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少女,閉上不會說話的嘴
流歌還在家鄉的時候, 一天說的話可能都沒有十句。
并不是不愛說話,也不是不敢說話,她只是覺得沒有什麽好說的。每次不管她說了什麽, 旁邊總有人哈哈大笑。她開始以為他們是被自己說的話逗笑了,後來發現确實如此, 只是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逗笑。
——哈哈哈這家夥是實心眼啊,腦子不會拐彎的!吃太多把心眼塞住了!
這麽明顯的嘲諷, 流歌還是聽得懂的。
她覺得那些四條腿的動物, 比兩條腿的人類容易相處得多,至少跟它們說話的時候,不用花時間區分它們的“喵喵喵”和“汪汪汪”,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客氣而已。
被要求離開家鄉的時候,他們不許她帶走村裏那只經常和她一起玩的大黃。她非常傷心, 那一天只吃了五頓飯, 摟着大黃在家門口坐了一下午, 看着太陽慢慢下山,天色漸漸暗沉, 想着天亮後就要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到很遠的地方, 去和一個很兇悍的大魔王打架——這可怎麽辦啊。
大黃說, 嗷嗚。
流歌揉揉眼睛點點頭:“我知道,我都懂,我會努力的……然後回來看你,給你帶吃的!”
第二天, 流歌就背着她的弩箭,穿上全國手藝第一的匠人為她定制的軟甲,跟着傳令官一起去往都城。她要在那裏和一些人彙合,再正式開啓她們的旅程。
之後旅途中的幾個月裏,流歌一直很慶幸,她遇到的不是什麽奇怪的陌生人。
她遇到了一群大黃。
“‘小雞仔的浪漫暗戀熱戀’好了,”廚房門縫裏丢出一句話,連同一個托盤,“拿去,順便告訴客人,‘失戀’賣完不做了。”
“你就走兩步自己去啊,”流歌頭也不回地說,她手上正忙着打包結賬,“我走不開。”
然而那只手只是把托盤放在櫃臺上,就又縮回去,把門拉上了。
流歌瞥了一眼關上的毛玻璃門,有點不能想象,這家夥也曾經是“大黃”。
她可不記得當年的夥伴中,有這麽……花式不要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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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的周五下午,她一個人在店裏招呼客人:送餐,點單,結賬,打包……忙得腳不點地。剩下的兩人一個去送外賣了,一個又不知道害了什麽羞,躲在廚房裏不肯出來。
這是流歌第二次感受到電視宣傳的力量:就像站在院子裏撒把米,敲敲飯盆,馬上從天而降一大群黑壓壓的鳥兒,“刷拉拉”地把米啄個幹淨。她當然也知道眼下的生意興隆不會持續太久——所以必須趁着飯盆還在敲,鳥群還沒走,盡可能多地賣出一些東西。
她得多幫汪澤賺一點錢,畢竟之後她還有別的事要做。
“歡迎下次再來”。流歌把裝好的袋子雙手遞給顧客。
——她看到一個人影在門口晃了晃就不見了。
大概一米出頭的人影。
這是她這周來不知道第幾次看到周拆拆,每次都是在門口轉兩圈,就跑走不見。沒生意的那段時間他倒是天天都來,最近一星期反而連門都沒進過。
難道是嫌隊伍太長?流歌一邊結賬一邊朝旁邊望望,後面的隊伍裏大概排了五六個人——也不算多。
也說不定是零花錢用完了吧,流歌想。她那筆獎金還剩下一半,也得好好規劃一下,畢竟将來……她不一定會留在這裏。
店門上挂的木風鈴“叮鈴咣當”地一陣響,又有客人進門了。流歌一邊收錢一邊朝門口擡頭一笑:“歡迎光臨——”
她想把剛出口的“歡迎光臨”吃下去。
來的人是一男一女,兩個她都眼熟。
女人的高跟鞋像釘槍一樣在地板上一路敲擊。她徑直走到店面中間停下,視線像機關槍似的左右掃了一梭子。
“你們挺厲害的啊,”女人雙手抱胸,一仰頭盯着流歌說,“前腳上網潑我髒水,後腳就照電視臺做節目洗白——說吧,都是誰給你們出的主意?”
流歌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過了一會兒才眨着眼轉過彎來:“啊,你就是那個很壞的王記者!”
店裏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中央舞臺,好多只手機默默打開了視頻錄制,蓄勢待發。
“是啊,我就是那個‘很壞的’王記者,”女人着重咬了幾個字音,“就因為我曝光了你們的小作坊,你們就上網打擊報複我?我說你們的衛生情況有問題難道還是污蔑你們了?”她伸手一指關着的廚房門,“要是幹淨的店,有什麽不能對顧客公開的?!”
廚房門開了,點心師撓着腦袋走了出來。
“沒必要對個門吹毛求疵吧,”他對記者笑笑說,“營業時間關門做事,也是為了保證效率。再說我們雖然是小店,好歹也有些特色點心、獨家秘方,不能随便讓人看,關個門也算保護我們自己的商業機密。”
“這麽多店,就你們有商業機密——”
“如果是擔心衛生問題的話,我們随時可以接受相關職能部門的檢查,”阿潇站在廚房門口,正好堵住門,“至于喜歡釣魚——不,喜歡刨根問底的日報記者……您的問題太刁鑽,我們還是敬謝不敏了。”
王記者臉上一紅,胸口起伏幾下,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言歸正傳吧,不跟你扯了,今天來找你們的也不是我,”說着她拉出了一直站在她身後沒說話的男人,“張先生的帳,還沒跟你們算完呢!”
