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11
離開酒吧已是深夜,兩個人都喝過酒,不能開車。葉子微拿手包,和路辛在街邊慢慢走。
此時喧嚣漸遠,夜的落寞顯形,街燈像到達不了的人生目标,一個接一個排列。
路辛喝得比較多,走路呈S形,葉子微看不過眼去扶她,結果變成兩個人勾肩搭背一起走S形。
走着走着,手包不見,高跟鞋拎手上,搖搖晃晃,蕩在月光下。
路辛問:“你真的就這樣結婚?”
葉子微微醉:“不,不結婚,不和他結婚。”
“那你怎麽辦。”
“離婚,當然要離婚。上訪到中央也要離婚。”
胡言亂語,醉意熏然,哈哈大笑,笑到累,笑到淚。
“你這個死腦筋,結婚還要soulmate,難伺候。”路辛責怪,怪完摸到傻女的眼淚,又慌,改安慰,“慢慢來,慢慢等,你快點放下那個人,早晚能等到。”
可惜醉鬼已聽不到後半句,兇巴巴反駁:“你又好到哪裏去,見一個愛一個,人人都是你Mr.right。”
“我這叫為愛勇敢,奮不顧身。”
“你明明是飛蛾撲火,為愛走鋼索。”
“葉微,你讨打。”
兇巴巴臉立刻變成撒嬌臉,撲住壞女人求道,“別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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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你男人,拿開你的嘴!——”
吵吵鬧鬧,互相陪伴,同夜色一起走遠,慢慢走遠——
逛到後半夜,腳底磨破皮,葉子微打一輛出租車,硬把路辛也擄上。“你不跟我走,我被這位大叔綁架怎麽辦。”
司機大叔:“……”
上車後也不消停,兩個人又唱又鬧,快把車頂掀翻,還要趴到前座,笑眯眯調戲老司機。
“大叔,哪裏人?娶妻沒有?生孩子沒有?”
大叔汗涔涔:“啊……”
“大叔,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說完就要即興一首,路辛一只手是麥克風,另一只手還要深情款款抓住司機領帶,大聲吼——
“你我在等天亮
或在沉默醞釀
以嘴唇揭開
講不了的遐想
你我或者一樣
日夜尋覓對象
卻朝夕妄想
來日方長
意亂情迷極易流逝
難耐這夜春光浪費
難道你可遮掩着身體
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麗
來讓這夜春光代替
難道要等青春全枯萎
至得到一切……”
大叔:“小姐,小姐,你小心點,咳咳咳咳……”
一路轟轟烈烈吵吵鬧鬧開到別墅,下車前,從頭摸到腳,找不到一塊正經硬幣。
大叔劫後餘生,面如土色,戰戰兢兢,拿斤帕擦腦門:“小姐,不用給錢,謝謝你留我一條命……”
葉子微笑眼迷離:“哪裏話,大叔你那麽可愛,給點錢是應該。”
可上下求索依然沒摸到一塊錢,她何時變成光禿禿窮光蛋?
忘記是自己丢掉手包,斬釘截鐵對好友說:“一定是路人偷我錢財,”動手解下碎鑽手鏈,慷慨地塞到司機手裏,“阿叔,這個拿去抵錢,定制款,全城只有這一條,很值錢。”
說完也不顧司機叫喊,硬是把好友拖下了車。
“回家了回家了,我老公就在裏面。”
醉女人一步三搖,像風中蘆葦,朝着坐卧在黑魆魖中的沉默別墅走去。
鐵欄高牆阻攔,按鈴也沒人來應,路辛累得動彈不得,坐地上,可憐兮兮問:“怎麽辦?”
葉子微咧嘴一笑,眼眸燦若星辰,調皮似當年少女,揮臂将高跟鞋往裏一丢,裙擺打結到膝蓋以上,踩着鐵欄便往裏翻。
輕巧靈動如蝴蝶,翩翩落地,再鞠一個躬,雜技演員完美謝幕。
路辛目瞪口呆地與她隔欄對視。
葉子微得意地敲敲鐵欄,響聲在鐵質器具傳導,叮叮梆梆嗡嗡共鳴。
突然間,路燈燈泡驟亮,光線争先恐後将她淹沒,尖銳警報長鳴,盤旋夜空,庭院別墅,霎時亮如白晝。
葉子微和路辛震驚對視,酒醒七分,腦袋裏齊齊飄過兩個字——
完蛋!
