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一年寒暑,兩京再複,勉強熬過來的人覺得已經掙紮了大半輩子,歸家時的眼神一掃的灰白如死。
寒青雲并未直接與朔方軍同路,偶爾同師兄弟彙合一路迂回,再踏上京畿西官道又入了冬,在道旁的難民地意外遇着先前的那個小乞丐和大嬸。
他們大難不死,枯瘦得不似人形,不知沿途求助過多少人,失望過多少次,與他擦肩也沒有認出來。
唐營前來派過粥米,物資仍缺得厲害。仗還在打,兇的時候一座鎮來來去去争,早回來的人又糟了難,還是一樣的朝不保夕。
後來便有流民跟着軍隊走,不遠不近,形同游魂,倒在路邊也無人知曉。
在江湖人這裏,能給的都給出去了,其餘也只能幫着,甚至看着,做些微不足道有的沒的。
墨芝期偶爾會過去看一看,用幾乎沒怎麽練過的離經易道做做樣子、安撫一二。回來會說,他修花間只能幫着打打狼而不是狼牙,太憋屈了,如果修離經會不會能幫上忙,你會不會高興些呀。
寒青雲說,國不成國,家不成家,煎熬苦楚是應受的,他與他們和他們,一起受。
墨芝期默默地摸出個紙人攤給他,灰撲撲的,指甲蓋大小,是上次寒青雲替小姑娘補了那只風筝的謝禮。
寒青雲抿了抿唇,擡手覆上他冬日蒼白冰涼的掌心。
冬天幾個城池接連有戰事,開春融雪,時疫猝不及防在難民地爆發。早上還能跑跳的人,一旦倒下,到了晚上便只剩一口氣。
醫師們陸陸續續來,面對這種情形大多束手無策,沒幾日兵營也有了發病的人。俠士們被隔在另一邊,眼睜睜看着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席子一卷就算去了。
寒青雲坐不住,在攔起的栅欄外焦急踱步,見墨芝期蒙着臉從同門那裏回來,張口便問,這世事為何比狼牙兵還兇狠。
墨芝期慢吞吞淨了手,摘了面罩與他道,還說不定真是狼牙兵幹的,有幾個人他覺着不對。
他說着讓出塊身後空地,寒青雲看了看,轉身就去和師兄商量。
當夜選出的人開始暗地排查,第二天才破曉,就有明教押着幾個粗壯的難民往唐軍營地去。
時疫如果有人故意擴散,查處源頭應該很快就能遏止。
不消半日,有醫者來營地報,說抓了幾個狼牙,時疫沒有再擴大,能醫的都在治療,暫時無憂。
兩人松了口氣,按師兄的指示為第二天轉回西京作準備。據說京城有異動,叛軍中也生了嘩變,雖仍和唐軍僵持,江淮的物資再撐個幾月,說不定今年就能轉亂為安。
此番回程接應師門,應該是不會再回來這裏了。
墨芝期麻利地收拾本來就不多的物什,邊同寒青雲說,你看,要是以後不打仗了,是不是該考慮下以後該幹什麽了,可千萬別想變成不通事理的白胡子老道。
寒青雲埋頭不語,把同門要帶的公文信件一張張整理,生怕他多問一嘴,自己不知要怎麽回答。
這時,遠處的唐營似乎鬧起來,不知何故吵嚷聲越來越大,緊接着一牆之隔的難民地也有婦孺開始哭。
寒青雲撂了手裏的信函掀簾出去,站在高地上瞧見唐營冒起了火光煙霧,眨眼功夫,遠處的地平線壓過來一波人、迅速地沖過來。
才開春,火一旦燒起來就會殃及餘年。胡人哪管什麽風大火猛、荼毒生靈,定是怎麽兇怎麽來。
“狼牙每次都用火,火箭、火車、燃燒彈,好沒新意。”墨芝期跟出來,在他身邊搖了搖頭。
“不是說叛軍在打安陽河?怎麽還有餘力打這裏?” 寒青雲眉心皺起,“唰”地将劍抽出來。
“誰知道雙方節度使打什麽主意。”墨芝期說。
話音才落,純陽師兄就帶着幾個師弟氣喘籲籲找到他們,說唐軍指揮有變一路南撤,追近的一支狼牙這才借道殺到眼前。
師兄焦急地說了狀況,囑咐幾句注意點,便急匆匆趕往起火的那處。
胡人有了援軍彙合,這一打起來,回京暫時要擱置。寒青雲白袍一展與撤離的人群擦肩,二話不說就跟上師兄。
墨芝期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眼收拾妥當的行李,朝他的背影連喊了幾聲“等等我”。
