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離別前夕(一)

事過境遷,兩萬多年前的往事,本該如浮雲過眼,可對于沒有那兩萬年記憶的長岚來說,一切都仿若昨日,阿貓鮮活的生命逝去,也像近在眼前一般。

長岚心底悲恸,在祁霄寬厚溫暖的懷抱中哭了許久,祁霄始終用她從沒聽過的溫言軟語來安慰她,可那字字句句卻只是過了長岚的耳,從沒入心。

直到,她自己哭得累了,靠着祁霄的胸膛進入了夢鄉。

夜已過半,昏黃的燭光映着她的側臉,還沒風幹的淚痕清晰的挂在臉上。祁霄伸出手來仔細的擦着,直到擦幹淨之後,才輕嘆着又将她抱回懷裏,緩緩道:“你這樣愛哭,哭起來眼淚還這麽多,以後可不能讓你難過,否則……”

似是想起來什麽,祁霄的聲音猛地頓住,他斂目垂眸沉默了許久,才自嘲般一笑:“找了你那麽久,陪了你那麽久,可是長岚,你我從此……不會有以後了。”

話音落入漆黑的夜中,消散了蹤跡。祁霄輕輕抱起長岚,将她放回自己的床上,拉過錦被将她蓋好,又浸濕了帕子擦了擦她的臉。一切妥當之後,便站在床邊靜靜的看着她,目光溫柔缱绻,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

或許過了今夜,這個曾讓他開心,讓他難過,讓他心疼,讓他惦念,讓他從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宮,毅然決然的踏入喧嚣凡塵的人,就要徹底離開他的生命了。

從此以後,祁霄神君漫長無盡的壽命之中,再沒有那個名叫長岚的傻丫頭。

讓他,怎麽舍得呢?可,又怎能不舍得?畢竟舍得了,她還能在塵世中某個角落存在着,他還可以用自己無盡的生命去陪着她。用畢生仙術,護她永世喜樂平安。

長岚做了一個夢,一個歲月靜好的美夢。

夢中,她還是長岚山君,仍舊穿着平日裏那件寬大的黑袍,坐在亭子中沏着茶。石桌上,依次擺了四個小茶杯。她剛将兩個茶杯斟滿,就聽亭子外面吵鬧聲響了起來。

“我下錯了下錯了,這個子本來是要放在這裏的。”是阿貓清脆帶着耍賴的聲音。

阿貓棋藝不精,棋品也不好,卻偏要拉着封摯和她下棋。一旦發現自己要輸,就開始撒嬌耍賴,偏偏封摯還特別吃她這一套,每次都被她磨的無可奈何。便是次數多了,封摯最多也就是說一句:“阿貓,出棋不悔真君子。”

阿貓笑:“我又不是君子,我是阿貓。”

長岚回頭看向他們,只見燦爛的日光下,阿貓低着頭在認真的琢磨着棋子要落在哪裏,而封摯則是坐在她身側,一手支着額頭,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唇角勾着漂亮的弧度,時而用手摸摸她的發頂。

長岚會心一笑,只覺那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溫暖,最曼妙的風景。

視線一偏,卻落在了一棵百年老樹下,靠在躺椅上靜靜看着書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驀然擡頭捕捉到她的目光,臉上帶着慵懶的笑,向她招手:“長岚,過來。”

長岚忍不住的走到祁霄身旁,只覺手腕一緊身子被一股力氣拉着,天旋地轉之間,她已經落在了祁霄的懷裏,頭枕在他的手臂上,身子緊貼着他的身子,同他躺在了一起。

祁霄的手攬在她肩頭,輕聲笑:“陪我躺一會兒。”

“就只有一會兒哦,”長岚滿足的在他懷裏動了動,選了個舒服的姿勢,“一會兒我們還要去看看山上新生出的生靈,還要去喂我們養的小雞小鴨小貓小狗,還要……”

祁霄就那樣靜靜的聽着她說完,而後偏頭在她額角落下一吻:“好,我們一起去。”

……

長岚覺得,如若夢境太過幸福,那麽夢醒時,就只會讓人覺得加倍的不幸。

阿貓不在了,封摯也回不到從前了。祁霄,要做回以往的司戰神君,而她……也将要投入輪回,忘了前塵過往,開始新的人生了。

可為何,心裏還是如此的不甘呢?

