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門
彌麗古麗的燒已經退了,大郎也生龍活虎地在家中跑進跑出。
宋拂從縣衙回來,站在床邊看大郎依偎在彌麗古麗的懷裏撒嬌,忍不住笑着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子。
“我要去趟落雁城。”宋拂道,“嫂子你就留在家裏照看大郎。”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就夠了。”
“阿拂?”彌麗古麗有一瞬間的慌神,“你一個人去……”
“沒事。”宋拂飛快的回答,她緩了口氣,看着一臉懵懂的大郎笑了笑,“我一個人去更方便。”
不帶彌麗古麗一起走,不是因為怕她拖累。宋拂在知道來的人是蕭子魚後,心裏就明白了一大截——
這幫人從根本上就是沖着他們兄妹倆來的。
她和兄長都可以出事,但嫂子和大郎不行。只有他們,必須得安然無恙。
宋拂出城前線去了趟縣衙。
朱縣令因為之前瞞着她的事情,一直內疚着記挂着。見宋拂知道了消息,還把自己的嫂子拜托給他們照顧,朱縣令拍着肉嘟嘟的胸脯表示絕對會幫忙照顧好她。
幾個衙差也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表示一定幫忙看着,免了城裏的混混趁機上門欺負人。
安頓好這些,宋拂這才騎着從朱縣令處借來的馬,急匆匆地出了城。
有了馬,去落雁城的時間就快了一大半。
飛馳的駿馬揚起沙塵,她顧不上中途找地方休息,哪怕熬得雙眼通紅,仍舊咬牙往前頭跑。
落雁城中,與平日無二樣。
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哪裏都有人。宋拂的馬想要在城中飛奔根本邁不開四蹄,費了好一番功夫,這才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這會兒已近黃昏,從長街上路過的百姓行色匆匆。宋拂在遠處站了一會兒,看着霍府門前停下馬車,看着親自送人到門口上車的霍起英,轉身隐入歸家的人群中。
自從壽辰過後,霍起英就沒再見過客。
他雖然已不再過問朝政,衣錦還鄉,但想要借助他霍家的聲望,為自己添力的人從來不少。能避而不見的,霍大福都幫着擋了下來,避不開的,他有時不得已也得見上一見。
今日見的這個人……
霍起英嘆了口氣。
康王之子,已經有這般能耐了麽。
霍起英推開茶室的門,一擡眼,就看到了跪坐在茶室中央的宋拂。
“阿拂……”
他才沒見這孩子幾日,怎麽就瘦了不少。一雙眼睛熬得通紅,還不知幾天幾夜沒睡過覺。就連身上的衣服,一看就蒙了不少塵土。
“你、什麽時候來的?”
“從後門進來的。正好遇上十六娘。”宋拂笑了笑,有些拘謹地捋了下耳邊的發絲,“正門……我不敢走。”
霍起英愣了愣,想起方才自己親自送上馬車的人,神情難免有些無奈:“事情,我都知道了。”
宋拂垂下眼簾,暗暗握緊了拳。
剛才就在霍府門外,她看到了坐上馬車的蕭子魚。
她只見過這個人一面,但過目不忘的本事讓她時隔多年,只用一眼,就立即認出了此人的身份。
蕭子魚既已出現在霍府,那兄長發生了何事,老将軍自然不會還不知情。
宋拂張了張嘴,就聽見霍起英嘆道:“康王府的那小子,知道了你阿兄的身份。”
一聲輕嘆,好似驚雷。饒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也猜中了一二,可當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宋拂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他怎麽會知道……”
“大理寺和禦史臺早已不是當年你阿爹還在世時的模樣。如今手握大權的,都是皇後和康王手下的人。蕭子魚想要查到仲齡的身份,并不是什麽難事,只要有人要挖到底,一層一層地查,早晚會查到你們兄妹的身上。”
“寶音。”霍起英忽地長嘆,“我老了,已經不能再護你們兄妹安然無恙了。”
隆朔三年的秋,暮景之下,紅雲連片,長長地綿延到了天邊。
永安虞氏一族,因犯欺君之罪,阖族抄斬。鮮血染紅了那年秋日的刑場,也染紅了永安百姓的眼。
那欺君的罪名不知是從何處尋來的,卻如同一座大山,嚴嚴實實地蓋在了時任大理寺卿的虞邈的頭上。雪花般的谏書,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堆疊在皇帝的桌案上。
那些似真非假的證據,真假摻半的言論,以及從後宮中消失的寵妃,逼得盛怒的皇帝最終下旨,永安虞氏自那日起,阖族被誅。
虞氏一族阖族被抓時,已有忠仆趁亂救走了虞邈的三個兒女。
那一年,虞邈的嫡出長子已經及冠,最小的嫡出女兒也六歲了,和一雙嫡出兒女一道被救出的,還有他最疼愛的庶女——寶音。
如果說嫡長子虞長真才情驚人,曾一度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得虞邈最為喜愛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但永安城中,人人皆知,虞邈最疼愛的不是一雙嫡出的兒女,而是這個小妾所生的庶女。
