下的?”他的眼睛好像亮閃閃的冰糖。
流歌的耳朵剛剛捕捉到最後一個音節,她的肩膀被一只手往前一攬,身體再度前傾,下巴落在一個寬闊的肩頭;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也許來自正貼着她的臉頰的衣領。
“謝謝你。”比呼吸還輕的耳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