**
原來不止觸動警報,還翻錯家門。
梁為大半夜被電話吵醒,沉着臉換上西裝,去隔壁鄰居家領人。
兩個醉鬼都找回神智,乖乖跟鄰居道歉,再乖乖跟梁為回家。
“你是微微的好朋友?”出場方式真特別,“很高興認識你。”男人有理有節地伸出手,嘴巴說高興,嗓音卻冷酷,神情明顯不耐。
路辛尴尬地和他握手:“你好,我叫路辛。”
“我是梁為。”
他不用“叫”,而用“是”,不露聲色的倨傲,仿佛人人都知他大名——你好,我就是你常聽說的那個某某某。
把路辛領到客房,再回來,找另一個同樣狼狽不堪的人。
“裙子怎麽扯破了?”梁為問,“有人打劫你?”
“……翻門翻的。”
牽一牽嘴角:“呵。”再問,“手機和錢包呢?”
“……被人偷了。”
視線将她全身逡巡一遍,從拖沓的裙衫,到破皮的腳面,梁為冷笑嘲諷:“可以,葉小姐生活真精彩,比金庸武俠更有趣。”想了想又說,“我的生活也精彩,傳到媒體那裏肯定是——‘梁氏夫婦感情破裂,丈夫苦等至深夜,到鄰居處尋回出牆小新娘’,隔天你爸媽和我爸媽就全體出動,還要引發兩家企業股東會議,信不信?”
葉子微自知理虧,安靜聽他教訓。
“葉子微,動動腦子,我對你又沒感情,為什麽還要管束你?”梁為越說越冷酷,還要威脅她,“有些人就像蒼蠅,尋到臭味就來,尋不到還要等,非要抓到你把柄,搞臭你不可。難道你想搞壞你葉家的名聲?”
梁為見她不說話,只默默聽,心想她還有幾分懂事,于是聲音緩和,伸手拉她:“上樓。”
葉子微沉默地任他牽着,走幾步才想到:“你腿好了?”
梁為身形微頓,很鎮定:“還沒有,但比上午好些。”
然後放緩步調,牽她慢慢上樓。
到達婚房門口才說:“以後別睡客室,搬到這間。”
酒精在身體發揮餘熱,葉子微感到困倦,點點頭,不想多說話。
進屋後,才覺兩個人都進房間顯得有些局促,轉身問他:“你呢,今晚睡哪間。”
梁為淡笑:“我還有工作,今晚睡書房。”
“哦,”她垂下眼眸,手按在雕花的桃木桌邊,“好。”
梁為擡腳離開,葉子微叫住他。
床邊亮着立燈,天花板打着一排紅白射燈,四面八方的光,四面八方的影,交錯複雜,她的神情也複雜,似迷宮,墜進去找不到出口。
梁為疑惑:“怎麽了。”
舊桃木,新婚人,窗外是弦月,畫面似舊時電影,電影中女人很美,眉目明豔,身形款款,注視他。
梁為也回視她。
葉子微說:“你能不能在這裏等等我,我喝了酒,怕泡澡的時候睡着。”
梁為應下,去書房搬運文件和電腦回來時,葉子微已經關進浴室。
他将手上提着的急救箱放到桌上,揀出跌打藥和棉簽放在床頭櫃,然後才端着電腦和文件坐在書桌前。
葉子微在浴室泡澡。
思緒蒸騰在空氣中,困意不增,反而愈加清晰。
梁為是個克己複禮善于壓抑的人,他保守,傳統,克制,可以為家庭犧牲,可以娶任何一個父母指定的女人。婚姻于他,與辦公桌上的任何一份文件無差別。
可她不是。
她純粹,她浪漫,她不切實際,她是飄在空中的理想主義者,懷揣一顆赤子之心,對愛人有希冀,對婚姻有追求。
她不曾激進到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亦不願一退再退,節節敗退至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條命是父母給,人生卻應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自我的理想與父母的理想總是難以交彙。對家庭的責任,和對自己的責任,總難以平衡。
她深知人活于世,有萬千座大山,萬千份責任,而父母的那份,最沉,最貴,亦最傷人。
要她放棄多年恪守的,追求的,不是不行,但到底意難平——茫茫人生,怎可荒野。
作者有話要說:
*出租車上唱的是張國榮的《春光乍洩》
*最後一句化用陳奕迅《單車》的歌詞——茫茫人生,好像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