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血跡
乾章十一年的盛夏,雨水比以往幾年都多。
殿前屋檐垂挂雨簾,侍衛的銀甲覆上水跡。金吾衛将軍走近,求見皇後。宮女匆匆入殿報信,不多會兒,拂春親自來迎,視線往那将軍臉上瞥了兩眼,方才垂下眼簾,福身行禮。
皇後身為唯二宮女最為得力,一名浥露,一名拂春。金吾衛将軍見拂春來迎,再聽殿內隐隐傳來的絲竹聲,心知皇後宮裏還有外人在,當下斂了斂心神。
入殿,絲竹聲戛然而止,将軍躬身行禮,眼角瞥見一截男子所着的墨色衣角落在皇後身後屏風底下。
“人救到了?”皇後垂着眼簾,自有宮女端來茶水送到她嘴邊,“那位狀元郎可有說了什麽?”
“桓郎君拒絕了。”将軍放下手,微擰眉,搖了搖頭。
“拒絕了?”皇後無謂笑了笑,手指點着下巴,“這個桓岫倒是有些意思。和他那爹一樣,都是軟硬不吃的東西。”
她面上帶笑,眼底卻冰冷冷的,好似要将桓家父子抽筋剝皮。
“桓家到如今這個位置,也的确是沒了多少再往上升的必要。可盛極必衰四個字,他們父子倒像是絲毫不知。”
皇後言罷起身,對着将軍态度不冷不熱,隐隐帶了些傲慢。
将軍知道,這是因為他沒辦成事,所以有些不喜。
珍妃出現的太過意外,憑皇後的手段,竟沒能查出那女人的背景。如果是尋常女人倒也就罷了,皇帝也不見得能寵多久,可偏偏就長了那樣一張令人生厭的臉……
皇後眯眼。
好在這個女人太過愚蠢,自以為得了寵愛,就能一步登天,殊不知整個後宮最不缺的就是眼線。
珍妃要人去殺桓岫,既暴露了自己的破綻,也皇後添了一個拉攏對方的機會。
“可惜了。他既然不願,那就暫且放過他。”皇後捋着鬓發,走到将軍跟前道,“将軍今日既然來了,本宮就叮囑你一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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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拱手。
皇後道:“本宮三日後要在宮中設宴,招待諸位大人家中女眷,是以還得勞煩金吾衛諸将,務必警惕。”
一場雨接連下了好幾日,到皇後設宴召見朝臣女眷當日,雨水初歇。空氣中,又多了幾分燥熱。
這永安城中的夫人們,平日裏做的最多的事,大約便是相夫教子,偶爾再與丈夫同僚家的夫人們串個門,互相訪個客,談些家長裏短,更多的則是互相看看可有合适年紀的小郎君小娘子能與自家的配上一配。
最好,還是能在朝堂上互相提拔提拔,幫個忙的。
如此說來,皇後似乎也與這些夫人們一般無二。
可皇後是國母,是幾乎能與皇帝比肩齊天的女人。皇後舉辦宴席,無論是賞荷還是賞菊,幾乎所有受邀的夫人娘子們都欣欣然地入了宮。
“你們說,皇後今次會注意到誰?”
“怕不是雲陽縣主那位妹妹吧?”
“什麽雲陽縣主,人家現在可是曹夫人。聽說了嗎,那位薛家小娘子早早的就被我們這位太子瞧上了。”
夫人們得了閑便湊在一塊聊些長短。先前皇後便命人去往各家,取了各家尚未婚嫁的郎君娘子的畫像編成冊子分發,她們在上頭瞧見了不少人,這會兒可不就是當着面見上一見,興許就能湊上一對姻緣。
“你來這做什麽?為了嫁人,你都跑到永安城裏來了嗎?”被人放在話題上的薛芃芃用手帕輕輕擦拭嘴角,眼睛卻瞪得滾圓,“你是霍家旁支,哪兒來的名帖進宮赴宴?你這麽笨,誰家夫人看上你,誰家倒黴。”
薛芃芃瞪的是霍十六娘。她生得是小了一些,可生得出塵好看,進宮前一番精心打扮,更是顯得嬌俏可人。
十六娘做了個鬼臉,哼哼道:“就許你赴宴?我也能進宮見皇後的。”
“你進什麽宮?這裏可不是什麽好玩的地方。”薛芃芃想起自己的阿姐,雙手絞着帕子道,“你若是想嫁人了,就讓老将軍在落雁城給你找戶好人家。宮裏……不止宮裏,整個永安城都不是什麽好地方。”
她那日在街上被宋拂解圍後,很快就被找回薛家。她的父母一心想用她換取更多的利益,她的姐夫暗中垂涎她,她的阿姐……她的阿姐要送她進宮,給太子當妾。
她實在受不了家中那沉悶的氣氛,日日以淚洗面,幾次想要自殘……到底還是被送進皇後的賞荷宴上,走一個樣子,準備日後入東宮,做一個不知冷熱的傀儡。
十六娘原本還要再做鬼臉,可聞聲卻漸漸收斂下來,左右看了看,伸手在案幾下握了握薛芃芃放在腿上的拳頭。
“你……是不是不開心?”
薛芃芃本還忍着,這一句問,眼淚差點滾出眼眶。她咬了咬唇,甩開十六娘的手:“要你管!”
