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餘孽
涼飲吃完沒多久,桓岫就很快明白何為體力活了。
山上的院子裏,要添置的東西不少,他的體力活,就是要幫着提些東西。
嗯,一些。
宋拂的身上帶了幾張銀票,面額不是特別大,還有部分零散的銀錢。這些已經是兄妹倆離開安西後,身上的全部家當了。
她問過永安城中兩進兩出的院子要多少價錢,差不多要兩千餘兩。就是租,每月繳那點租錢,也不見得有人願意。
“泥瓦匠已經請好了,明日就能上山。”宋拂說着扭過頭去,認真地看着桓岫。“桓郎君知道哪裏能買到小幾?”
桓岫沉吟:“我讓秀玉秀石帶路。”
他出門,身邊自然會帶着仆役。秀玉秀石二人一直遠遠地跟着,不見他找,便都不上前。只是這會兒兩個仆役早已跟在了身後,秀玉抱着大郎,秀石則一左一右兩只手都提着東西。
這時聞聲,秀玉忙上前道:“小的知道咱們府上時常去的一家鋪子就有小幾。宋娘子,路不遠,就在前頭拐個彎便到。”
秀玉說着就要帶路,宋拂咳嗽兩聲:“有尋常百姓人家進出的……鋪子麽?”
這是真的不怎麽寬裕。
“那些什麽,花楠、紫檀、烏木、花梨,我都用不上,只要尋常人家家裏擺的那種就成。”宋拂很堅定地說,“錢要花在刀刃上。”
“啊……那既然宋娘子不嫌棄,小的正好也知道一家,只是遠了一些,宋娘子不如……坐個車?”
有了車,體力活就暫且輕松了不少。
然桓岫跟着宋拂走了城中許多鋪子,到馬車搖搖晃晃出了城停在山腳下,望着蜿蜒的山道,他忽覺得這口氣……仍舊松不得。
“之前……你就這麽扶着你阿兄上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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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半的山路,桓岫停下喘氣,然宋拂神色不變,大氣不喘一口,聞聲還能邊走便回道:“興許是吧。睡了一覺,倒是把當時的情況給忘了。”
她說着往前走,手裏還提着帶回來的三尾活魚,背上的竹簍裏則裝了小半頭豬。大郎邁着腿,“嘿咻嘿咻”地跟着她走,懷裏緊緊摟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母雞。
桓岫見狀,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秀玉秀石。他倆扛着的東西份量不輕,這會兒累得直喘粗氣,可見自個兒的落後了人姑娘家這麽一大截,竟也不好意思停下休息,咬着牙硬扛着往山上走。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的鍋碗瓢盆,忽就覺得書生無用。
關外諸國,多是平原,偶爾有山,也是山脈連綿,只游牧的部落才會趕着牛羊往那些山上去吃草,多數荒無人煙,沒人氣的很。
桓岫算了算自己有多少年沒這麽爬過山,腳下的路就不知不覺漸漸寬敞平坦了起來,等回過神來,大郎已經歡喜地呼喊出聲來。
呂長真這時候正在收起早拿出來曬的草藥。
小院的門是打開的,小狗崽正繞着呂長真撒歡,忽然就扭過身子,歡快地吠叫幾聲,朝門外跑。
呂長真回頭去看,忽就看到了一個小小身影飛奔而來,兩手一撒,一把抱起蹿起來的小狗:“小狗!”
有什麽東西撲騰了幾下翅膀,帶起黃撲撲的羽毛,“咯咯”一聲落在地上。
呂長真看了看,是只母雞。
大郎這時抱着小狗,獻寶似的轉身就要遞給桓岫:“桓叔叔,你看!這是姑姑送給大郎的小狗!”
他抱着狗往人身前湊,宋拂正要笑,只見風輕雲淡的桓郎君忽的神情狼狽,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
呂長真這時出聲,及時将大郎喊了回去。
“你怕狗?”宋拂略有吃驚,“我記得你以前不……怕的……”
“以前不怕。”桓岫擡頭,兩人目光短暫相接,無奈苦笑,“在番邦的時候,被獒犬咬傷過。”
那些在番邦時曾經經受過的,不與人知的苦與難,輕描淡寫間,卻是帶着回不去的痛楚。
宋拂沒再問,只是讓大郎抱着小狗進屋。
這邊,呂長真看着宋拂站在房門口,輕聲細語同大郎說話,微微擡起頭看向站在院中的桓岫道:“桓郎君。”
“呂先生。”
“桓郎君陪同我們兄妹回永安,可會有什麽麻煩?”
呂長真強調了“麻煩”二字,桓岫聽完耐心地幫他收攏石桌上的草藥,這才又看了一眼攔着小狗往外跑的宋拂。
“沒什麽麻煩。”
“你是都護府的長史,如今無召回朝,即便陛下不拿你是問,禦史臺也不會輕易罷休。回都護府後,只怕日後的升遷都會是問題。”
“那些人,動不了我。”
桓岫的冷靜難免令人多看了他兩眼。呂長真眯了眯眼,忽的問道:“郎君當初前往都護府,可是為了貞妃的事?”
