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腐朽

也許,利用性命來要挾別人,是每一個當權者,或者每一個有權勢者的共同喜好。

對桓岫的逼問,并沒有得到任何成果。他就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藏進了肚子裏,沒有開膛破肚,什麽都不會得到。

桓岫昏過去又被兜頭潑了冷水驟然驚醒。曹大人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昏暗的牢房中,因為湊近的燈火,能清楚地看到桓岫身上觸目驚心的鞭痕。

“想好了嗎?”

桓岫晃了晃頭,冷水甩了人一臉。

“媽的,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死活不肯承認了是吧?!”

曹大人抹了一把臉,怒目圓睜:“你殺了黃婆子,又殺了從宮裏出來的小公公!證據确鑿,你還不認罪嗎?”

他說話,頗有些氣急敗壞。桓岫喘了幾口氣,眼神不變,只靜靜看着。

曹大人譏道:“你不過就是個白面書生,該你低頭的時候,就乖乖低頭認罪,何必經這些苦頭!”邊上有人遞上一沓訟案,曹大人翻了翻,直接道:“來,看看這上頭,這就是你殺人的證據!”

根本就沒有什麽證據。

桓岫只用掃一眼,就知道,這沓不過只是訟案,是有人上到縣衙狀告他的訟案。

他不語,那曹大人作勢要捉他的手去摁印泥畫押。有獄卒匆忙跑了進來:“大人!”

曹大人回頭:“喊什麽喊?”

獄卒不敢拖延,忙道:“尚書令和老郡公都……都……”

“都怎樣?”

“都到縣衙了,正要縣令開堂公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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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縣令頭疼地看着坐在大堂上的兩位大人。

光是一位尚書令,他便已吃不消了,奈何一前一後還來了老郡公。他背過身撫了撫胸口,鎮定道:“此案不過只是尋常殺人兇案,怎麽能勞煩桓大人和老郡公親自過門……”

桓季揚眉,忽淡笑道:“尋常的殺人兇案?本官記得,京兆縣與大興縣這些年,血淋淋的兇殺案雖少了很多,但無論是懸而未斷的,還是之後被刑部與大理寺提調審理的,還從未有過不開堂公審,就私自定罪斷案的先例。”

京兆縣令低頭咳嗽,緩了緩道:“此事涉及宮裏……實在……”

“若是涉及宮裏,不是理當由刑部與大理寺共同審理才是?為何是由京兆縣管?”

“這……這事……”

京兆縣令此刻心底實在懊悔莫及。

他有一愛妾,原是曹大人的一個表妹。這親戚間随手幫忙教訓教訓不長眼的白面書生,向來有之。更何況,那桓岫現如今連個官身都沒有,而他們又有康王撐腰,哪裏還會懼怕。這才把人抓了回來,打算私下嚴刑拷打一番,教訓教訓。

哪知,尚書令親自……

桓季看了眼做婢女姿态,在老郡公身後侍立的宋拂,對上京兆縣令,言簡意赅問:“古人有雲,子不教父之過。既然說是我家二郎行兇殺人,作為父親,自然要親眼看着這樁案子審出來,也好知道該如何教導此子。”

一旁的老郡公微微颔首,卻只喝茶,一言不發。

桓季道:“如果人,真是此子所殺,就該按照律法,來将人收監問罪。若不是,那更好。”

桓季說出這番話來,平白叫京兆縣令生出一身冷汗,眼見着去牢裏遞消息的仆役還沒回來,越發急得滿頭大汗。

而遞上兩份狀書,狀告桓岫殺人的人,這時候也不知是從哪兒,被人請到了堂下。只等着大人們一句話,就能傳喚上前詢問一二。

曹大人遲遲未出現,不得已京兆縣令命人關上縣衙大門,開堂審案。有人經引路,得了消息,從縣衙側門一路抄小徑,到了大堂。大堂側門處的屏風恰好遮擋住所有視線。

被打成疑犯的桓岫這時候被人扶着,送上了大堂。

這分明是已經施過刑了!

