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躲藏

桓岫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半邊身子疼得讓人忍不住嘶出聲來。腰似乎也傷到了,一動就疼。還有濃重的藥膏味,無聲無息地就鑽進了鼻子裏。

不是很好聞,但似乎是宮中所出。

他隐約記得,那隊千牛衛自他出現後,便不單單只是追趕,弓箭也都派上了用場,顯然是打算要了他倆的性命。他拉宋拂上馬後,肩背上就中了一箭。

宋拂很快發現不對,試圖幫他拔出箭止血,被他止住,只能背着箭朝城中巷弄間狂奔。

他們其實可以逃出永安城。可一旦出城,若是千牛衛再下殺手,只怕他們倆誰也逃不過,甚至最後連屍身都可能找尋不到。拼着一口氣,他倆騎着馬,劈開身後所有追擊的箭,拐進了七彎八扭的街坊。

長安城中的這些路看着筆直,然真要拐起來,卻也足夠将人繞的暈頭轉向。桓岫一手攔着宋拂的腰,一手拉着馬缰,在他的小姑娘的指揮下,迅疾地奔走在街道巷弄間。

而宋拂的反應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很多。幾乎在一條巷弄剛出現在眼前,她就能立即指揮下一個拐角。

而且,不重複,也絕不會鑽進死胡同。

這種時候,桓岫愈發覺得,他的小姑娘,真是聰明極了。

他從以前就一直幻想着,尤其是那些年在番邦,落日黃昏,蒼莽草原,他總止不住幻想,若有一日能再遇到他的小姑娘,定要騎着馬,摟着她,迎風奔馳。

嗯,這個念想實現了。

雖然,很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

但,清楚地認識到當年的小姑娘憑借自身的能力,已經堅韌到讓人喟嘆的地步,仍是一次一次令他覺得感慨。

“去壽光公主府上。”

身後的千牛衛已經漸漸遠得只能聽見馬蹄聲。雖然宋拂還能再指揮,可桓岫知道,那些家夥沒有追到人絕不會放棄,當務之急,只有找個地方躲起來。

找一個,以他們的身份,絕不能上門冒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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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在想明白的同時,桓岫報出了壽光公主府。他的呼吸有些喘,大約是身上負傷的關系,調轉馬頭的速度有些緩。

但宋拂的反應極快,在聽明白桓岫的話後,當機立斷,拉着人一道下了馬,順勢一滾,躲進一個拐角的深巷裏。

狂奔的快馬,很快引着千牛衛們循聲而去。

等到馬蹄聲跑遠,他們這才你靠着我,我扶着你,撐着一口氣,相互扶持地敲開了公主府的後門。

*****

桓岫有些事情記得不大清楚了。好像敲開門後,他只來得及跟門房表明身份就昏了過去,至于後來宋拂的情況,他記不大明朗。

他躺在床榻上,睜眼出了會兒神,等回過神來打量四周,就瞧見有人影透過紙糊的門窗,從門外廊道上走過。

“郎君醒了。”一名仆役推門而入,見桓岫睜開了眼,忙将手裏端着的藥盞放下。

桓岫認出那仆役是桓桁身邊的人,确定自己如今暫時安全了,心底下意識就松了口氣。

“那位與我一同來的娘子去了哪兒?”

桓岫想要坐起來,那仆役趕忙上前按着他,又怕碰着傷處,手下不敢用力:“郎君別擔心!那位娘子住在內院,只是傷口崩裂,昨夜發起高熱來,大夫已經開過藥了,正睡着呢!”

公主特地讓他遠遠地去瞧了一眼,好等郎君醒了後問話不至于一問三不知,什麽也答不上。

知道他說得是真話,可桓岫心底仍是有些不放心。這床肯定是躺不下去了,他只想去看看宋拂。他那時候只看到順着手臂留下來的血,傷口究竟有多嚴重壓根沒有注意到,現在想想,只怕前幾日她奮力救他的時候,就傷得不輕了。

帶着那樣的傷潛進皇宮……他的小姑娘,明明不會武,卻像一只矯捷的花豹子,張牙舞爪地可愛。

桓岫執意要下床,仆役有些急了。見他唇色發白,明明稍稍一動,就會牽扯到傷口,仍說什麽都要去內院探望,仆役咬咬牙,瞪圓眼睛道:“公主、公主還在內院!外男豈能入內!”

“……”

桓岫到底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好一會兒才壓下肩膀上的疼,問道:“真不能去?”

仆役搖頭。桓岫又問:“那你再說說,那位娘子的情況究竟如何了?她,傷得重不重?”

仆役想了想,老實回答:“不清楚,只是聽內院的姐姐們說,那位娘子傷得厲害,還沒養好呢,這回又崩開了。雖然用了宮裏的秘藥,但說不定還是會留下疤。那麽漂亮的娘子,可惜了……”

他話還沒說完,門口又站了人。仆役扭頭,一見來的是桓桁,忙退出門外,留兄弟二人在裏頭。

桓桁今日休沐,身上穿的是常服。只有些怪異,不像是公主府專用的幾位裁縫的手藝。

知道桓岫盯着自己的衣裳看,桓桁咳嗽兩聲:“是你嫂子親手做的。”

“阿兄和嫂子感情真好。”桓岫有些豔羨。

“你與弟妹的感情,看起來也不差,連出了這麽大的事,也非得一個護着一個,一個想着一個。”桓桁說着随手端過溫熱的藥盞,遞給桓岫,“把藥喝完,你再同我說說,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桓岫實則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只能從幾天前的追殺說起,慢慢勾連起所有的事情。

桓桁雖說憨直,卻并不愚笨。得知桓岫和宋拂兩人在後門突然出現,便知多半是出事了。

他忙與公主兩人,找來信得過的大夫,将人安頓好。宋拂當時還醒着,不許他們夫妻倆如何打聽,她便将事情說了一遍。大抵是明白公主府內很安全,話罷後這才倒了下來。

桓桁當即出府,親自将事情又打探了一遍。再對上桓岫的話,他這才知道,宋拂竟還瞞了一些事。

“你知道,她潛入皇宮,都做了些什麽嘛?”

