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往後的兩日大夫沒再來,營地時不時有人來去,哭的笑的、埋怨的、道謝的,一聲聲像棉花裏濾過那般,聽進寒青雲耳朵裏都是糊的。
墨芝期按方煎藥叮囑他喝,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坐在他身旁看他睡覺,盡管憂心難安卻仍調皮放肆,灰白着一張臉,笑着同醒來的他說些有的沒的,有個風吹草動就氣勢洶洶去找同門問理。
其實藥多少有效,喝了總能舒服一些。唐軍返京後,醫者的營地供給也夠得上,再不濟清湯面餅總能分到足夠。寒青雲算有底子,反複了兩日終于好轉,一天的大半時候都能退了燒安心睡着。
墨芝期暫時落了心裏的大石,終于有時間把自己拾掇幹淨。趁他睡了興沖沖跑出去,不知從哪個同門那裏拗來一碗甜湯,撒了幾粒芝麻、拌了點蜜,用個幹淨的瓷碗盛了端到他面前。
寒青雲才醒,熱度退了的面頰沒什麽血色,雖帶病容卻擦洗得幹淨,瞧一眼單衣的萬花,披着薄毯坐起來,道:“才開春你就這樣出去,都病了可怎麽辦?”
“離經是裹得嚴實,我們修花間的不講究這個。”墨芝期将怕冷抛在腦後,心情好就嘴欠,吹了吹羹湯,沖他眨眼,“打贏的才能先拿碗。”
“你和同門打架?”寒青雲又有些無語。
“豈敢,我趁他們劃拳,自己先盛了。”墨芝期吹涼了送到他嘴邊,“就是他們小氣,罐子裏的蜜只放了一個底。”
甜湯很稀,喝起來溫溫的,根本不甜,倒是幾粒芝麻香氣撲鼻,足以勾起人的食欲。
“好喝嗎?”墨芝期随口問。
“好喝。”寒青雲認真地點頭。
萬花心知肚明地抱歉一笑,收了空碗道:“可惜喝了不能白日飛升,不然我再去弄幾碗。”說着又探了他的額間溫度,片刻後滿意地自顧自點頭。
“我好多了,指不定再過兩日就能使劍。”寒青雲說着,在他防備的眼神裏保證,“真的。”
“使什麽劍?嫌那些臭氣熏天的肥狼不夠打?待着等仗打完,再好好休養一年,功勳總要讓讓你師兄。”墨芝期輕描淡寫壓下他的話題,挪過去和他坐到一塊兒,“你那時空了,要帶我去華山看看雪團子。”
“你還念着這個?”寒青雲知道他怕冷怕累多半不會去,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要不去杭州罷?我見過西湖下雪,漂亮又不會凍死。”
“雪有什麽好看的?我離開家鄉前,那裏多的是白石頭,有時候亮晶晶地飄粉末,跟雪看起來也差不多。”墨芝期說了兩句,忽然住了嘴,轉而望着他笑開,“要看你那麽大的雪團子才行。”
寒青雲低頭看了自己數眼,病來山倒折騰了好多天,神光暗暗地裹在灰毯裏,哪還像什麽雪團?
他張口想說,卻猛地注意到,這是墨芝期第一次談及家鄉。
萬花精神好話也多,但對自身幾乎只字不提,學成一手花間游以後便不和同門玩,就愛粘着寒青雲。只怕在師兄他們眼中,兩人常年打鬧,和出雙入對沒有分別。
而這麽多年,寒青雲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偶爾問起也會被墨芝期一筆帶過。他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這一路上的幾次異常有什麽貓膩。
可曾互将性命交付在對方手裏,又許諾共度餘生,其他便都不重要了。除非萬花自願和盤托出,他就不打算問。
心下的微微詫異很快消散,寒青雲在漆黑發亮的眼眸裏找到自己的影子,望着他輕咳一聲道:“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多年只想着這個?不換個別的?”