看着渾身是血的桓岫,宋拂一個激靈,差點要從老郡公的伸手沖了出去。

胸口就如同被大錘猛地擊打了一下,震得她腦海中驟然一片空白。有什麽從心頭一路湧動,湧上喉間。

直到聽見驚堂木的聲音,她這才回過神,忍下心頭酸澀,看了看桓季。

桓家家法森嚴,桓岫去國離家前曾為宋拂生生受過家法。那也是被打得皮開肉綻,可再厲害的家法,如何比得過有心人惡狠狠地嚴刑拷打。

桓季繃緊了臉,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緊緊握拳,青筋暴起,那是強忍住暴怒的樣子。

宋拂在去求老郡公幫忙前,甚至沒有想過尚書令會在得了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到京兆縣衙。

他甚至沒來得及脫去身上的官袍,毫不避諱地站在縣衙門口,直等到他們趕到,而後一道進門。此後,所有的話,都是他以一個任天子左膀右臂的父親的身份,在向縣令施壓。

桓府,這是直接公開向康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知道貴人已在屏風後,京兆縣令終于又在強壓之下,生出了一點點的底氣。

只見他端坐案前,一臉心痛地看着桓岫:“你出身顯赫,為何要行兇殺人?”

桓岫喘息:“大人,桓某從未殺人。昨夜桓某因宵禁,不得已宿于邸店,今日一早便被官兵抓進大牢嚴刑拷打,實不知究竟所犯何事。殺人?桓某殺了誰,又是因何而殺?”

京兆縣令咳嗽着看了看老郡公。

老郡公低頭品茶,道:“若思,這茶不錯。”

被叫了名字的桓季喝了口茶,默不作聲。

京兆縣令一時摸不着頭腦,只好又道:“如果不是你殺的人,為何黃家人一口咬定是你殺了黃婆子?”

“黃婆子是誰?”桓岫張口便問,“為何黃家人說是桓某殺的人,那就是桓某殺的?難道今日大人在廊下懸一八哥,八哥喊一聲大人萬歲,大人當真就萬歲了嗎?”

京兆縣令被桓岫這大逆不道的話,吓得差點跳了起來。他确有一八哥,可就是一句千歲,也不敢叫八哥聽見,免得真就學了去喊出來,平白叫自己挨一身麻煩。

他顫聲道:“放肆!你休得胡言亂語!”

堂內,有人忽的咳了一聲。宋拂倏的扭頭,循聲望向那面屏風。屏風後無光,瞧不見人影。

京兆縣令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就傳黃狗子夫婦。”

他看着桓岫,只見人始終不卑不亢地站着,哪怕身上受了那麽多鞭傷,搖搖欲墜,也垂着眼皮,硬生生挺着。他不由得想——

這人若是真入了朝堂,該是塊多難啃的骨頭。

茶只喝了一口,就有對年輕的夫婦被帶進了公堂。一進來,那男人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求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做主啊!這個叫桓岫的郎君謀殺我母親,害得我們母子分離,害得我兒子沒了奶奶!大人……大人一定要主持公道,讓他血債血償啊啊啊……”

女人這時候也跪了下來,捂着臉嚎啕大哭。夫妻倆一人哭聲長,一人哭聲短,此起彼伏,接得恰到好處。

京兆縣令溫聲道:“黃狗子,殺人乃是大罪。本官也不好單憑你一人之言,就斷人行兇。你母親是幾時沒的,你說一說。你一口咬定殺人者是此人,可有什麽人證物證?還有,知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人?”

被叫做黃狗子的男人張口既來。直言他母親是半年前意外病故。

一開始他們夫妻倆只當是得了病,可入殓的時候,總是覺得不對。他承母業,跟着母親的幾個徒弟一起做人牙子,認識些三教九流的人,托人找了游醫,這才知道她母親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下了□□毒死的。

“既然知道是被□□毒死,為何時隔半年,才想起來報官?”

黃狗子哭道:“小人就是個平頭百姓,原是打算報官,可找了路子一查,母親是叫桓府二郎害死的,哪還敢上縣衙報官!”