桓岫搖頭。他忽就覺得,他的小姑娘也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興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桓桁也确如他所想,發出一聲低笑,道:

“她見了陛下。”

“她向陛下呈送了一份絹書,一份虞大人留下的絹書。”

*****

壽光公主府內的日夜悠悠然的過着。宋拂的燒退了,桓岫也終于得了應允可以去內院探望。壽光公主親自在邊上照顧着,見他過來,這才颔首淺笑,讓出了屋子。

黃昏的斜陽懶懶散散地灑在庭院間,也灑上了巍峨宮群的翹角飛檐。

然此刻的皇宮,冷清中帶着威儀,還有難以言喻的恐懼。

宮燈昏昏沉沉,殿內燃着的香,氣味有些陌生,濃濃的帶着令人壓抑的味道。

皇帝阖目坐在殿中。他的身體前段時日有些不大好,不願見人,可今日突然難得召集了後宮所有妃嫔,不論是寵幸過還是沒寵幸過的,連帶最尊貴的皇後,都一并被人請到了殿內。

所有人都低垂着頭,不敢擡起。香料混着血腥味,激得所有人脊背生汗,心有餘悸。仿佛誰敢在這時候妄自開口,哪怕只是發出一聲喟嘆,龍顏都會大怒,甚至生生牽連了所有人。

無論尊卑。

而在殿中央的血泊之中,珍妃倒在地上,半張臉埋在血泊中,雙目圓睜,那張明明像極了貞妃的臉,此時此刻猙獰地如此醜陋。而她的後背更是一片血肉模糊,整個人早已沒了聲息。

有人到底站不住了,下意識動了動腳,皇帝卻像蟄伏休憩的猛獸,倏忽睜開了眼。

“都看明白了嗎?”

沒人回答。皇帝的聲音透着克制不住的暴虐,眉目間有厭棄,又有惱怒。

“你們誰來說說,朕為什麽要打殺了這個女人?”

他連“珍妃”這個稱呼都不願留在女人的身上了。

有妃嫔膽顫,錯亂間擡眼看到了女人的死狀,差點嘔出東西來。皇帝的視線一瞬間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聲音緩了下來:“俞美人,你說說,朕為什麽要這麽做。”

被點到名字的女人戰栗着噗通跪下,有些恍惚地看了看皇後,低頭道:“因為……因為珍妃她……她……她欺君犯上。”

宮燈搖晃,皇帝往後靠了靠,疲憊地望着眼前這些屬于他的女人們。

“是啊,這個女人,她欺君犯上。”

“她明明是個探子,被心懷叵測之人送進宮中,卻要裝作早早入宮,與朕來個意外相見,蒙騙朕。”

“這個女人,她還背着朕,派人追殺桓家二郎。”

皇帝垂下眼簾:“朕的身邊,留不得這樣別有心思的女人。”

“朕今日能打殺了她,明日也能打殺了你們。朕還沒老,朕能親手,送你們上路。”

他最後看了一眼皇後。

這個女人始終挺直脊背站着,仿佛永遠高人一等。

“滾吧。”皇帝聲音沙啞,透着疲倦,“都給朕滾。”

沒有人停留,皇後最先轉身。一個,兩個,三個……直到所有人走完,皇帝最終才将視線落在了珍妃的身上。

盧益帶着宦官上前,命人将屍體拖下去處理幹淨,這才擔憂地望向皇帝。

黯光中,皇帝的臉色有些發青。

“陛下……”

“朕無事。”皇帝搖頭,聲音緩下來,顯得更加無力,“去,給朕拿點阿芙蓉。”

“陛下,您不能再用了!”

盧益不敢聽從,深伏在地上:“陛下,您要保重身體,您不能……”

“朕知道不能多用。但朕,不能讓康王和皇後這對狗男女看到朕的狼狽。”

盧益張了張嘴,知道勸不住,只好命人去取。

到底是跟了自己這麽多年的,皇帝看盧益那副神情,咳嗽着笑了笑:“別擔心。朕還能多活幾年。”他頓了頓,想起那個負了傷也要跑進宮的宋拂,笑容不再,“平初……養了個好閨女。”

知道皇帝說的是什麽,盧益跟着點頭應和道:“是啊。”

宋拂冒死進宮,如果不是盧益最先發現,只怕就要被近衛當做刺客立即斬殺了。

但令他們怎麽也沒想到的是,她進宮,竟是為了送上虞大人的絹書。

那張絹書上,詳詳細細記錄了虞大人生前調查到的宮中秘事,也表露了一切的始作俑者,的的确确,就是那對奸夫□□。

“朕的臣子,朕的愛妃——”皇帝悠長的目光一一掃過大殿每一個角落,最後落在了殿中那攤還未來得及清理的血泊,“朕如今為朕的愚鈍贖罪,或許,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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