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番外二(下)

這關城,天高皇帝遠。

最大的官,也不過就是都護府裏的都護大人。再大一點,便也只能是聽說了。誰也沒想到,這會兒竟還在無知無覺地情況下,來了位皇子。

這皇子的妾,那也不是普通的妾。哪還敢輕易下結論。

呂長真自覺這事也不是什麽難事。可仔細聽了才知道,這裏頭,他家二娘還真的摻了一腳。

“孤來城中數日,偶然與這位姓宋的小娘子遇見過一回。當初不過只是一眼,小娘子便記住了孤與柳娘的容貌。”

“柳娘失蹤,孤都還未知曉,還是宋小娘子意外發現了柳娘的屍體,畫了孤的畫像,托人尋到了孤,孤這才知柳娘出了事。”

蕭秉瑞瞪眼。他不過就是在個漂亮寡婦家裏住了幾晚,哪知跟着來關城的侍妾就突然出了事。要知道這個柳娘可是他新得的寵妾,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出事,他說什麽都要查到底。

彌麗古麗見宋拂始終蹲在屍體邊上,膽子稍稍壯大一些,往人身邊靠了靠。

“這位娘子年紀輕輕,怎麽會突然沒了?”

“是被牛馬踏死的。”

邊上有個老仵作皺眉道,“看屍體的模樣,是典型的牛馬踏死。”

老仵作說的,彌麗古麗聽不懂。這一整個圈子裏的人,怕除了宋拂,還真就沒第二個人聽得懂他的話。

蕭秉瑞往彌麗古麗身邊走,呂長真下意識也過去擋了一擋。

“牛馬踏死?她好端端的,怎麽就遇上這種事……”

“是他殺。”

宋拂突然出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蕭秉瑞的話。

老仵作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怒道:“你個小娘子懂什麽!我說了是牛馬踏死,就是牛馬踏死。屍色微黃,兩手散,頭發不慢,口鼻有血出,不是牛馬踏死是什麽?”

宋拂入仵作行的事,呂長真心底一直存着擔憂。她才入仵作行不過半年有餘,已經得罪了不少有資歷的老仵作。這一位,顯然也是被氣到了。

“二娘。”呂長真輕咳。宋拂卻沒搭理,反而義正辭嚴道:“這位娘子身上的傷,分明是殺傷!”

老仵作差點摔了手裏的家夥,蕭秉瑞怒道:“這到底是牛馬踏死,還是他殺?”

皇子一怒,旁人哪敢還有太多的話。甭管牛馬踏死還是殺傷了,這會兒自然把這事放在了最緊要的地方,趕緊派人出去仔細查了。

這一查,還就真的給查出了問題。

蕭秉瑞到關城不過兩三日,便遇上了個年輕貌美的小寡婦,緊接着随口跟柳娘交代了一聲,就去寡婦家留宿了。柳娘模樣好,性子又是江南女兒家的嬌俏,進出客棧的時候,被城裏的地痞給瞧上了。

跟過了皇子,柳娘哪裏看得上地痞流氓。拒絕過幾回後,不知怎的就在出門的時候被那地痞帶走了。

再發現時,人就已經死在了巷子裏。那邊上是戶人家,見她死在自家後門,晦氣得很,當即趁夜偷偷把人丢在了街上。這才有了後來的發現。以及宋拂過目不忘畫下畫像,尋找六皇子辨屍的事。

柳娘的死因剛查清,蕭秉瑞就托人将屍體火化,找地方埋了起來。完事之後,那年輕寡婦家也不去了,反而纏上了彌麗古麗。成日裏往她和妹妹薩麗幫忙的釀酒作坊跑。

作坊的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胡人婆婆,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做了幾十年的買賣。往日裏的生意,多是和關城裏的幾個胡人酒垆做,偶爾接上一些富紳大戶的單子。這一回,卻是遇上了個死纏爛打的蕭秉瑞,硬生生地被買空了一地窖的酒。

酒沒了,人卻也不走了。

別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蕭秉瑞是天明便往作坊跑,入了夜還戀戀不舍,非要等到作坊熄了燈,這才肯回客棧。

關城不大,有癡男纏上彌麗古麗的消息,不過兩三日,就傳到了呂長真耳裏。

“纏上彌麗古麗的人?”宋拂正巧在邊上喝水,聞聲側目看向拿這事談笑的一位老先生,“難不成是六皇子?”