只是,所有人都以為,永安虞氏,在隆朔三年後,就徹徹底底地從世上消失了。
除了當時救出幾位郎君小娘子的忠仆,大約也只有霍老将軍夫婦二人知曉并非如此。
“隆朔三年冬,是我在得知虞氏全族被誅後,第一次見到你阿兄。那麽意氣奮發的一個人,那時候狼狽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太久沒見過他了,差一點沒能認出來。他說,他弄丢了兩個妹妹,就算現在死了,也沒臉去見黃泉底下的爹娘。”
霍起英說着話,見夫人文氏推門進來,緩緩搖頭。
文氏慢慢走到宋拂身前,試圖将人扶起,未果,輕嘆,索性把她攬進懷中。肩頭,落下暖暖的濕意。
“後來,我為你阿兄安排了新的身份,将他安頓在關城。為了找你和寶黛,他差一點就被人發現了身份。我們花了很多功夫找你們姐妹倆,但是音訊全無。直到隆朔六年,我們才偶然找到了你。”
看着被文氏抱在懷中失聲痛哭的宋拂,霍起英的心裏說不出滋味來。
“我們夫婦二人把你們兄妹視作自己的孩子,怎麽會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受過的苦和難,怎麽不知道你們兄妹感情深厚。但是,寶音,我現在無能為力了。”
“我能做的,只有在你們兄妹倆出事時,能保一人,便保一人。”
“如果你阿兄知道,他會讓我保你的。”
夜色已落,廊外的燈籠已經點起。
在霍起英話音落下後,茶室內安靜地只有宋拂的哭聲。
她很少哭,自從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地無奈分離後,她已經忘記了哭是什麽感覺。可當淚水的閘門打開,她除了緊緊抓住文氏的衣襟,如孩童般大哭外,竟然連一絲一毫止住眼淚的方法都無。
那是她如今在世上唯一能找到的,有血緣的親人。
僅此一人。
可她卻苦于身份的禁锢,無能為力。
“你差一點就被人發現了。”霍起英坐下,給自己斟了杯茶,言語間多有喟嘆:“蕭子魚為人狡詐,一旦被他發現,寶音,我連你恐怕也護不住了。”
霍起英了解宋拂兄妹二人的感情。任誰失而複得自己原本以為天人永隔的手足,都會分外珍惜這份感情。
再者,當年虞邈在世時,幾乎是将這個庶女當做嫡子一般,就養在嫡子的身邊,自然也連帶着養出了他們兄妹的這份情誼。
所以,兄長出事,宋拂就如同被人奪走了最為重要的東西,很是慌亂。
霍起英擔心的就是她這點。
比起冷靜自持的呂長真。
宋拂到底年輕了些。
“老爺。”
隔着門,傳來霍大福的聲音。
“都護府的桓長史來了。”
安西都護府只有一位姓桓的長史,無他,唯桓岫一人。
霍起英倒是沒想到,桓岫這時候會突然登門拜訪。他低頭看了眼宋拂,後者已經起身,擦幹了眼淚。
“躲一躲,我看看這小子過來究竟是要做什麽。”
霍府後院的茶室裏,燈火通明。
桓岫被引領着入內,只一眼就掃見了地上的一小灘水跡,當下擡眼一看,老将軍就坐在桌案邊,十分有精神。
“大福出去吧,看着點院子裏,別讓人走近。”
“是。”
霍大福微微躬身,無聲地退了出去,順手将房門掩好。依稀能隔着門,聽見他喊走其他仆役的聲音。
半開的窗外,透着風,也透着淡淡的花香,其間似乎混雜着什麽氣味,依稀就在鼻尖萦繞。
桓岫看着那扇窗,視線在窗外繞了一圈,慢慢收回時,又掠過地上那不起眼的水跡,重新落在霍起英手邊的桌案上。
霍起英的桌案上,黑釉茶盞內,斟了半盞茶湯,還是熱的,冒着些許熱氣。
老将軍不太愛喝茶,平日無客時,能可喝淡而無味的溫水,也鮮少會去碰茶湯。
“坐吧。”霍起英看見他注視着桌案上的茶,忙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怎麽突然就過來了?”
桓岫沒有入座,道:“虞大郎被抓了。”
桓岫的開門見山,震得霍起英差點灑了手裏的茶湯。他料到這小子突然登門,鐵定是有什麽要事,但沒想到竟毫不遮掩地直奔着那要命的地方來了。
“咳,你說的是誰?”
霍起英的慌張,桓岫都看在眼裏。他忽然很想笑,可想起宋拂,他心底最後一絲笑意,也随之泯滅。
“虞大郎。前任大理寺卿虞邈之子。也是……阿拂的兄長,呂長真,呂先生。”
“啪嗒。”
他聽着從茶室一角的屏風後突然傳來的動靜,幾步走到了屏風前,道:“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伸手,輕輕松松地從後面拉出了躲藏的人。
宋拂一雙眼,微微發紅,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說……這件事,是你的……錯?”
“是。”
“為什麽?”
“是我……告訴陛下,我在關城,見到了虞氏後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明後兩天吃喜酒去,會日更,但不一定能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