“其實我早見過了。”墨芝期笑得有些狡黠,端起他的下颔,緩緩湊近,“見到了你呀。”
口口聲聲要看雪團,叨叨了那麽多年,也不知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別有用心的。寒青雲心下恍然,卻沒空再與他争辯。
萬花的吻适時落下來,輕輕巧巧覆住他幹澀的雙唇,再一點點加深,混了絲身上的清苦藥味,嘗起來不遜色于一碗冰糖甜羹。
第二日天晴,被雨水洗刷幹淨的新枝綠得亮眼,醫者的營地開始陸續準備撤離。
春日降水增多,暴漲的水位越過矮舊的第一道堤壩,會讓河面視線開闊,及早轉移才夠安全。好在時間寬裕,在此之前寒青雲恢複到可以趕路不成問題。
墨芝期便同他一塊兒安心擠在小帳篷裏,看營地最前頭的人拆繩裝車。
快正午的時候來了一波人,簇擁着一個受傷的俠士進來,被醫師圍着去治療,不小的動靜惹得忙碌的人紛紛駐足。
墨芝期出去給寒青雲熱了早上沒吃完的米粥,端進來時說好像看到幾個面熟的,他過去看看。萬花臨走時不放心,給他在外頭重新生了火堆,又留了外套,吻罷他的指尖說很快回來。
寒青雲笑着說好,望着他衣着單薄的遠去背影,尋思着要不要起身把火滅了。
墨芝期習慣了青岩溫潤的氣候,雖然怕冷,卻也不喜歡烤火,每次都怕點着帳篷那樣,弄着了就躲開,跟生火被煙嗆到的孩子們一般笨拙。自從寒青雲病了,萬花便老老實實、有模有樣地照顧人,保證他醒過來時總有火堆或陽光烤着,自己則坐到陰冷的另一側去。
半碗熱粥下肚,寒青雲又精神了些,松松紮了頭發,披了墨芝期的外衫,嗅着上頭安心的氣味,側躺着聽營地的人說說閑話,一雙眼睛有了神采,看什麽都有陽光。
恢複健康的孩子們精力旺盛,用隔年的枯草枯枝編了個小球,當鞠球在空地上踢,稍不留神一腳踢歪,藤球便骨碌碌地穿越營地,緩緩停到帳篷裏。
寒青雲坐起來,伸手夠着那只藤球,扔回給列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孩子們,立刻聽得一陣歡呼。
他望着外頭日光滿地,笑意漸染,忽見簾子一掀一落,彎腰進來個人——是師兄。
寒青雲病了一段時日,壺口早就打完了。無論是伏擊、殲滅還是支援,都打得很好,狼牙兵被截在洛陽外圍,暫時威脅不到這裏。疏散的流民也總體無恙,先前時疫得症輕的有一半活了下來,前兩天還有到唐兵與俠士的營地讨水喝的。
師兄問過他的病情,便同他說起這些近況,還說隊伍裏有人中了暗器傷、性命垂危,這才急着送過來。
他們聊了挺久,不覺日頭偏西,生着的火堆漸漸黯淡。
墨芝期回來得晚,才撂下水桶拍了拍衣袖,迎面撞上告辭的師兄。
“沒想到師弟這麽快好起來,莫非修花間的也有什麽醫人的招?”師兄朝他點頭。
“有啊,我還會開方子。”墨芝期側身讓出一條路,“含羞草,解語花,合歡相思子當歸,怎麽樣?”
師兄愣住,反應過來尴尬地直搖頭:“墨芝期,你就知道貧。”
墨芝期欣然目送,回頭便見寒青雲縮在那裏邊咳邊笑,忙過去替他拍背:“笑什麽?我說的不好?”
“你……這麽急着趕他,咳,作什麽?咳咳,師兄都氣得摔袖了……非、咳,非要說好不好,你們得打一架……”寒青雲笑得直搖頭。
“和他打架幹嘛?等你身體好了,我們打。”墨芝期讓他躺好,等他咳嗽停了,才支着半身卧在邊上,道,“他們往西京的方向走。如果情況好,也別跟着醫隊了,我送你回谷裏休養,好不好?”
“好。”寒青雲點點頭,側身過去抓住他的手握住,“怎麽這麽涼?”
“去遠的地方打水,出去久了,不礙事。”墨芝期有一搭沒一搭撫過他的額發。
“師兄說這幾日風大,營裏的人不少得了風寒,你多少注意點。”寒青雲囑咐着,窩在那裏暖暖得犯困。
“是是。”墨芝期忙不疊答應,問,“困嗎?先睡還是先喝水?”
“先睡會兒。”寒青雲困得不想睜開眼。
“好。”墨芝期替他拉高薄毯,輕聲道,“晚飯我再叫你。”
寒青雲與他十指交握,含糊地回答:“嗯……你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