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站隊
屋內管線越發的暗。外頭的斜陽已經落入山坳,婢女點起了燭臺,燭火跳躍,昏暗中透着依稀的明光。
沒有人說話,屋子裏靜得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袁氏的質問并非是無理取鬧。
當年那些雪花般參虞氏的折子,從始至終都不是什麽秘事。只要在朝中為官,所有人都知道,虞氏那時候是被皇帝下了旨,要滿門抄斬的。
什麽是滿門抄斬?
就是阖府上下,不能留一個活口。
可那時候,衆人皆知,虞氏有餘孽逃走了,這件事就連皇帝也是心知肚明的。那時,皇帝不曾下令命人追捕,然還是有不少人為了能掙個臉面,暗中拼命尋找所謂餘孽的蹤跡。
那将近半年的時間裏,光是“虞寶音”就被人抓到過十餘次,可無一不是錯的。
唯獨他當時在臨殷救下的小姑娘,被袁氏一口斷定,就是虞家那個真正的被寶貝着的庶女。
可事實上,袁氏既然能認出真僞,皇帝自然也會知道。
無論是永安城,還是當時桓岫所在的臨殷,皆是天子腳下。
天子腳下,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
袁氏生怕因為一個小姑娘的關系,導致皇帝對桓家生厭。想也沒想,就趁着他不在的功夫,将人轉手賣給了人牙子。
事實上,袁氏這件事做得很狠。
如果只是丢棄,人走不遠。他一旦得知此事,必然會竭盡全力去把人找回來。畢竟那只是個不足十歲的小姑娘,何其忍心讓她再受颠沛流離之苦。
可一旦賣了,人牙子的手能轉幾道彎,想要大海撈針般找人,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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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有人想要趁機看好戲,可分明知道此事的皇帝并未有任何動作。不光如此,反而比從前更加重用他,似乎是默許了他和袁氏所有的舉動。
無論是救人,還是發賣。
總而言之,虞氏已經沒了,一個性別為女的餘孽,是死是活,與諸人并無關聯。
要找一個年幼的女孩兒,還不知多花些心思,去抓那位號稱永安第一才子的虞家長子虞長真。
袁氏這輩子從出生到嫁為人婦,從未有過什麽要操心的事情。就連有與丈夫的感情,到了如今,也是心如死灰多過怨恨。
可饒是如此,榮華富貴了大半輩子的袁氏,有時也會突然間從奢靡中清醒,為那些過往的蛛絲馬跡,懼怕起大廈将傾的處境。
她其實都把虞氏餘孽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滿心只想着要長子生個孫兒,幺子再多生幾個孩子開枝散葉,剛回來的次子趕緊成家。
而這時候,桓峥就将過去被她抛在腦後的事情,重新翻騰了出來,毫無避諱,甚至添油加醋,惡劣地再次展現在她的眼前。
安生的日子過久了,就愈發懼怕天崩地裂。只是今日這一出,對桓岫而言,卻并非什麽關心,而是赤.裸.裸的嘲諷。
一個兩個……将最形似和最神似的兩個婢女放在他的面前,這裏頭的手筆,顯然不會真的像袁氏自己所說,是她“貼心”地找來的。
“之前的玳瑁,母親說是從三叔母那兒讨來的。那這一個,是母親從哪兒買來的?”
“是從哪兒找來的,就這麽重要麽?”袁氏已不想再廢話,“人是三郎找來的。若不是三郎,你是不是還想繼續瞞着母親,你想要做什麽,想把那個餘孽帶回家來不成!”她說着,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雙手抓着桓岫的肩膀,怎麽也不肯松開。
袁氏出身不俗,自小也沒吃過什麽苦。她的一雙手,柔若無骨,蔻丹鮮紅而猙獰。桓岫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掙脫開她雙手的桎梏。
可她到底是生他的人,饒是多年前的失望逐日累加至今,早已磨滅了他所有對家人的渴求,桓岫仍牢牢記得,她是生他的人。
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仍然是。
袁氏從前最是疼愛這個次子。即便如今,也仍舊自認為是偏愛他的。
她甚至一度以為,次子日漸與自己離心,完全是因為當年他們趕走了那個代嫁的婢女。
可無論是代嫁前還是代嫁後,她從未意識到,是她自己所做的哪些事情,一點一點親手推開了她這個疼愛的次子。
偏偏,桓岫的性子又不是面上看起來那麽的溫和,不是說兩句好話,做幾樁說是賠罪的事,就能拉回來的人。
“桓家不會同意讓罪臣之後進門的!那是虞氏的餘孽,是一心要造反,對陛下不敬的家夥!那樣的出身,母親不會同意的,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
“不是餘孽。”桓岫驀地打斷她的話。
“她就是餘孽!她不光是餘孽,還是妖精,這才多久,她把你的魂都勾跑了!”袁氏什麽禮節都不顧了,張口就罵。
“她不是餘孽,也不是妖精。”
“她就是餘孽,是妖精!”袁氏大罵,“這都多少年了,虞氏出事的時候她才多大,她是不是拿報恩做理由接近你了?然後神不知鬼不覺把你魂給勾走了,所以你現在說什麽都要保她是不是?”