“只聽說是位年輕的郎君,倒是不知是何身份。”老先生捋着胡子道,“若真是那位六皇子,彌麗古麗倒不如答應了,跟人回去過好日子。”

他說着竟還點頭,似乎覺得這才是正确的選擇。

宋拂卻撇撇嘴:“那六皇子才死了一個寵妾,轉頭就看上了彌麗古麗。這樣的男人可不長情。”

老先生咳嗽兩聲,知道說不過呂先生家的這位妹子,便只好轉了個話題:“文行啊,城頭那家孫小娘子,你可記得去看看。你年紀也不小了,要是覺得合适,就把親事定下來吧……”

老先生話沒說完,還不等呂長真答應一聲,宋拂“啪”一下,擱下手裏的碗。老先生吓了一跳,丢下叮囑的話,匆忙就跑。

“阿兄若是不抓緊一些,彌麗古麗就要被人拐走了。”

呂長真不動。宋拂擡腳,踩在他的腳背上,氣得咬牙:“阿兄真不喜歡彌麗古麗?行,阿兄不喜歡,我就給她找喜歡的人去,省得被那六皇子給禍害了。”

她說完,還真就跑出了家門。

呂長真半天不說話,一開口就是長長一聲嘆息。

宋拂倒還真的是說到做到。

翌日,呂長真就聽書院的學生“偶然”提起,她帶着彌麗古麗去見了媒婆。

那學生的娘親,就是關城有名的媒婆。宋拂說一不二的性子,呂長真平日倒是不覺得怎樣,如今卻忍不住皺了眉頭。

那六皇子分明還纏着彌麗古麗,宋拂突然就又去見了媒婆。若是叫有心人知道這事,對彌麗古麗的聲譽顯然有礙。

呂長真多少擔心倆人沖撞了六皇子。書院下了課,他也不急着回家,匆忙就去了作坊。

作坊外,宋拂正攔着蕭秉瑞,身後是被她牢牢護住的彌麗古麗姐妹倆。蕭秉瑞往左,她便往左,蕭秉瑞往右,她便往右。就同個老母雞似的,張開胳膊,擋住人向往彌麗古麗身邊湊的舉動。

呂長真擔憂地往前走,就聽見蕭秉瑞氣極反笑道:“孤只是想同彌麗古麗說說話,宋娘子你何必這麽攔着。”

“想同殿下說話的人,能從關城西城門排到東城門,何必非要纏着彌麗古麗?”

“這怎麽能一樣。那些可都不是美人。”

“美人。”宋拂點點頭,倏的偏頭看着蕭秉瑞笑,“殿下府裏有幾位美人了?”

“……”

宋拂冷哼,行了一禮:“殿下,彌麗古麗已與我阿兄定下親事,擇日便将完婚。殿下這般怕是不妥吧。”

宋拂這話說得突然,呂長真心頭一突。

蕭秉瑞“啊”了一聲,有些不信:“真的……已有婚約?”

“有了。”

似乎怕蕭秉瑞不信,宋拂趕緊偷偷在身後擺手。彌麗古麗咬唇:“我真有婚約了。”

這倆人的理由找的實在敷衍得很,六皇子就是一時信了,怕也很快就會回過神來。呂長真扶額,當即決定過去幫忙擋一擋。

他一動,宋拂那邊便扭過頭來看。

蕭秉瑞正回過神來,洋洋得意道:“只是婚約而已……”

話音沒落,彌麗古麗忽的喊了一聲:“文行!”

她喊完,便如蝴蝶一般,飛到呂長真身側,微微一個墊腳,在他臉頰落下一個吻。

呂長真的心,在那一刻,“咚”地差點躍出喉嚨。

他愣愣地看着轉過身去的彌麗古麗,垂在身側的手被她緊緊握住,似乎有些緊張,掌心都出了汗。可不知是誰的。

他聽着彌麗古麗臉上露出幾分局促,裝着膽子喊:“我已經認定了這個男人,殿下……殿下莫要……”她聲音發顫,雙耳已經通紅。

呂長真胸腔裏的跳躍聲越來越大,不由地掙了掙手,反握住她。彌麗古麗手上一顫,臉上騰地就燒紅了起來。

“真是……”蕭秉瑞哭笑不得,手指摩挲着扳指,笑道,“孤也不是那般不講理的人。只可惜,好好的美人,如今只可遠觀了。”

蕭秉瑞的話,讓呂長真微微吃了一驚。然他好像真的就沒再纏着彌麗古麗,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蕭秉瑞雖還時不時往作坊跑,可始終和彌麗古麗保持着距離。反而,同宋拂的關系親近了不少。

“你別和蕭秉瑞走得太近。”呂長真從書院回來,老遠就瞧見宋拂和蕭秉瑞站在街頭說話,等人走了,忙上前給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

宋拂悶悶地笑:“他這是想給他永安城裏的朋友說媒。我才不想被拉這個媒,就騙了騙他。”

呂長真動了動唇角,從書袋裏扒出一卷書。“你要的東西我給你淘來了。”見宋拂接過書,呂長真忍不住道:“那位殿下畢竟是宮裏的人,還是當心些好。免得被人知曉了我們的身世。”

這天之後,宋拂果真與蕭秉瑞保持了距離。他們兄妹的身世特殊,便是在安西都護府一帶,也鮮少與人深交。霍老将軍府是例外,但這份例外的前提,也是霍老将軍曾與虞家關系匪淺。

