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倉皇

予彌國使臣的威脅,出乎宮中所有人的意料。一時間,後宮妃嫔人人自危。本該盡快送去火化的公主屍體,也被重新保留了起來。宮門外新調來的侍衛站了一重又一重。

然,夏日屍身的腐臭,終究還是漸漸溢出。

僥幸活下來的宮女宦官跪在人前,被審了一次又一次。大宮女更是早早被人拔了舌頭,折磨得狼狽不堪,看到使臣一行人,哭嚎不能。

宗正寺這種時候自是不能勞煩老郡公一人,上上下下比之過去,越發上心,一個個忙得恨不能多生幾雙手,多張幾副嘴。連帶着鴻胪寺衆人也無法松下一口氣,忙得嘴角冒泡,個個熬出了火。

也許正是因為此番連皇帝都下了旨意,宗正寺、鴻胪寺、大理寺三寺協作,終是從後宮之中,揪出了兇手。

被抓到使臣面前的是後宮的一位美人。美人姓肖,算是後宮中為數不多的,與公主生前關系親近的宮妃。

肖美人被宗正寺找到時,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頭發也用素布纏着,摘了珠釵,去了妝容,看起來就如同在為什麽人守喪一般。

誰也不知道肖美人在想些什麽。

如果是用漢人的禮俗,在為公主守喪,那她又為何要撺掇公主服用阿芙蓉,最後還害人暴斃?

可如果不是在為公主守喪,又是……為了誰?

沒人知道原由。

肖美人跪坐在大理寺,一字一句,坦誠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的一雙眼,迷蒙的像是什麽也看不見,但眼波流轉間,仍是能讓人清楚地看見是傷痛的神色。

她說,阿芙蓉是她告訴公主的。

她騙說阿芙蓉有美容養顏的功效,能令被皇帝厭棄了的公主重新得到恩寵。

她還說,阿芙蓉太過貴重,宮中姐妹們都想要,可又得防備彼此,所以如果能買到阿芙蓉,一定要躲起來偷偷的用,別讓太多人知道。

她還引薦了能幫忙拿到阿芙蓉的小宦官。至此,一步一步,引誘公主步入了她的騙局,慢慢習慣了阿芙蓉,最後直至離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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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岫看着肖美人被押入大牢,再回頭,就瞧見了站在遠處捋着胡子的老郡公。老郡公的氣色看着不大好,面上沒多少血色,一雙眼睛盯着肖美人的背影,好像在琢磨着什麽事。

桓岫頓了頓,走到跟前,掬手:“郡公怎麽在此?”

老郡公看看他,轉過身去,示意桓岫跟上。

二人離了大理寺,一路沉默,徑直便入了宮門,一前一後走到了皇帝的寝宮。

盧益在門外候着,擡眼見他二人過來,一時怔愣,随即忍不住嘆了口氣。

“郡公,桓郎君,容老奴通禀。”

寝宮的門,開了又關上,裏頭的聲音誰也聽不見。

桓岫隐隐猜到了老郡公的目的,只沉默看着緊閉的房門。直到門重新打開,他方才緩緩擡起眼,跟着老郡公,邁步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你們,還不滿意嗎?”

寝宮內,撲鼻的藥味濃重地就如張牙舞爪的野獸,兇猛地将人團團包圍。皇帝躺在龍榻上,身上蓋着被子,兩只手搭在胸前,瘦骨嶙峋,沒被衣袖遮擋住的手臂,青筋暴凸,看着有些吓人。

他的臉色看着很不好,眼睛雖然睜着,可看起來有些渾濁,說話時,一直直直望着頭頂,聲音沙啞,透着無力的憤怒。

盧益貓着腰退到了屋內一角。

老郡公并不在意,自個兒搬了個矮敦子,坐到龍榻邊上。

桓岫則走了幾步,站在了老郡公的身側。

這是個很微妙的站姿,既不喧賓奪主,尊崇了身份的差距,又站在了最利于動作的位置,可以防備皇帝的突然暴起傷到年邁的郡公。

更重要的是,站在他這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龍榻上的皇帝,臉上神情的每一個變化。

“還不夠嗎?你們還不滿意這個結果嗎?”

“陛下對于這個結果,難道很滿意?”

皇帝嘴唇微微挑了挑。也許是病了,他的神情很僵硬,微挑的嘴唇,勾起的是個詭異的醜陋的弧度。

“滿意。”他聲音很低,透着心滿意足的……惋惜,“可惜朕已經忘了肖美人究竟長什麽樣子。”他說着,像是覺察到臉上的古怪,動了動手,想要去撫平嘴角。

桓岫看着他,忍不住別開臉:“陛下為了保皇後,舍棄了肖美人。”

“不,是肖家主動要代朕和皇後分憂。”

肖美人之父,是太史局少監,其子為東宮屬官,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黨。這是肖家擺在明面上的身份。

肖美人入宮後只承恩過一次,便因容貌并不突出,也并無多少才情,被皇帝忘在了腦後。其兄在東宮不得重用,為了能站穩腳跟,肖家主動找到皇後,推出了肖美人。

是以,肖美人那身素白,是為了公主,也是為了自己。

“肖家是聰明人。”皇帝說完這一句,便重重地咳嗽兩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道,“一個不得寵的女兒,換兒子未來得以重用的機會。多合算。”

那肖美人就命該如此?