桓岫沒有立即回話,只看着袁氏,滿心失望。
他能理解袁氏的固執。固執本不是什麽問題,可她對于宋拂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委實讓人覺得心寒。
“叔宣既告訴母親,她回了永安,難道沒有同母親說,她就是當年被你們趕走的那個李代桃僵,嫁給我的婢女?”
袁氏神情一僵,忽的大喊:“她不是死了嗎?我明明找人殺……”
“母親找人對她做過什麽?”桓岫心頭一突,難以置信地看着袁氏。他這麽多年,只以為宋拂當初離開桓府,之所以會出事只是因為意外。如果不是袁氏今日的脫口而出,只要宋拂不肯說,是不是他就會一輩子被人瞞着?
什麽意外,分明是有人曾一度想置她于死地。
袁氏不再大吼大叫,說話卻顯得有些神神叨叨。
“不行,你不能再跟那個女人來往了……母親這就為你挑選合适的小娘子,門當戶對的,漂亮的,好生養的,這次一定不會有事……母親會幫你挑選好的,你也該早日成親了,然後,然後多生幾個孩子……別學你大哥,尚了公主,不能生,還不肯納妾……”
“母親究竟在擔心什麽?”桓岫嘆息道,“虞氏當年的那些罪名,永安城中誰人不知那些确鑿的證據來得蹊跷。就連陛下得知虞氏還有人活着,都不曾命人捉拿要他們性命,母親為何要把她視作洪水猛獸。”
“不行……虞氏的人不能進門……就是你父親同意了,康王也不會同意的!”
“這事與康王有何關系?是兒子要娶妻成家,兒子頭頂上冠的姓是桓,不是蕭。他康王難不成還要伸手管桓家的事?”
桓岫留了心眼,不動聲色地盯着袁氏。
然而袁氏似乎壓根沒發覺他的留意,言語中多有自得:“二郎你忘了不成。康王,是三郎的岳父啊!”
她說話時,滿臉的高興:“康王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三郎有康王這個岳父在,日後絕不會比你們父親差。所以,二郎,你聽話,別惹康王不高興好不好。康王不喜歡虞氏,你可千萬別去招惹他們……”
桓岫唇角的笑意越發冷峭。其實,他心裏早有猜測,卻沒想到,他的母親壓根不覺得與康王的結交才是最大的麻煩。
也對,一個深宅婦人,從不屑于聽丈夫說一句朝堂上的事,只知與那些妾室争風吃醋,如何會知道康王的狼子野心。
“他康王,難道大得過陛下嗎?”
“你可別胡說!”袁氏拔高聲音,氣得擡手連連拍了他數下,“你想害死我們嗎?這話是能随便亂說的?”
“母親既然知道不能。那為何一心還要攀附康王,難道不應該忠君?三郎日後好與不好,難道不該是陛下說了算嗎?”
袁氏連連擺手。
桓岫心頭嗤笑,往後退了一步:“母親與其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兒,不如與三郎一道好好想想,是兒的事重要,還是他的問題嚴重。虞氏的事,陛下都不在意了,與桓家又有什麽關聯,若不是桓峥執迷不悟,将此事翻出,他們兄妹又如何會不遠萬裏,重回永安。”
“二郎……”
“母親該好好想想,三郎究竟是要效忠誰。兒不知桓府是何時何地,與康王站了隊。”
“康王是三郎的岳父,桓家自然要與康王府……”
袁氏勃然大怒,然而,話未說話,卻是被人氣勢洶洶的打斷了。
“桓家從不與人站隊!從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桓季回來的突然,門外的婢女根本來不及出神,人已經邁開腳步,走進屋內。
母子二人的話,沒有絲毫遮掩地聽進他的耳裏。
桓季壓着胸腔中的一股血氣,狠狠地瞪了袁氏一眼,直截了當地看向桓岫:“二郎,你要記住,桓氏忠的永遠都是陛下。沒有誰,能依着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擅自站隊!”
“你不站隊,難道也要逼着我的兒子學你一樣嗎?”袁氏發怒,“二郎接二連三地招惹虞氏的餘孽,又擅自從安西回來,你以為陛下的脾氣當真那麽好,絲毫不介意他的無禮?”
夫妻二人的争執,顯然已與桓岫無關。
他出了院子,月色沉沉,夏夜的涼風迎面而來,蟬鳴聲嘈雜地掩去了他一路走來的孤寂。
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
他回頭,看向提着燈籠,不遠不近跟着的玳瑁。
燈火映照下,她的臉色意外的慘白。
“你可曾有過兄弟姐妹?”
“你可曾聽過寶黛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