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晚些時候,這裏的營地也起了大風,吹動新綠的枝葉沙沙作響,阻了拔營人的腳步。
墨芝期怎麽都叫不醒寒青雲。
這次他沒有高燒,僅僅稍有些發熱,迷迷糊糊昏睡在夢裏時不時咳嗽幾聲。到了夜間,他便咳得更厲害,蜷縮在軟鋪上冷汗直冒,醒不過來也睡不安穩,忽然病得更重了。
或許是剛病愈的孩子到處踢球,或許是得了風寒的人來過營地,或許是誰和時疫病人接觸過,再将潛在的危險一并帶過來。才退燒不久的寒青雲沒有更多的氣力再得一場病,對旁人微不足道的侵害足以要了他的命。
醫師在邊上分析了情況,開了服可有可無的藥,說這咳嗽很致命,被花草侵害過的肺部再遭難,兇多吉少,只能盡人事。
寒青雲問,現在就回花谷,還來得及嗎。
生死就這一個晝夜的事,醫師說。
那時候寒青雲尚有意識,從心肺到渾身關節骨都疼得發木。他聽見墨芝期和同門起了争執,聽見師兄的關切聲,聽見風聲大作,而自己所有的氣力都花在止不住的咳嗽上。
那個嬉皮笑臉的萬花生氣起來是什麽模樣,寒青雲忽然很想看看。
後來他低熱退了,體溫卻再也維持不住,墨芝期平日裏冰冷的指尖觸上來他也覺得溫暖。
風雨再大,轉移的人還是會按部就班一個個撤離。寒青雲張不開眼,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又冷又暗的境地。他不知道是什麽時辰、外面怎麽樣了,師兄應該是回營了,墨芝期有沒有一塊兒,留下會不會有危險。
剩餘的時間不多,寒青雲抱着點希望,邊掙紮邊吃力地想,師兄應該會勸他一起先走的。
混沌裏,有人抓住他的手,親吻他的前額,輕巧柔和地順着眉骨再點過鼻尖,發絲覆上冰冷的頸窩,□□的眼睫掃在臉上,清苦的藥味破開他艱難的呼吸讓他嗅到絲絲縷縷。
手腕指頭綿軟得如同不存在,寒青雲還是用力地握住他,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扣進他的指關。
墨芝期說,修仙無聊,不如人生百年。
他還說,人生百年,若沒有他一起,那該多無趣。
他說,我還沒見過你這麽大的雪團子。
他說,我等着娶你呀。
他們曾争得面紅耳赤,他們曾風雨同舟。
現在,他也許不能再陪伴他了。
他不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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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後來呢?”
這日華山零星飄着雪,兩個小道童手拉手走在山道上,一個仰起圓圓的小臉,興致勃勃地問另一個。
“後來……”另一個高出半頭,轉過臉佯裝神秘地沖他一笑,“昆吾道人不是說,下雪了就不講啦,要快點回去。後來的事,下次來再聽。”
“那師兄,下次咱們什麽時候再來?”
“呃,下月就要正式入門了,再來就要夏休的時候了。”
“那……咱們悄悄地來?”小道童停下,扯了扯他的袖子。
“師父知道了,打你手心。”另一個兇道。
“……悄悄地?”他眼巴巴看着他。
“好好……”大一點的孩子拗不過他,終于妥協,将師弟從高臺階上抱下來,牽着繼續走。
小道童終于開心了,笑嘻嘻地跟在後面:“師兄你說,道人再見到咱們,會開心嗎?”
“會呀。”
“可……他都不下山,不和別人玩。”
“道人修仙呢,自然不和普通人一起。說不定下次來,他就成神仙啦。”
“真的?”
“嗯,真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在山道的薄雪上踩出兩串腳印。
崖上雲臺,有道人一身白袍站在雲霧裏,束發銀白,目光悠遠,抱着劍目送他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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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寒青雲還是醒了,撐過了那個晝夜,咳嗽漸止,半醒不醒着被輾轉送到青岩進行後續治療。
他張開眼已經是春末,寒青雲不在,師兄也不在,與他交談的醫師都是生面孔。弟子們進進出出,手套發尾都染着鮮花的氣味,聞起來馥郁沁香。
寒青雲揉着額頭覺得渾身發木,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彼時洛陽已經解圍,很快病愈的寒青雲接到師門的慰問信函,由年輕的師侄陪着回純陽宮。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記憶混亂,下山這麽些年的事成了零碎交錯的片段,尤其是穿過花田後發生了什麽,他全然不記得了。
師父說,花谷的大夫們交代了,他偶染急症、病得又重,是要有個幾年才能恢複如初。
寒青雲有些不信,明明他心肺康複、氣海充盈,不像是曾病到失憶的地步。
盡管如此,他還是乖乖地留下休養,再踏足江湖已是一年半載後。
他又見到了師兄,後者關切地問罷他的近況,又支支吾吾地問他,還記不記得墨芝期。
寒青雲自然記得,但他只記得前半段,後面的事是師兄給他說的。
師兄說按照他們“以防萬一”的約定,曾試探着勸過萬花早點離開,果不其然被罵了。後來他被醫師圍着轉危為安,師兄安頓好同伴再回來時,墨芝期已離開,也許是跟着醫隊走了,也不知什麽時候走的。
只是他想不明白,前面不離不棄的,怎麽轉眼就沒了良心,能把還在病着的寒青雲丢下。
寒青雲聽他抱怨有些腦袋發疼,揉着太陽穴,迷迷糊糊又想起些什麽。
也許墨芝期氣他氣得要死,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他,寒青雲說。
萬花果然沒有再見他,既沒有回花谷,也沒有出現在他所到的城鎮。往後的數年,任寒青雲輾轉十餘地,都沒有誰聽說過這個人。他偶爾想起些閑事碎語,一點點記起他笑起來的模樣,年少時的相遇和交往,仍就這麽漸漸淡在江湖裏。
廣德元年,戰争終于在沉浮裏徹底告終。
勢力間是非再起,入了江湖的門派中人紛紛回返,其餘的,大都殁在炮火連天的亂世中。
天下又安,寒青雲帶着師侄再訪青岩,路過落星湖遇到了那個有過幾面之緣的醫師。氣質溫和的萬花大夫依然沒有同他交談,深深看了他幾眼,轉身就往另一條道上去了。
寒青雲望着他長發垂垂的背影,眼前的光景霎時模糊起來。
路口候着他的萬花師兄弟等久了,主動過來尋人,沖着發呆多時的白衣道長問,你就是來取劍坯的人罷。
寒青雲一眼就認出,他們是當年在晴晝海種奇花異草時的那兩個萬花,二人的模樣沒有太大變化,尤其是那師弟咋咋呼呼的急性子有增無減。
“道長第一次來花谷麽?”萬花師弟走在前頭替他引路,“可知我們要去什麽地方?”
“……願聞其詳。”寒青雲跟在後面答。
萬花師兄笑了笑,越過寒青雲走到前面去,同師弟并排着道:“道長不必多心,只是去花海。”
他們沒有認出寒青雲,十多年過去,他早已褪了當初清秀的少年模樣,身形挺拔,言談穩重,眉宇間是栉風沐雨後的沉着與平淡。
“哈哈,道長一定不知道,劍坯居然在花海。”萬花師弟興致高昂,腳步輕快地在前面走,“這說起來,是一件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