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大約是雨後濕滑,雙方交手不過爾爾,便傳來比投石車更為響亮的隆隆聲。
峽谷塌方了,巨木連根傾倒,帶着大量泥沙一股腦兒傾瀉下坡,淹沒了同行的道路,把跑得慢的全埋了進去。
一時間慘叫聲疊起。
寒青雲站在最後,被眼疾手快的墨芝期扯着後退,等塌方停下,剛剛好退到泥牆後面,半身道袍髒得同泥漿裏撈出來。
隆隆聲漸漸停息,追擊的狼牙兵同不寬的峽谷被整個堵死,周圍人紛紛松了口氣。
“哈哈哈……雪團子變泥團子啦……哈哈哈。”墨芝期毫不客氣地笑他。
寒青雲鼻尖沖着巨木揚起的腕粗樹根,驚魂未定便給他笑得莫名其妙,轉身剛想說什麽,卻見萬花喘着氣臉色灰白地坐在滾落的木頭上。
“你怎麽了?”他擔憂地朝他伸出手。
“累了。”墨芝期大方承認,“碧水給了你,我又跑又打當然會累,又不是神仙。”
寒青雲看他冷汗直冒叫苦不疊,心下抱歉極了。
“不過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墨芝期彎起眼角又嘲他一句,挪了個位置拍了拍。
塌方斷路,眼下無法通行的峽谷最安全不過。見其餘俠士查看了道路,紛紛開始休整,寒青雲這才坐過去,動手擰衣擺上的泥水。
墨芝期緩了一會兒并無大礙,饒有興致地在旁托腮:“你說咱們不用打了,在你成仙之前,豈不是很無聊?”
寒青雲聽他重提,苦笑着搖頭:“哪有什麽成仙。”
“嗯?你不修仙啦?”萬花瞠目。
“嗯。”
“為什麽不修了?”
“為什麽……”寒青雲愣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師祖出入江湖,熬過百年千年的悲歡離合才登雲踏霧,這百年千年的悲苦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來的。而他這樣的一般人,滄海一粟,揭榜賺賞金的那點小本事,在摧枯拉朽的戰火裏,竟然微弱得不夠看。
莫說百年千年,這般一兩年就已疲累不堪了。
寒青雲停下來看他,望進他眼裏,瞧見自己滿手泥污、兵器帶血的模樣。而眸子的主人卻歪着腦袋、噙着期待,等着他的答案,仿佛看到的還是從前那個他。
他忽然覺得,有人相伴,即便力量不夠看,也還是要往前走,哪怕能走多久多遠,都是未知數。
“因為……”寒青雲看着他,淺淺笑了,“因為人生百年,似乎不錯。”
墨芝期聽了若有所思點點頭:“不修仙好,不修仙你就能娶妻生子了。”
“……啊?”
“我一路上經常聽人說,仗打完了就回老家成親。”
“……”
“咱們不打架,你也不修仙,多無聊。要不你不介意,我娶你也行?”
“唉?你拔劍幹什麽?說好了不打架。”
“寒道長……寒青雲……寒青雲,我跑得腿都酸了,不打!說好不打……”
天際破曉,劫後餘生的衆人忙着尋找新的道上路。兩人狼狽不堪,卻踩着他人紛亂的腳步聲你追我趕,一掃先前的絕望與悲涼。晨晖将一個個身影拉的老長,深深刻進雨後的松土裏。
西域遠離河東道,後來去到隴右的路上,狼牙的追擊明顯弱了也散了。
戰時缺醫少藥,修離經的醫者忙着趕赴下一個場站。
墨芝期這個花間留了下來,笑盈盈地轉悠,搜集秋冬落下的果、采摘春天的嫩芽,從前給壓得喘不過氣的氣氛此時便好一些。他時不時拿寒青雲打趣,可靠又穩重的寒道長居然氣得拿劍追殺。
次數多了,連純陽師兄都會插一嘴,讓師弟別那麽愛計較。寒青雲無奈,将他那些尋開心的話左耳聽右耳出。
墨芝期惹不到他,開始鄭重其事同他商量,是不是認真考慮一下他的提議。
寒青雲多時佯裝耳背。
墨芝期好死不死追着他問,小道長,你沒聽見幹什麽臉紅呀,為什麽躲我呀。等寒青雲真的拔劍招呼他,他又逃得比兔子還快。
舊識的二人動靜不算大,卻像從深埋壓抑的土殼外邊撬了條縫,在血浸過的泥地裏開出點細小白花,遇着慘狀集體緘默的日子會緩和不少。對于同行來說,這非要跟着他們的萬花也漸漸不可或缺。