天陰,狼牙火力太猛,前線狀況不明。這邊守城的唐軍應戰,流民需要撤離,三道防禦工事第一道已破,剩下的得撐到全盤反擊。江湖人邊騷擾火車的橫沖直撞,邊拖着側翼,給唐軍争取時間再布防,假如頂不住也要撤。
寒青雲連斬了十幾個敵兵,退幾步緩口氣,凝神撐起坐忘,再閃身到另一邊落氣場,招式連貫,一氣呵成。
他們幾乎沒經歷過幾場這樣面對面的惡戰,上一回還是一年前撤離到原州時。眼下包夾追擊唐兵的狼牙打得上頭,一個個餓狼似地補上,壓根不給休息的時間。投石車往人堆裏砸出一個個坑,他們只得邊打邊躲。
饒是寒青雲,那柄劍握了沒多久,就點刺揮招沾得劍身通紅,鮮血順着劍督淌,滑膩膩地快要握不住,招式歪了幾下,再給他強行扭正。
墨芝期站在他身邊,望一眼他額角的熱汗,時不時糊個春泥,打落狼牙兵三三兩兩的偷襲,再給寒青雲補個碧水。
刺客們手腳夠快,不一會兒功夫,巨大的投石機随着機關的破壞戛然停止。
遠觀的衆人沒來得及松口氣,只聽得有人驚慌喊“小心”,幾輛重型火車滿載燃料從坡上沖下來,撞破木栅欄一頭栽到了人群裏,“轟”地一聲炸開,驚得幾個長歌把什麽音域都給鋪了。
巨響震得人腦門生疼,寒青雲拉着墨芝期剛巧踩進音域裏,再轉身,已有狼牙兵順着破開的豁口湧過來,頃刻彙成一片喊打喊殺。
唐軍側防工事已勉強做了些,營地有人打了信號,這邊混戰的人便開始撤。
明明可以安全退守,寒青雲的步子卻慢了許多,不一會兒落在後來趕上的師兄後面,自動做後防。
墨芝期陪他留下,越打越覺得哪裏不對,忽然扭頭朝他道:“你師兄怎麽回來了?”
寒青雲白着臉轉身,卻給墨芝期抓住另一側肩、扳過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讓他忍不住輕呼:“你輕點!”
他左肩後戳了半截箭,尖入皮肉,箭尾折斷,殷紅的血順着肩甲流了白袍半身,在陰沉沉的天色下十分豔麗紮眼。
墨芝期愣了愣,松了手卻板起臉,看他的眼神整個燒了起來:“什麽時候中的箭?!”
寒青雲扯過另一肩的披風甩過來蓋上,避開他的目光,道:“方才爆炸時。”
“怎麽不說?”
“……不礙事,我尚能用劍。”
“不要再用了!”墨芝期眉頭一皺,氣地要跺腳,不由分說抓住他揮招的手腕,有些着急地揮筆而就。
從沒靠譜過的百花拂穴手也賭氣似地靈驗了,氣勁順着寒青雲的劍尖過去,在狼牙胖子的胸口炸開一個窟窿。
寒青雲擋去半臉血珠,有點欣喜地點頭:“幹得漂亮。”說着手腕一翻,斜刺出一股劍氣,将跟上來的狼牙長槍逼退。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墨芝期逮着機會反過來訓他,“還不快走?”
寒青雲沾了半身血腥,被他攥着手腕不能潇灑自如地打,看萬花時不時轉身斬落一二追兵,便放心地随他後撤。
悶雷開始由遠及近在雲層裏咆哮,雨一點點落下來,不大卻很密,鑽進人的發絲間脖頸裏,打得衣服裏外幾層濕透。
引過來的追兵很快被兩側山崖上跳下的俠士圍堵,墨芝期始終皺着眉,扣着人退到石橋上,扯下他包住的肩頭,輕啧一聲又蓋回去。
沒想到,他好好用花間還是用得不錯的。寒青雲霜白的面頰被雨打得又濕又冷,嗅着他身上的氣味也覺得沒那麽疼了,遂掙開他,三兩下甩去劍上的血珠,轉身道:“師兄有沒有與你說,我們這次不是要撤退。”
“哈?”墨芝期瞪怪物似地瞪他。
“是誘敵——打伏擊。”寒青雲道,“路上有幾道埋伏,等會兒和哨站的唐軍彙合,引入壺口後就能轉身包夾了。”
萬花在旁倒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慢慢從背後抽出雨傘替他撐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