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一

隆朔六年的冬,桓岫随出使番邦的使臣隊伍,離開永安城。這一走,便是八年,到乾章八年,他已經二十五歲了。距離回國,還有不過一個月的時日。

這一年,塞外大雪紛飛。塞外的雪,大朵大朵,下得比北方兇猛很多,纏綿壯烈,看着實在是肆意。

“咳咳。”

冰刀一般的寒風掀開了使臣的兜帽,頃刻間灌入脖頸的冰冷凍得人冷不丁打了幾個哆嗦,上下牙猛地打起架來。他手忙腳亂地把兜帽重新拉上,縮了縮脖子,往馬便躲了躲。

這風雪太大,再不找個地方避一避,他們怕是就要凍成人柱了。

使臣扭頭看了眼跟在後頭,同樣走得十分艱難的青年,心中暗想,這苦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的,眼看就到頭能回國了,怎麽這人的臉上卻沒個笑容。

使臣想起幾年前皇帝召見,在宮中見到桓岫時的場景。他裹着氅衣進宮,黑發白膚,看着像極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他開口便向陛下請命,想要随行出使番邦。倒是把他們吓了一跳。

“喝點?”

像是感覺到前頭的視線,桓岫拉了拉兜帽,從挂在馬背上的布囊裏拿出水囊丢給同僚。

去國離家多年,最先學會的就是喝酒。

番邦的酒不比永安的香醇,但勝在濃烈。一口下去,七經八脈都滾燙了起來。更重要的是,這酒藏在水囊當中,冰天雪地之下喝上一口,頓時從頭到腳都暖和了起來。

有酒自然就得喝上兩口。

隊伍行進的速度也随即放慢了下來,有酒的都停下喝點,這才沒僵了手腳。

桓岫爬上附近的一處雪坡,從高處往下看,目的地已經不遠了。身後頭,爬上來一個半人高的予彌國小孩,裹得毛茸茸的,睫毛上都挂起了雪花。

“還有多久?”

風很大,小孩才一張口,就被冷風灌得嗆了一口。

“快了。”

桓岫說着走下雪坡,小孩連忙跟上,腳底打絆,驚叫一聲就往他背上撲。

桓岫伸手,抓着胳膊把人拉住,擡眼見小孩身邊伺候的幾個奴隸匆忙趕了過來,随手便把人丢了過去。

“別讓你們的公主到處跑。”

桓岫說完,回到隊伍中。兵士們剛剛找到附近一個可以暫時歇腳的山洞,正忙着尋找柴火,點火取暖。

方才接了水囊的蘇使臣正往火堆裏丢木柴,聞聲回過頭。

他是當年出使番邦的隊伍中,年紀最大的,時任中郎将。如今一晃眼,兩鬓都已斑白,膚色也黝黑了許多,再加上身上這身予彌國的衣裳,遠遠看去,和番邦那些胡人也并無多少差異。

他身邊還跟着一對母女,是他在番邦納的妾和妾生子。這次離開予彌國往別處去,自然便帶上了這對妻女。

“那小公主喜歡你……”

“予彌國已與黨項皇室接了姻親。”

打斷他的話,桓岫淡淡道。

“話雖如此。”蘇使臣往那小公主身上看了兩眼,“可小公主若是讓人回國說上幾句,怕不是這喜事就要落在你頭上了。”

桓岫往火堆裏添柴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往那邊聚集在一起的予彌國兵士們看了一眼。那作男孩打扮的小公主被身邊的女奴圍在中間,正噘着嘴發脾氣。

“我已娶妻。”

大約是因為喝過酒的關系,以蘇使臣為首的同僚們說話開始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其實已經娶妻也沒什麽。和離便是。能做驸馬,為什麽還要當娶世族小娘子為妻。這降妻為妾的事,朝中也沒少有人做,好好哄哄也不是不行。”

“太小了太小了,那小公主才這麽點大……”

他們說的是漢話,予彌國那些随行的兵士們聽不懂,便各個都放大了膽子。

“小是小了點,再養幾年,就差不多到了年紀,能成親了。”

“說起來,仲齡你那妻子不是……”

不是李代桃僵的小婢女嗎?

衆人這時都想起了永安城那之前茶餘飯後的談資,說的最多的,都是桓家娶進門的雲陽縣主,實際上是個被塞上花轎,李代桃僵的卑賤的婢女。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蘇使臣出聲。

“你認她?”

“你娶的是個身份卑賤的婢女,論理至多只能做妾,看你這樣子,難道你還真想将錯就錯不成?”