寒青雲習劍多年,揮出的招式從容又漂亮,零星打鬥十拿十穩。拿師兄的話說,這樣穩定的狀态雷打不動、不可多得,有這樣的師弟不能更安心。
相較寒道長,墨芝期修的花間游根基太薄,偶爾威力驚人,其他招時靈時不靈,別人萬花殺傷力極強的亂灑青荷,到了他這兒幾乎雪藏。
好在他逃命本事一流,一身墨袍從頭到尾沒給狼牙挨着一下,春泥南風又用得準,再沒有讓寒青雲給自己落鎮山河。練得最好的碧水滔天七八成都扔給寒青雲,搭檔起來也算同步同調。
邊打邊退到原州已是第二年開春,從炮火下逃生的散兵流民大都被摧殘得不人不鬼。
他們這隊尚算幸運,後來與聯絡物資的軍營相遇,總體傷亡不算多。幸存的人多少心懷熱血,還能期待下一個太平年。
寒青雲站在城頭與師兄話別,瓷白的脖頸上印着一條淡淡的傷痕,磨毛的衣擺衣袖豁開幾道口子,像修不好的破碎山河一般在風裏飄。
墨芝期站在後頭等他,待師兄走遠了便向落寞的道長綻開微笑:“至德元載啦,這邊安定些了。等下再路過重開的衣鋪,不如換身衣裳吧?”說着從不知道哪裏找出來一小串錢放到他手裏。
萬花當真是從前不出谷養的太好,一路上精神不錯,但臉色總是像在谷裏時那樣不見光一樣的灰白,到了冬天更是一邊喊冷一邊把自己的腦袋裹起來。他說這些的時候迎着光亮,面龐像透薄的紙頁那樣讓人看着不安。
“不用。”寒青雲推還給他,“找到你師兄們,讓他們給你開服藥倒是真的。”
墨芝期搖頭,不由分說拉着他去,硬是給弄了一身青白袍讓他換上,高領剛巧遮了他脖子上的傷痕,而後圍着他啧啧:“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大像大雪團子了。”
“雪團子有什麽好?”寒青雲不覺這身樸素無紋有什麽好看,張着雙臂任他扯平衣角,“你怕冷又常嫌棄路遠,上華山見這東西要去了半條命。”
墨芝期給他扶正頭冠,退遠了看,還是搖頭:“去華山作什麽?這不是有你?”
寒青雲抽了抽嘴角,看着他道:“真不去離經萬花那裏瞧瞧?”
“你多心,看我袖子都沒少半片。”墨芝期輕飄飄地答,想了想補了句,“多省錢。”
寒青雲終于忍不住笑了,眉眼一展,将悶悶不樂都給掃淨,看萬花長發垂落、攏袖四顧有點心不在焉,不禁問道:“你以後,到底怎麽打算?”
“你呢?考慮好了?”墨芝期順嘴道。
“……你又拿我尋開心。”寒青雲無奈。
“我是問你……”墨芝期走近他,擺出難得認真的模樣,“往後,就這般了麽?江湖裏來去,渡過這人生百年?”
“戰亂離苦,不知還要多久,再往後的事誰知道?”寒青雲嗅了一鼻子藥味,眸色微動,從他殷紅的眼尾紅痣,一直看到他眼裏去,“你呢?不回谷嗎?”
墨芝期聽罷笑了很久,在他無比莫名瞪着他時才收斂些,道:“不回。人生百年,我又不是那幫養生的離經,能過六十就不錯了。掰着手指還剩不到四十年,再十年說不定頭發都白了,怎麽能在谷裏浪費?”
寒青雲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愣在那裏看他掰指頭抓長發,半晌沒說話。
“你到朔方軍那裏,我也去好了。”墨芝期轉眼看他,黑眸亮閃閃的,“說不定明年就太平了,你不去修仙,又不找別的姑娘,肯同我成親了呢?”
墨芝期朗朗一聲,說得沒羞沒臊還嗓門不小,旁邊人聽了紛紛轉過來看。
“你……”寒青雲聽完窘得無地自容,擡手就将他拎出了鋪子,邊道,“你說話怎麽還這麽沒分寸?”
“哪有沒分寸?”墨芝期掙開他,繼續嘴硬,“倘若不成,我一個人,多無聊啊?”
寒青雲腳步一頓,喉頭澀得說不出往日反駁的話。
再回頭,萬花已沒事人一般去路邊找人問路了,玄色筆挺的身影映在日光裏,同人彬彬有禮地講話,怎麽看,都不像是方才那個墨芝期。
他從來都喜歡捉弄他,寒青雲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