十六娘一愣,氣鼓鼓地扭過臉。
皇後請來的不光是女眷,還有女眷帶來的年輕郎君們。
桓岫也在名帖上。
尚書令府上唯一還未成親的郎君,出使過番邦,又是皇帝眼前紅人。即便目前官職不明,也想來前途無量。永安城中,想要與桓府聯姻的人家不在少數。
更何況,桓薛兩家的事,過去了這麽久,哪怕再有人記得,想想桓岫如今的情景,也都沒人會去在意了。
那些年輕的郎君們見他出現,紛紛圍攏上前,掬手行禮。而遠處,小娘子們看着他,團扇遮面,錦帕掩唇,你靠靠我,我撞撞你,嬉嬉笑笑,熱鬧的不行。
十六娘也瞧見了他,當即想湊過去詢問宋拂的事。薛芃芃一把把她拉住:“你去做什麽?”
“找桓郎君問問宋姐姐的事。”
“你別去。”
十六娘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薛芃芃咬唇:“皇後和那位夫人都巴不得在這兒為桓郎君立即找位小娘子。你去了,怕回頭就要把你配給他了。”
薛芃芃不讓十六娘往前湊,自有人膽大。
桓岫擺脫開那群圍上前來的郎君,身後當即傳來了女子的笑聲。
“桓郎君。”
他回頭看,薛苒苒笑眯眯的站在近處,微微福身:“郎君也來了。”
“嗯。”桓岫懶得搭理薛苒苒那副故作無事的模樣,轉身,便要往人少處走。
桓薛兩家的親事,的确早已不作數。可薛家當初設的局,桓家至今不會忘記,他雖不在意,可也不想再與薛家有什麽來往。
薛苒苒有些尴尬。身旁有夫人掩唇低笑:“曹夫人,這是怎麽了?”
“可能是桓郎君有些不适吧。”
不适?什麽不适?
心知肚明的夫人們竊笑,還不就是不想搭理薛家人麽。
薛苒苒也好,衆位夫人也罷,桓岫的心思絲毫沒有放在這裏。他更多的,還是在擔心宋拂。
自那日城中一別後,桓岫就沒再見過宋拂。等金吾衛審問過人後,他就去了山上。可山中小院裏,虞家兄妹倆誰也沒見她回來過,只說宋拂好像是接了份活。可他又去了縣衙,縣衙的小吏說宋拂接了活離開後就沒回來過。
顯然,人自那時金吾衛出現後,就消失了。
永安城中,已經沒有虞家的親戚。即便有,以宋拂不願拖累旁人的性子,也絕不會在這時候去和那些人接觸。
桓岫去過老郡公府。老郡公也并未見到她。
一連幾日沒找到人,也許是應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夜裏輾轉反側終于入睡後,止不住地做夢。
夢很亂,場景不斷變動。可唯獨不變的,是那個還是孩子的宋拂。
剛撿回來混熟後的小姑娘,無事時就會捧着他給的書,一目十行看得飛快。再問才知道,她還過目不忘,書上的內容幾乎看一遍就全能記下來。他索性教她說番語,下六博棋,她也學得很好。
出事前,他摸着她的頭,說等母親同意後就送她上永安城裏的女學。她那時候笑眯眯的,像是很開心,夜裏做夢的時候卻哭得厲害。
桓岫那時候只當她是夢見了家人,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夜裏的淚是她小小年紀藏在白日笑容背後的苦。
“還沒找到二娘?”老郡公姍姍來遲,“她不在家中,會去哪兒?”
“她鮮少離開家人。”桓岫似乎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情,心裏總有不好的預感,“她如果要走,勢必會先知會一聲。但這次突然消失,我心裏總有些不安。”
老郡公看了看那群不時往這邊瞥一眼,瞥一眼的女眷們:“你先随我來。”
“老郡公?”桓岫有些不明,仍還是跟着老郡公往遠處走了走。
皇後設宴的地方在禦花園。園很大,他們稍稍往遠處走了幾步,不多會兒,便避開了大多數人的視線。
“你為什麽會跟着赴宴?”老郡公直接看着桓岫問。
“皇後命人送來的名帖,若是不來,就是不尊。但,哪怕皇後和母親都有自己的算盤,看中了誰家的小娘子,沒有陛下和父親的應允,這門婚事都不會成立。”桓岫看得很明白,“況且,陛下和父親都已經承認她了。”
見桓岫心裏有自己的盤算,老郡公放心了不少:“這樣就好。這樣,你們倆也算苦盡甘來了。”
桓岫笑笑,可心底比誰都清楚,在虞家洗刷冤屈之前,苦一時還不會盡。而且,最關鍵的是,現在人不見了。
老郡公好像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安撫道:“再找找吧。這回我找些人幫着找找。二娘從小聰慧,這段時間在永安城裏進出,想必對城中的格局都已經清楚了……”
他說着聽見後頭傳來女眷們迎接皇後的聲音,“走吧,我們的皇後娘娘來了。”
老郡公說完要往回走,可身邊的桓岫卻絲毫沒有反應。
他回頭,桓岫一直看着身後假山山洞。再湊近一些,老郡公緊跟着就發現了山洞岩壁上的半塊血手印。
血跡已經幹涸,如果不是雨水沒有打進山洞,興許這個手印已經……被雨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