眼角處滑出了一滴眼淚,長岚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看了看窗外。懸在空中的繁星已經暗淡下去,滿月也失去了光澤,天色剛有些微微亮。

黑夜,算是還沒有過完。

長岚掀開被子下了床榻,攏了攏身上的衣袍,走出了房門。穿過了石子小路,濃密的樹木叢林,來到了碧凰泉邊。

泉水上,泛着薄薄的霧氣,氤氲又朦胧。

長岚随意撿了一處,坐在了泉邊,望着遠處的泉水發起呆來。

阿貓被害的那晚,她在普華山上。只是不在阿貓的身邊,而是在去救封摯的路上。那日剛入了夜,她趁着祁霄睡熟之後,輕手輕腳的出了房門。

然後便向着淨湖的方向狂奔過去。因着祁霄将她化作一只通體黢黑的小貓,在漆黑的夜色中,倒是輕易與周圍的一切融為了一體,便是身邊不時路過兩個山上仆人,她也能很好的躲藏。

去往淨湖的路,相當的順暢。

掌心上的傳音咒已經消失了,不過越是靠近淨湖,封摯在這湖下的感覺就越是強烈。而且因着已入了夜,湖邊沒了白日的嘈雜,她倒是聽到了熟悉的流水聲。

淙淙的水聲,似乎輕輕淺淺的敲打着什麽,發出泠泠的響聲。這聲音,是她在丹辰山上,使用傳音咒時所聽到的。

不會有錯,封摯就在這裏。

既然确定了,長岚也不耽擱,想也不想的朝着湖裏走去。只是剛走了幾步,身上的毛皮又是一緊,就像白日裏一般,被人給提了起來。

又是哪個不長眼的!

長岚定睛一看,這不正是方才在屋子內已經睡熟了的人麽?敢情那時候是在裝睡,騙她?被他這麽單手拎着,長岚身心皆是不悅:“放我下來。”

“好去送死?”

長岚掙紮的動作,随着祁霄冰冷的聲音,突然頓住。借着月光,她這才看清祁霄板着一張俊臉,薄唇抿的死緊,原本清亮的眸子中,閃爍着絲絲的怒氣。

是了,祁霄又不是傻子,她做的這麽明顯,他定是能猜得出她是想做些對朝顏神女不利,甚至是對六界不利的事。她是想去打開淨魂塔,找到封摯救出他。

不過,難道仙界也存着這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事麽?可無論怎麽樣,朝顏随意囚禁無辜之人,就是她不對!想到這裏,長岚看向祁霄的目光漸漸的從閃爍躲避變成了理直氣壯。

她沒有錯,不能向惡勢力低頭。

祁霄看了她良久,嘆了一聲:“梗着個脖子做什麽,還一臉不服的瞪着本君。這麽晚了你自己跑出來,本君是擔心你才一路跟着。”

擔心?聽了這兩個字,長岚心上似有一陣輕風拂過,柔柔的,暖暖的。

“說罷,這裏到底藏着什麽東西,讓你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也要往裏闖。”

“這裏……”長岚還是有些猶豫,她想聽憑自己的心內相信祁霄,可又不願意拿封摯的性命去打賭,如此糾結了半晌,最後幹巴巴的問道:“朝顏神女與我,神君會選擇同誰站在一堆?”