至于蕭秉瑞……能不來往,顯然還是不來往的好。

呂長真自覺有些對不住妹妹,可想到虞家和皇室的仇,便又只能狠狠心,防備着蕭秉瑞幾次三番地接近。

宋拂反而好像真的不在意,一頭紮進了自己的事情。等到呂長真得知真相後,他與彌麗古麗的三媒六聘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半。

這門親事,呂長真并不反對。他只擔心自己的身世,最後會牽連到彌麗古麗。可這個年輕的胡人姑娘,雖面露羞澀,卻十分堅定地搖了頭。

“我不怕那些。”她的漢話已經說得可以了。那些跟着呂長真學習漢話的日子裏,她總是顯得溫順乖巧,頭一回露出這麽堅定的神情。

恍然間,呂長真仿佛又見到了那個站在集市上被人兜售,卻沒低過頭的身影。

“我不怕那些。”沒有看到呂長真的回應,彌麗古麗有些急,“以後的路,我可以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呂長真閉上眼,有些不敢看她的雙眼。

也許,胡女的骨子裏的确有着漢人女子所沒有的奔放和勇敢。彌麗古麗直接伸手,緊緊抓住了呂長真的衣角。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麽身世。這世上有秘密的人那麽多,可有秘密的人裏,我只信你和二娘。”

“我想嫁給你,你娶不娶?”

娶!

他何嘗不是對彌麗古麗藏着感情。只是他太過膽怯,生怕得到的又很快失去,只想把所有的心悸藏在心底。可蕭秉瑞的出現,一次一次沖擊他心底所有的壁壘,和他相依為命的妹妹,偏偏這個時候還偷摸着做了所有的工作。

如今擺在他面前的,是最後的選擇——

這門親事,成,還是不成?

乾章七年,呂長真與彌麗古麗大婚。

乾章八年,彌麗古麗懷孕。

乾章九年,呂長真長子出生。因是長子,故稱大郎。這年,彌麗古麗抱着大郎,笑眯眯地對兄妹倆說,希望下一胎能生個女兒,最好能長得像姑姑。

乾章十年,有客訪。呂長真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品茶的桓岫,忽就覺得心下不寧。入夜,他果然聽到了那個人翻牆去了隔壁宋拂院子裏的動靜,心下越發不能平靜。只覺得怕是他們兄妹倆這些年平靜的日子,是真就要走到盡頭了。

乾章十一年……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們兄妹倆的身份被人揭穿,康王之子蕭子魚帶人不遠萬裏前來捉拿他們。呂長真一度以為,下令做着一些的人,是皇帝。可桓岫告訴他們,蕭子魚背後的人,是康王。

這些都不算什麽。

對于呂長真和宋拂來說,他們兄妹倆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明白有朝一日總會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存在,然後下狠手,想要徹底斬草除根,将虞家真真正正地滅門。

但知道,不代表屈服。

唯獨是……連累了彌麗古麗。

屍體被送回來,他跨進門,看見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幹淨的衣裳,露出的雙手卻凝着烏紅色的血塊,連擦也擦不幹淨了。

他的妻子。

那個曾經擁有着一雙叫他心動的眼睛的女人,冰冷地躺在那裏。他邁腿,想要走到床邊,卻踉跄地差點跌倒。

他和妻子,從此天人永隔……

乾章十三年。

在落雁城的生活已經步入正軌。

雪落了整整一夜,厚的一腳踩下去就到了小腿肚。大郎本是在掃雪,可身後跟了小狗,一腳一個梅花印,逗得他丢了掃帚,追着狗直跑。

薛芃芃是來告辭的,可沒見着宋拂,只瞧見了坐在屋檐下的呂長真。

她說她要走了,有個走南闖北的皮貨商讨她續弦,嫁了之後就跟着到處走,去瞧瞧除了永安和落雁城之外的地方。

呂長真笑笑,溫聲道:“挺好的。”

他對薛家始終沒有什麽好感。可也知道,薛芃芃做的那些事,已經足夠和薛家劃分界限。這也是為什麽,在薛家阖府被送上斷頭臺的時候,二娘竟然會央求新帝饒過她。

那之後,薛芃芃就被人送來了落雁城。她沒改名,還是姓薛,叫芃芃。她說她要記住這個身份,記得薛家那些年的愚蠢。

薛芃芃說要走,呂長真自然不會留她。

他送她到門外,外頭有個老實憨厚的矮胖男人正牽着馬等着,見人出來,忙行了個禮,牽過她的手,扶她上馬。

呂長真目送他們遠去,再回頭就聽見了從另一頭傳來的說話聲。

他循聲去看,他家二娘正被人穩穩背在身上,踩着雪,笑鬧着往家的方向走來。

雪地靜谧,兩人的背影被拉得長長的。

他忽然有些想念彌麗古麗。

如果她還在,如果他的腿還能行動自如,他多想背着她,走在雪地裏,聽踏雪的吱呀聲,聽彼此的心跳。

作者有話要說:

這回是真完結了~暫定十月後開的新坑如下,有興趣可以收藏一個~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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