桓岫神色未變,然呂長真面上卻已冷了下來:“姑姑已經失蹤了這麽多年,是生是死,只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陛下為何命桓郎君前來?是也想從我們兄妹身上問出點什麽來嗎?”
呂長真陡然尖銳了起來,握着輪椅扶手的手,用盡力氣,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
他在竭盡全力地保護身邊的家人。
桓岫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
永安城各條大街上的街鼓,逐漸響起。懸在西邊的日頭,随着鼓聲,不慌不忙地慢慢爬下了山坡。
坊門閉上上,桓岫适才回了桓府。回院子的路上,他碰見個小人,穿着不凡,樣貌上比起他的父親,倒更像是另一個人——蕭子魚。
桓岫心道,桓峥的兒子,卻是像足了蕭家人。
“二伯!”小人兒歡快地喊了一嗓子,見身邊的婢女輕輕咳嗽一聲,忙又畢恭畢敬地行禮,“大郎見過二伯!”
桓府這一代,目前只桓峥膝下有子,是以阖府上下皆喊着孩子一聲“大郎”。
桓岫同這孩子生疏得很,見這年歲分明與大郎相仿的孩子刻板的行禮,下意識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你阿爹呢?”
“父親尚未回府。二伯若是要找父親,可能還需晚些時候。”
桓大郎還想湊近同好久不見的二伯撒撒嬌,說說話,邊上的婢女連連咳嗽,咳得桓大郎低頭往後退了兩步。
“若是病了,就與郡主告假,回屋裏好生休息,省得累及小郎君。”
桓岫冷了聲音,那婢女臉色一白,低頭便要認錯。
他看了眼桓大郎,小人兒睜着雙像極了蕭子魚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早些休……”
“郎君。”
有婢女徑直打斷了桓岫的話。
他循聲看去,是先前的那個玳瑁。
似乎是怕桓岫不悅,玳瑁微微低頭,輕聲道:“郎君,夫人有請。”
桓岫颔首,從玳瑁身側擦肩而過,不輕不重抛下一句話:“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是誰的人。”
玳瑁臉色發白,張嘴想要解釋,然桓岫已經不再理睬她,徑直走了。
袁氏與桓季成親多年,向來是分房而居。且桓季還有幾個侍妾,更是與她同房的時間不多。
袁氏的院子在府中風光最好的地方,桓岫進院,站在了房門口,由門口的婢女進屋通禀後,這才被允許進去。
屋內開着小半扇窗,窗下擺了一錫盒,伽藍香自盒上龍眼大的孔內散發出,溫馨甜潤的氣味,莫名讓人覺得心中發悶。
袁氏此時正坐在屋裏,手中捧着一盞香茗,視線微低,落在跪在腳邊的婢女身上。
桓岫進屋,行過禮後站直了身體,平靜的站在遠處。
袁氏眸光微斂:“二郎回來了。二郎,你且看看這個女人。”
桓岫看了眼婢女的後腦勺。
“二郎,你走近點再看看,看看她的臉。”
桓岫依言照做,此時那婢女終于打着顫微微擡起了頭。桓岫看清了婢女的臉,忽開口問:“母親這次又是從哪兒找到的這張臉?”
在他說這話之前,袁氏的手已經緊緊握着茶盞,用勁的指尖發白,手臂僵硬,那怒火幾乎就要噴湧而出。
可這會兒,聽見了桓岫的話,袁氏臉上忽又浮上笑容,微微笑道:“二郎不喜歡嗎?”
桓岫并沒有說話,只将這個婢女仔細打量了一番,回過頭。房門沒關,玳瑁不知什麽時候也跟着站在了外頭院子裏。
有些遠,看的不大清楚,但是兩張臉……真的很像。
或者說,像的又都不是一個地方。
“母親總是能從各種地方找來相似的人,兒子不知該說什麽。”
桓岫的回答,不冷不熱,偏生聽得袁氏心頭蹿火。
說實話,桓季的三個兒子,都是出自于她的肚子。
老大桓桁做了這麽多年的武官不上不下,好不容易尚了公主,偏偏卻是個下不出蛋的金雞。老三攀上了康王,卻還是個不中用的。她唯獨疼的這個次子,卻自從遇見了那個虞氏餘孽後,一年一年,與她母子離心……
“玳瑁說,你一直沒碰過她。我以為,是你不喜歡,所以就另外找了一個。”袁氏努力心平氣和,和幾近扭曲的臉,怎麽看也不出“平靜”二字,“母親以為,你想的一直都是那時候嫁過來的小婢女。可玳瑁來了,你沒碰,母親想,興許是搞錯了。”
桓岫腦海中劃過玳瑁的臉,再去看那婢女,與玳瑁極其相似,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更像是宋拂。
比玳瑁更像。
“二郎,你是不是更喜歡那個十四年前被你撿回來的小丫頭?”
桓岫不說話。
袁氏的聲音陡然拔高,手裏的茶盞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腳邊。滾燙的茶水濺開,婢女疼得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二郎,你是要害死整個桓家嗎?那是虞氏的餘孽!是罪臣之後!三郎說你把她帶回來了,你說,你是不是又把她找地方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