祁霄看着她挑眉不語。

他這一反應,讓長岚覺得自己是既白癡又愚蠢,她同神君才認識了幾天,而朝顏神女與神君又認識了多少萬個幾天。兩相對比一下,便是不用問,她也應該知曉祁霄選擇的定然是……

“同你。”祁霄定定的看着她,簡單的兩個字說的明明那麽輕,但卻是重重的敲在了長岚的心上。

“好,我信你。”長岚放棄掙紮,扭過身子看着淨湖,道,“丹辰山君封摯無故消失,我在山上尋了許久也沒找到,可今日……我卻在這裏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你是說,朝顏抓了他,關在了淨魂塔。”

“沒錯。”

“可有證據?”

長岚默了默:“封摯原本在我掌心下過一次傳音咒,但今日傳音咒亮過一次便徹底的消失了,我猜測是封摯的術法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若再不救他出來,他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唯一的證據其實已經消失了,但她還是想據理力争一下,希望祁霄能夠相信她。

果然,祁霄卻再一次的沉默了,而且沉默的有些久,久到長岚以為下一秒他便會轉身,拎着她離開普華山。

長岚心中的希望在這沉寂之中一點一點的流散,直到祁霄動了動,将她放在地上變回了人的模樣,然後越過她朝着淨湖方向走了過去:“淨湖兇險,跟緊本君。”

聽了他的話,長岚一愣,愣過之後臉上的笑意逐漸擴大,她緊忙追上祁霄,許是太過開心也沒想那麽多,直接一把拉過他的手,緊緊的攥着:“我會跟緊,謝謝……神君。”

祁霄腳下一頓,擡起兩人交疊的手看了看。被他這麽一看,長岚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想要把手松開,但祁霄的手腕卻是一轉,反而握住了她的,繼續往前走:“确實,這樣本君比較放心。”

在入湖之前,祁霄随手化出了一顆避水珠在掌心,囑咐長岚含在嘴裏。而後便牽着她,朝着湖底的方向而去。

淨魂塔,矗立在淨湖湖底,塔高四尺三村,周身破舊暗黃,一人便可輕易環抱住塔身。但這塔神便神在,雖然小巧玲珑,但卻重達萬鈞,而且可随意伸縮。塔□□有八層,入塔的門就在塔尖。

塔門,只是一塊小小的紫檀木。祁霄用手指輕輕一點,塔門便應聲而開。進入塔中,長岚才發覺,原來這塔內當真是別有洞天。

率先映入眼中的,是幾級玉石臺階。臺階嶄新明亮,甚至能映出她和祁霄的影子。

“淨魂塔共八層,從上到下關着術法程度不同的妖魔,越往下才危險,所以……”祁霄看了看一臉戒備草木皆兵的長岚,道,“你不必如此緊張,而且有本君在,你怕什麽?”

“我不是怕,集中精力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

祁霄也懶得再戳穿她,牽着她用着散步一般的步伐,走在險惡的淨魂塔中。而事實證明,長岚的擔心還是早了些,正如祁霄所說,越往下才越危險。而第八層,第七層關着的小妖魔早已被淨魂塔束縛的無法動彈,就算是偶爾有那麽一兩個敢動彈的,也被祁霄消滅在了自己的冷淡一瞥之中。

第六層與第五層關着的妖魔便相對膽子要大一些,雖然每只妖魔的手腳都被鐵鏈子束縛着,只要他們一動,鐵鏈子與他們接觸的肌膚之間就會“嗞啦”一聲,一股白煙過後,妖魔的原本完好的皮膚上,瞬間流出了鮮紅的血。

長岚只覺這一幕有些熟悉,她記得當日在長岚山腳下,自己被困在那銀色的絲網之中,手剛一碰上那絲網,下場就和這些妖魔一樣。可是……她是山君,是仙子,不是妖魔啊。

她呆愣的看着那些妖魔,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這些,都是魔頭?”

