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謊言
大夫頗費了一番周折終于被請到家中。
須發花白,走兩步都要打一個顫。宋拂見了人,不免生出幾分愧疚。只是聽見大郎的哭聲,她一咬牙,上前道:“煩勞老人家跑着一趟了。家裏一連病了兩人,實在是沒法送去醫館……”
老大夫撚須搖頭:“讓老夫瞧瞧,瞧瞧。”
宋拂領着人進屋。老大夫挽起衣袖為大郎診脈,略一沉思,便命随行而來的徒弟鋪開紙筆,口述起方子來。完了将方子遞給宋拂,道:“小郎君只是受了驚。小兒受驚容易發熱,并無大礙。用上一副藥,再把汗發了,最遲明日就能照樣生龍活虎起來。”
見宋拂收了方子,老大夫又問:“還有一位病人在何處?”
“在隔壁!在隔壁!”
婦人忙幫着宋拂将老大夫引到隔壁。
彌麗古麗方才大哭之後,也很快暈厥了過去。她倆費了好大一番力氣,這才把人擡回屋子,只一會兒工夫,彌麗古麗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老大夫看了看彌麗古麗的臉色,兩指搭上她纖細的手腕,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宋娘子。”關城內無人不識能說多國番語的仵作宋娘子,老大夫自然也不例外,“令嫂這病來得兇險。心力交瘁,勞累過度,今夜定會發起高熱。熱度退則罷,不退怕是……老夫留下一副藥,看看能不能頂用。”
他說着命徒弟留下方子。
“夜裏若是燒起來,熱度不退,就趕緊來醫館,千萬別拖。”
自然不會拖。
宋拂千恩萬謝就要送老大夫出門,順便抓藥。婦人一把奪過藥方子,把她往屋子裏一推,怒道:“你留在家裏守着她們娘兒倆!這藥我去給你抓。這家裏頭可別再有人出事了。”
婦人說着,邁出院子,見老大夫站在門外嘆息搖頭,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
老大夫也瞧見了她:“說呂先生殺人,誰能相信?”
那婦人平日裏向來話多,對着跑去當了仵作的宋拂也多有不屑,可這會兒卻也是嘆一口氣道:“他們兄妹倆都是好人。哪有會殺人的好人。”
這世上并非沒有會殺人的好人。
可說呂長真殺人,卻的的确确透着十分的古怪。
守着嫂子和大郎時,宋拂也問過究竟家裏發生了什麽事。可婦人說不清,只知道那些抓走兄長的人沖進來的時候,她家的院子裏就躺了那麽一個渾身是血的陌生人,而兄長的手上也真真切切沾了血。
那婦人又在旁邊待了會兒,幫着宋拂給母子倆都煎好藥,這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幾句,回家去了。
夜裏,彌麗古麗果然發起高熱來。
臉色潮紅,大汗淋漓,身體卻冰冷地不斷發抖,時不時地說上幾句含混的胡話來。宋拂翻箱倒櫃抱出幾床被褥給她蓋上,又不放心地跑回自己小院,抱回了之前桓岫送她的那件裘衣。
好在大郎的燒退了,宋拂這才能全心守在彌麗古麗的床邊。整碗湯藥端在手裏,因為必須趁熱喝,碗壁燙得她手指發紅,仍舊咬牙,一口一口喂進彌麗古麗的嘴裏。
到三更,彌麗古麗急促的呼吸終于平緩下來。大郎也醒過來一次,吃了點東西再度被她哄睡着。
一整夜,宋拂就這樣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邊,心裏頭始終記挂着不知安危的兄長。
黎明時分,天光初初泛白,彌麗古麗終于清醒了過來。
宋拂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半晌,忍不住舒了口氣。顧念着大郎還在隔壁睡着,她輕着聲音問:“嫂子口渴麽?”
“我……病了?”
發了整整一夜的熱,彌麗古麗嘴唇發幹,一開口,就連嗓子也幹澀地像是拉鋸。
宋拂小心地将人扶坐起來,勺子舀着溫水,送到她的嘴邊:“嗯。病了。大夫說是心力交瘁,勞累過度。”
等天明,宋拂又去請了老大夫來為娘兒倆診脈,得知病情已無大礙,好好調養幾日即可,這才徹底松下一口氣。
送走了老大夫,大郎也被宋拂送到了隔壁婦人處代為照看。忙完這些,她這才坐到彌麗古麗的面前,俯下身,鄭重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阿兄他……被抓走了。”
“他們說,他殺人了。殺了大理寺的人。”
“這不可能。”宋拂當即就道。
彌麗古麗閉上雙眼,眼角劃過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過脖頸,最後浸入領口。
大理寺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關城。
再者,說呂長真殺人,宋拂怎麽也不會相信。
當年家中長輩是如何嚴苛教導,即便落魄至此,她的兄長始終秉持着長輩的教導,正直善良,扶持弱小,一片赤心。
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殺人。
彌麗古麗靠着床頭,細細講事情一一道來。
原來出事那日,宋拂才往落雁城給霍老将軍祝壽去。白日裏書院恰好無事,夫妻倆就回了家,路上彌麗古麗想起要給大郎買點心,便遲了一步。等到家時,院子裏外已經被陌生人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堵了起來。
她擠不進自家院子,只能眼睜睜看着滿手是血的丈夫被人強勢地從家中帶走。這時,她才從散開的人群間隙中,看到了躺在院子裏渾身是血的屍體。
“大郎被吓壞了,一直哭。我只好把他托人照看,然後跑去縣衙……我以為那些人會把他帶去縣衙,可朱縣令壓根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彌麗古麗看着宋拂,道:“我不敢讓你知道這件事,便央求朱縣令先瞞住你。我以為只是普通的誤會,只要說清楚就好。哪裏知道那些人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也不在關城借用縣衙審案,反而直接把人押走帶去了落雁城。我後來才知道,那些,是大理寺的人。”
宋拂心頭發沉:“來的是……大理寺什麽人?”