桓岫擰起眉頭。

“如果,當初虞平初能想清楚這點,交出貞妃,興許朕就會饒了他們全家。”皇帝霍地盯住桓岫,“仲齡,你知道貞妃在哪嗎?只要你幫朕把貞妃和小皇子找回來,朕可以讓你做鴻胪寺卿!”

皇帝突然的言語,神情大變。盧益趕忙從角落跑了過來,又是喂藥,又是順氣,終是令皇帝激動的情緒緩緩平複下來。

然而,也許是病中的那點情緒變動戳中了他的心事,皇帝講講停停,說了很多舊事,斷斷續續的,連帶着口吃也開始變得不清楚了。

老郡公始終耐着性子坐在一旁聽着,閉着眼,不時點頭。直到皇帝疲憊地沒了聲音,他方才睜開眼:“仲齡,你先退下。我有話要同陛下說。”

桓岫看了看老郡公,見他微微颔首,方行禮準備告退。

寝宮的門,這時候被人突然從外面推開。

桓岫回頭看,那背光的門口,熟悉的臉帶着一瞬的恍惚,匆忙低下了頭。

“珍妃娘娘!”盧益喊了一聲,低頭對皇帝說,“陛下,娘娘來了。”

皇帝緩緩點了點頭,眼皮耷拉下來,連話也不說了,只動了動手指,示意讓人上前。

盧益喊了一聲,珍妃難得有些猶豫,往桓岫處看了幾眼,這才低頭匆忙端着手裏的茶湯走到龍榻前。

就這幾眼,桓岫垂下眼簾,認出了眼前這個珍妃的身份。

傳聞珍妃早年入宮,因一張臉,成了宮中最冷僻角落裏的一個小宮女。可這人,分明就是袁氏不久前帶回桓府,試圖塞給他的那個婢女。

他如果沒記錯,那個婢女後來是被桓峥讨了去……

“混賬東西!”

桓岫緩慢,而又用力地咬緊牙根,低聲叱罵。

從宮裏出來,街鼓聲開始一聲聲傳來,如疾風驟雨般,接連不斷,催人回家。桓岫離了宮,聞着風帶來的燥熱空氣,騎上馬,準備在街鼓聲落盡前趕回家中。

随着街鼓聲一聲聲地敲響,路上的行人越發稀少起來。馬蹄踩踏在路上,發出清晰的噠噠聲。路兩邊的店鋪紛紛關上了門,就連乞丐也杵着木棍,急匆匆趕回自己寄宿的地方。

桓岫拐了個彎,有一支箭忽的襲來。

他顧不上去看箭從何處來,幾乎是伏身貼在馬背上,揚鞭驅趕坐騎往最近的一條回家的路上跑。

然而,箭接二連三的襲來。有一支徑直擦着他的臉,就要射中馬耳。

桓岫眼疾手快抓住那支箭,這才發覺,這其實是一枚□□。

他将□□藏進懷中,勒緊缰繩就要調轉馬頭,又一支箭猛地襲來,紮進了馬腹。

這一箭,離桓岫的腿僅僅只有一只手掌的距離。

受傷的馬仰頭嘶叫,兩只前蹄高高揚起,直接将桓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堅硬的地面砸得他很疼。但疼痛在這時候根本算不上什麽,桓岫幾乎是在摔倒在地的瞬間,一眼就看到了在屋頂上,不斷接近自己的人影。

一個,兩個,三個……

桓岫翻身而起,在那些人躍下屋頂,企圖追擊他時,他用最快地速度跑進了前面的小巷。

巷子很深,且七彎八扭,只要速度夠快,足以甩開這些莫名其妙的追擊。

他在番邦,經歷過比這更可怕的追殺。那些揮舞的刀光劍影,伴随了他很久很久,如今想來,竟讓他多了一份游刃有餘。

然這時,他忽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猛哼,随即便聽到了“咣——”的一聲響。

他倏地回頭,卻見宋拂不知從哪兒跑了出來,揮舞着手裏的小箱籠,砸得其中一個人抱頭躲閃,手裏的弩機也掉在了地上。

突然出現的宋拂,顯然出乎那些人的意料。

這幫人的目的是桓岫,面對意外,一時有些被動。鼓聲這時候落下了最後一聲,街上徹底空了,巷子裏更是沒有人煙。似乎是發覺宋拂并沒有什麽威脅,那幾個黑衣人紛紛開始了反擊。

有人擡起弩機,對準了他倆。

桓岫奪過兩箭,伸手要去拽開宋拂,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宋拂擡手避擋時,右臂中了一箭,箭頭紮入肉中,疼得她臉色刷得白了一分。

這時,忽有神兵從天而降。

有金吾衛聞訊而來,只聽得兵器碰撞聲,那幫倉皇中就要逃竄的家夥紛紛敗下陣來。

刀光相接之中,宋拂被濺了一臉的血。

一直胳膊環住她的肩膀,而後輕輕往後一拉,一推。耳畔,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走,別卷進這事。”

宋拂有一瞬的猶豫,可她更清楚,比起意外經過貿然闖入的自己,男人有足夠的能力處理如今的情況。在男人收回胳膊的瞬間,她轉頭一步步退後,然而頭也不回躲進了拐角。

桓岫一直看着她,直到人影消失在視野中,這才回頭看向了那群叮叮铮铮聲中,神情肅穆,招招致命的金吾衛。

他看着唯一被留下的活口,隔着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藏在懷中的□□,低聲問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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