“是。”

“為非作歹的魔頭,直接殺了不好麽?鎖在這裏看似是在淨魂,可……神君你感受到了麽,這裏彌漫着滔天的怨氣,怒氣。”

祁霄沒看她,牽着她的手穿過第五層神塔,“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來此的目的,其他的事情,待你我出去再說。”

長岚沒有說話,心裏雖然有些煩躁,但理智告知她,祁霄說的話是對的。眼下最主要的是救封摯,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第四層與第五層之間,隔着一道暗門。祁霄看着暗門思忖片刻,才去打開。随着門一點點的上移,長岚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按理來說第四層,該是有碩大的妖魔了罷。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跨進第四層,竟然是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神經頓時放松了下來。而一旁的祁霄,臉上神色雖然淡然,但眸中卻含了一絲警惕。

這裏,不對勁。

長岚覺得握着自己手的力道緊了些,她有些好笑,偏頭去看他:“神君,我說你……”剛一說完,眼角處只見有銀光一閃,竟是一柄泛着寒光的長劍,徑自朝着祁霄腦後而去。

“小心!”話音剛落,長岚本能的一把推開了祁霄,長劍的劍尖擦着她的左肩頭劃過,瞬間消失在半空中。長岚下意識的捂住傷口,但血還是透過她的指縫流了出來。

“哈哈哈哈……”周圍,一道陰森詭異的笑聲打破了這寂靜,“名聞天下的司戰神君也不過如此,竟還要靠着……”

剩下的話還沒說完,長岚只見祁霄袖子一拂,一道耀眼金光朝着前方不遠處劃過,塔身瞬時一震,發出“嗡嗡”的聲響,一個渾身血紅的人應聲倒地,轉瞬化為了灰燼。

直到這時,祁霄才轉頭看她,目光中殘留着幾分冷厲肅殺。

長岚被他這麽一看,頓時有些毛骨悚然。自她認識祁霄以來,祁霄神色始終是淡淡的,乍一看有些悲天憫人,但一直看又覺得沒什麽表情。或許就是這樣,讓她忽略了祁霄是九天上的司戰神君的事實。司戰神君,掌天下戰事的他,征戰殺伐無數,身上的殺氣戾氣,一旦爆發出來,根本無人可當。而且……只消一個眼神,便能讓敵人肝膽俱裂。

眼下,長岚便有這種感覺,面對這樣的他,心底沒來由的害怕。有那麽一刻,她甚至覺得祁霄會反手殺了她。

“神……”

“為什麽要這麽做?”

祁霄這問題,問的當真是無厘頭。長岚正一頭霧水間,胳膊上猛地一痛,是祁霄伸手覆上了肩頭那處傷口。輕輕一揉傷口一熱後,不僅絲絲的疼消失了,便連個傷口也不見了。

“多謝……”

“你是傻了麽?”祁霄沒有将手移開,而是将另一只手也挪到了她的肩頭,臉色難看的狠狠盯着她,“你以為本君的術法連這種小妖小魔都對付不了?需要你去保護,需要你去擋在身前沖鋒陷陣逞威風?你還當真以為自己身手了得是麽?覺得救了本君很自豪是麽?”

方才他剛踏入第四層,就覺得這裏陰森詭異,魔頭的氣息附滿了整層塔壁,若是能在這裏停留的稍久些,他定能準确無誤找到魔頭本心所在,一擊必中。只是,他們不能在這裏耽擱,畢竟不知曉封摯被關在哪層,所以對于眼下這些好解決的妖魔,還是速戰速決為好。而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讓那魔頭自己出手,他化出幻影假裝受傷,讓那魔頭自己現身。

可祁霄他算準了一切,唯獨算漏了身邊的人。他沒想到,她會突然把手抽出來,然後想也不想去推開他,把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

有那麽一瞬,一股陌生的情愫漫上了心頭。他很震驚,很恐懼。震驚她的做法,恐懼她會因救他而有事。雖然她性命無憂,可眼角處看到她受了傷,流了血,那震怒與恐懼,通通化作了怒氣。怒那魔頭傷了她,怒自己沒保護好她,更怒……她竟然不顧自己的性命,去救他。

“我沒傻, 也沒覺得自己怎麽厲害,”長岚被他兇的心裏有些難過,眼眶有些酸,“我只是,不想神君你受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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