同行的這一批同僚當中,不少人出身不低,就連妻妾,身份都不卑微。是以,對于桓岫這樣明顯把一個婢女視作妻子的做法,多少都有些看不明白。

“和身份沒關系。”桓岫不願多說,喝了口酒,避開小公主望過來的視線,“既已成親,她就是我的妻。”

有同僚想要再勸勸,卻是被蘇使臣給攔了下來。

衆人一同出使番邦多年,雖說交情匪淺,可桓岫依舊鮮少在人前提起家中事。

旁人的家事,自然不好過問太多。是以到這時才恍然發覺,這人哪是聽不得永安城裏的嘲笑才跟着出使番邦,分明就是因為妻子出了意外,心灰意冷這才去國離家。

畢竟,那小婢女先入桓家,後被趕出城,不久便出了意外,被人将屍首擡回城的消息,早已在永安城的街頭巷尾流傳開了。

這一波風雪過後,一行人再度上路。

那小公主仍舊時不時往桓岫身邊湊,可蘇使臣等人這會兒卻沒再和往常一樣打趣他倆,反而幫着擋了幾回。

畢竟是要與黨項和親的小公主,他們嘴上說幾回也就罷,可不敢真惹上大麻煩,阻了自己回國的路。

沒了風雪大作的惡劣天氣,之後的路便顯得好走了許多。

等到了目的地,餘下的事便只忠君二字。這些酒後說着不得體話語的男人們,清醒的時候始終記得自己的身份,始終記得遠在永安的皇宮之中,他們的陛下一直看着他們。

忙碌之餘,所有人都在扳着手指算回程的日子。

桓岫也不例外。

乾章八年冬,桓岫終于回國。

隆朔六年出使番邦的隊伍,總共招募了兵士等一百多人一起離開永安。天災人禍,光是從永安到邊關,就有部分人在路上受重傷不得前行或是病故。到最後到了番邦,一百多人,只剩九十餘人。

這些年的艱難困苦,危機重重,到最後能夠回國的,僅僅只剩下六十來人。

少年成了中年,中年早早斑白兩鬓。

家書雖未斷,可思鄉之情,越是回國越是濃烈。到一行人入關後,在落雁城內停歇,所有人突然夜裏難以入眠,上街逛起晚間的集市來。

桓岫在床上翻來覆去,竟也跟着失了眠。

落雁城的夜有些熱鬧。

哪怕雪紛紛揚,落雁城的百姓們似乎都沒被寒冷所吓退。反而街頭巷尾,處處都是熱鬧的人群。

當垆賣酒的胡姬,用并不流暢的漢話,吆喝着生意;吞火的雜耍藝人,正金雞獨立站在細杆子上表演;黑發黑眼的小童搓着手,等新鮮出爐的烤紅薯……這些都是在番邦時難以看到的場景。如今入關,陡然間看到這樣的場面,便是桓岫一時也多有感嘆。

街邊有皮貨行的掌櫃正揣着手擡頭瞅雜耍藝人吞火,一邊瞧,一邊啧舌:“好家夥,吞下去也不曉得燙不燙。”

邊上有夥計也跟着看了兩眼,眼瞧着藝人往嘴裏送了團火,忍不住自己探了探舌頭:“瞧着真燙,那舌頭都燙出繭了吧。”

這家皮貨行做的都是收安西都護府當地的皮貨,然後運往永安的生意。夥計是當地人,掌櫃卻是從永安來的,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

桓岫正巧從邊上經過,難得聽到熟悉的官話,再看行裏挂着的皮貨,順勢便往裏走了幾步。

夥計抄袖站着,見來了生意,忙迎身上前:“這位郎君,有什麽瞧上眼的貨嗎?”

桓岫沒說話,伸手摸了摸幾件皮貨。

夥計約莫是見多了這樣的客,也不在意,緊跟了幾步:“瞧郎君的模樣,不像是咱們落雁城的人,怕是外地客吧?郎君不妨添幾身裘衣,這幾塊皮子最适宜像郎君這般年紀。”

桓岫身上穿着氅衣,只是這一身本就用的不是什麽上等的料子。那夥計只掃了一眼,便從行裏拿下幾塊價位相近的皮貨介紹起來。

桓岫低頭摸了兩手問道:“這料子,在永安穿合适嗎?”

他這一開口,就是地道的官話。掌櫃轉頭看了他一眼,指着貨櫃上頭擺的一塊皮子,道:“那塊不錯。咱們行送去永安的貨裏頭,這種的不少。找個裁縫好好做做,不管男女,穿出去別提多有精神。關鍵是這皮子,在永安夠暖和了。別的皮子去了永安,太厚,熱得慌。”

桓岫颔首,還真就對着那塊被夥計滿頭大汗辦下來的皮子查看起來。那脾氣的确不錯,他連着買了三塊,從皮貨行離開時,那掌櫃似乎看夠了百戲,正往邊上酒垆走,嘴裏還同人說着話。

“你阿嫂幾個月了,怕不是快生了吧?”

“快了。”

桓岫回頭看了一眼。

那酒垆門外吊了一排的燈籠,橙紅色的燭光照着路面,細雪無聲無息地随着風往下飄落。遠遠的,他瞧見一個人側身站在門口,瞧不清臉,穿着一身胡服,開口卻是官話。

那聲音輕輕柔柔,幹脆利落,分明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步,彙入來往人流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後天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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