又是那個說自己兒子吃壞東西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麽,流歌突然覺得他的臉有些眼熟。
阿潇揚起眉毛“哦”了一聲:“那今天一定是帶了小票來了?”
“……當然帶來了!”男人粗聲粗氣地說完,轉向旁邊的圍觀群衆,“我兒子那天在這家店買了個蛋糕路上吃,回到家就上吐下瀉!帶他去看醫生,說是食物中毒!我馬上就來找他們——”
“小票呢?”阿潇打斷了他的前情提要。
男人虛張聲勢地瞪了瞪眼,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小票!看看清楚,是不是你們店的!”
然而阿潇剛伸手要接來看,他又飛快地收回紙條,再次轉向圍觀群衆。
“我上次來的時候走得急,沒帶上小票,被他們抓了把柄,說我是來碰瓷的——自己兒子吃壞了,我能不急嗎?哪顧得上那麽多!”他用兩只手捏着那張小票向衆人展示,好像那是中了五百萬的彩票,“今天我可記得帶來了,看他們怎麽說!”
在場的顧客裏傳開一陣竊竊私語的議論,有些人開始飛快地用手機打字。男人很得意地轉過身——發現手裏空了。
“這個購買時間怎麽是上星期的?”阿潇看着手裏的紙條說,“你之前來的那次,好像是一個多月前吧?”
他站在離男人兩三步遠的廚房門口,動都沒動過。然而剛剛還被男人緊緊捏着的小票,現在卻在他手裏。
“真的是上星期啊,”流歌湊了過去,看看紙條上的字,又擡起頭,“可是你們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夏天呢!還穿着短袖!”
圍觀群衆的視線又投向了男人的皮夾克外套。
男人臉上的虛肉抖索幾下,原地踟蹰了一秒,立刻沖上前搶回了阿潇手裏的小票。
“那是……那是另一次!”他紅着臉吼道,“這次是這次,那次是那次!這次我兒子又食物中毒了!就是吃了你們的新品!”
周圍響起一陣噓聲。
“真的假的啊?”“哪怕是真的,都中毒過一次了,還會再來第二次?”“釣魚的吧,我看朋友圈裏說,那個記者……”“又來造謠?哎呀讓我碰上了!給群裏的直播去!”
旁邊的記者看不下去了,一把把男人推開,自己上前:“不要渾水摸魚,我們今天是帶着小票和醫院診斷書來的,”說着她給旁邊的男人使了個眼色,對方立馬又掏出一張紙,“你們還需要什麽證據嗎?”
兩邊的觀衆席上“哦——”了一聲。
阿潇有些意外地眨眨眼,從他手中接過那張診斷書看起來。流歌在邊上踮踮腳尖,在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大片大片龍飛鳳舞的線條——根本看不懂寫了什麽。
記者趁着阿潇沒開口,見縫插針地冷笑道:“上次我們過來,走得太急忘了帶小票,沒想到還被你們揪住不放了,還趁勢污蔑我釣魚碰瓷?我接到市民爆料才跟着一起過來,跟你們什麽仇什麽怨要來碰瓷?你們這家小破店夠我碰幾個錢?你們怎麽不提那個丫頭打人的事?這年頭媒體真是太難做了,發掘真相還會被惡人先告狀。要是你們好端端的,行得直坐得正,能出這樣的事嗎?張先生的孩子是吃了路邊的泥巴把自己噎着了嗎?”
流歌不知道怎麽回答了,她嘴笨,說錯話還不如不說。只是眼下那個嘴聰明的人還在低頭看診斷書,好像能看懂似的。
觀衆席上又傳開議論聲。
“這麽一說……上次朋友圈裏好像是見過這樣的帖子哦?”“女店員打人的那個?我只聽過沒見過,好像馬上被删了。”“到底什麽情況啊,那個小姑娘看起來還沒一百斤吧,她能打人?”“我妹妹才80斤呢,扇個耳光超痛的。”
記者大概感覺慢慢找回場子了,于是雙手抱胸,走到阿潇面前:“我們今天來也不是為難你們的,就是想跟你們讨個說法。張先生的孩子現在——現在還沒恢複過來,天天都要去醫院輸液打針,醫院證明也有了,你們店的小票也有了,這件事現在怎麽處理?還有你們先前在網上造謠污蔑——”
“不是我們!”流歌忍不住了,“微博上那個不是我們發的!”
“好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記者笑了笑,朝流歌抛去一個勢在必得的眼神,“那食物中毒這個事怎麽辦?你們不覺得應該道個歉賠個錢?”
“道歉啊!”男人吼着說,“還有醫藥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都得賠!”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一點。流歌看看阿潇,又看看牆上的挂鐘——快到五點了,不知道汪澤什麽時候才回來。
“哎呀,現在的人真是的,上下嘴皮子一翻,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随口就來,”記者走到流歌面前,挑着眉把她打量了一番,“做了壞事還要抵賴,你們考慮過顧客的感受嗎?想過那些不幹淨的東西給孩子吃了會怎麽樣嗎?看你自己都還是個小屁孩子,你要是吃壞肚子了,你媽媽肯定得急死吧?将心比心,你不覺得自己做的事太過分了?”
說着她又朝男人使使眼色,對方馬上會意地接上:“我兒子這星期沒吃過一口飯,吃什麽吐什麽!今天一整天才被灌了一口流食,看得我都心疼……都是因為吃了這家店的——”
“爸。”
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屋子裏瞬間靜了下來,議論的打字的拍視頻的,還有正準備發揮演技的男人,一個個都停了,好像被按了暫停的視頻畫面。
門口站着一個小小的人影。
“你在這兒幹嘛?都這個點了,回家吃飯去吧。”周拆拆皺着眉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