黃狗子的妻子也跟着哭:“都說民不與官鬥。要不是我們實在忍不住這口氣,夜裏又總夢見母親一直吐血說死不瞑目,我們也不會壯起膽子來報官!”

這一聲聲說得情深意長,又透足了委屈。宋拂這時才想起,縣令說被殺的那個黃婆子,就是當年從袁氏手裏帶走她的那個人牙子。

京兆縣令索性又讓人帶上了常年在永安城外砍柴的樵夫。那樵夫生得高壯,上來便道自己和往常一樣,上山砍柴,想背點柴火進城買賣,不料走着走着聞到了血腥味。

他只當是有野物中了獵戶的捕獸夾,想趁人來之前,偷偷帶走。可沒成想,撥開半人高的野草叢,竟然發現了一具屍體……

宋拂看着這些人唱作俱佳的表演,始終忍着心頭越蹿越高的火。

直到有衙差進堂禀報,說是已着人驗看過黃婆子的屍體,确實是中□□而死。且有證人表明,黃婆子出事前,曾與桓岫有過接觸,第二日就聽說人沒了。

黃狗子當即大吼一聲,作勢要撲向桓岫,宋拂再不做多想,上前就要将人喝退。然桓岫自己,不動聲色往旁一避,黃狗子一個沒留神,徑直撲倒在地上。

“砰”一聲,摔得他哎喲直叫。

京兆縣令腰板又挺直了些,眯起眼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認罪?”

桓岫安撫地看了一眼被父親擋下的宋拂,擡起眼皮,慢吞吞地看着縣令道:“桓某以為,這并不算什麽人證物證。且不說,桓某并無殺人動機,單憑一句生前曾有接觸,就認定是桓某殺人,那麽大人斷案是否太過武斷了一些?還是說,京兆縣,是大人的一言堂。”

京兆縣令噎住。

桓岫道:“桓某要人再驗一遍屍。”

縣令眯眼道:“已着人驗過兩回……”

“桓某要人再驗一遍屍。”

桓岫只堅定地再度重複了一遍。

京兆縣令有些猶豫。他不敢輕易松口,又見屏風後的貴人未發一語,連個提示都無,急得額頭冷汗淋漓。

“也罷,去喊仵作上來。”他頓了頓,“不用喊了,就讓他再驗……”

“請大人當堂驗屍!”

“啪!”

握在手裏的驚堂木一個不留神砸在了桌案上。京兆縣令猛地站起來,伸手指着人哆嗦道:“你、你說什麽?”

桓岫擡眼,鎮定自若:“請大人,當堂驗屍!”

“不成,不……”

“這倒是個好主意。”老郡公生怕不夠刺激人,品了口茶,湊熱鬧道,“若思啊,當堂驗屍你怕不怕?”

“世無鬼神,若真有什麽泉下有知,在天之靈,死者難道不該感激有人願還她公道嗎?”

老郡公和桓季的這一唱一和,聽得京兆縣令臉都白了。還不等他再反對,老郡公忽的喊了一聲:“二娘。”

宋拂上前。

“這當堂驗屍,你也跟着驗一回。”老郡公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剛剛走進公堂的仵作,“這人難免會粗心,你幫着看看,可別落了什麽。”

屏風後,咳嗽聲又起。京兆縣令趕忙反對:“不成!不能讓女人驗屍!這于理不合!”

“為什麽不能?”他話音剛落,忽傳來冷哼。

與那冷哼一道出現的,是帶着一衆皇子邁步走來的蕭秉瑞。

今日皇子們俱在馬場,聽聞桓岫出事,還是一個行兇殺人的罪名入獄。無論是與他熟與不熟的皇子們,登時在蕭秉瑞的組織下,一道直奔京兆縣衙。

門口的衙差見了腰牌,吓得腿軟,哪還敢阻攔,一衆皇子這便正大光明入了內。

京兆縣令見狀趕緊要跪。

蕭秉瑞把手一擺,道:“小……宋娘子,孤命你好好驗一驗這屍體。若是有人故意誣陷,孤絕不輕易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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