“大理寺少卿,蕭子魚。”
*****
與此同時的安西都護府獄內,獄卒正在來往巡視。
這邊關押的無不是作惡之徒,唯獨有個新來的,倒是顯得有那麽一絲與衆不同。
不光是牢裏的囚犯,就連獄卒都知道,那人要麽是真有那麽點能耐,要麽就是被人構陷的。如若不是,為何到現在還一聲不吭。明明每日都有人來将他提去刑訊室,卻是一句話也問不出來,無風無浪地送回牢裏。
就連今日,似乎也會仍舊如此。
蕭子魚三十出頭,在大理寺中,這個年紀算不上大,因此能在這個年紀坐上大理寺少卿位置,既有他是康王之子的緣故,也說明他确有幾分能耐。
可他如今面對的,是與自己年紀相仿,卻顯然比他更有本事的呂長真。他試了幾日,始終不動聲色,問不出一句話來。
“虞長真,你既然逃出了永安,也改了姓,怎麽就不索性把名也改了?”
“天康十七年的小狀元,前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之子。”
“虞長真,字文行。如今成了安西都護府內一名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啧,你這姓——呂,莫非是你生母的姓氏?”
“那宋拂呢?”蕭子魚盯着呂長真的眸子,“跟着你一起藏在關城的庶出妹妹,怎麽就改了個名字,成了宋拂?”
“難道也是母姓?”他翻了翻手裏的名冊,手指落在其中一列上,逐字念了下來,“妾宋氏,天康十五年臨盆,誕下龍鳳胎,活一女,得名寶音,福氣之意。所以,宋也是母姓了?你們兄妹倆倒是有趣得很。”
蕭子魚阖上手裏的名冊,笑了笑:“你不說話,我可以查。我既然能找到這裏,自然就不會空手回去。”
呂長真緩緩擡起眼皮,平靜地看着他:“大人抓呂某,難道不是因為大人的人死在了呂某家中,為何問的都是些呂某聞所未聞的事情?”
蕭子魚一直盯着他的眸子。這雙眼睛太平靜了,全然沒有他想象中應該有的驚慌失措。比起他,桓峥那小子才更像一個殺人被抓的嫌犯。
“對,你殺了大理寺的人。”
“口說無憑,大人可有證據?”
“證據……”蕭子魚低笑,“你兩手都是血,且人就死在你的院子裏,你說是有還是沒有。”
“這算不上是證據。我到家中時,此人已倒在院中。我見這人形容狼狽,且看着陌生,便蹲下查看,自然會摸了一手的血。”
“那麽,本官因懷疑你故意殺人,因而将你帶回調查,卻無意間發覺你乃十三年前的朝廷欽犯,如此可有關押你的理由?”
“朝廷欽犯?大人這又是從哪裏來的證據?”
蕭子魚幾乎要笑出聲來。
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男人,如今只能用這樣蒼白的語言,一遍一遍反問他證據。
可他要拿一個人,即便是沒有證據,也能造出證據。更何況是呂長真這樣,本就是逃脫出來的罪臣之後。
“令尊不愧是大理寺卿,将你教得滴水不漏。”
蕭子魚搖搖頭:“可惜,虞家既然已經倒了,你就不該還活着。”他起身,居高臨下看着呂長真,“你不肯承認,沒事,還有你那妹妹在。”
呂長真不語,見蕭子魚嘴角微微彎起,一副盡在掌控中的架勢,重又垂下眼簾。
“大人是想用呂某的家人要挾呂某,逼呂某招認不該認的罪名?”
蕭子魚輕描淡寫地說:“你認與不認,我都知道你就是虞長真。你能選擇的,只有自己承認身份,或是讓我把你的妹妹還有你的妻兒一并帶來,與你一起在這裏好好住上一段時日,好讓我想想,是讓你活着去永安,還是死。”
呂長真沒有應聲。
“說吧,當年虞家的事情,除了你,還有多少人知道,還有多少知情者仍舊活着。”
蕭子魚的耐性畢竟有限,加上桓峥始終在派人過來催促,到後來,見呂長真仍舊閉口不言,他心頭的火氣也騰地就蹿了上來,幾乎是袖子一甩,砸了一口茶盞。
“來人,上刑!”
他說完就走,絲毫不管那些獄卒帶上來的究竟是什麽刑拘。
呂長真這時一直挺直的脊背卻悄無聲息地松弛下來。
別來,寶音。
無論如何,別來。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一打雷,就手抖想關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