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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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拉斯維加斯。
那天在美高梅酒店也沒有找到人,梁為雖然沒有責備,小宋卻已吓得大氣也不敢喘。
“……梁總,您別着急,我繼續派人去找。”小宋在電話裏顫顫巍巍地保證。
梁為嗯一聲挂斷了電話。
他握着一個酒瓶,俯身撐在陽臺的欄杆上看夜景。
夜晚的拉斯維加斯像盛裝打扮的女郎,群燈璀璨,霓虹閃爍,妖冶豔麗。
他吹着黝深的夜風,反複咀嚼着葉子微的那句“我已經想通”。
可是現在她想通,他卻想不通了。
梁為灌一口酒,思緒更重。
那天突然被葉子微表白,他是懵然的,毫無心理準備。晚上沒有回家,他并不是睡在公司,而是難得地回了一趟家。
那晚,梁母看出他有心事,披一件薄衫與他在湖心亭聊天。
梁母察言觀色,問起公司的事情,他說一切都好,并一一作答。
梁母欣慰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會做得很好,你比你爸強。”
梁為沒忍住,語帶無處發洩的情緒,問出為什麽當初要他與葉家聯姻。
“這件事讓你很苦惱?”梁母眼神溫和,蘊藉湖中朗月,清清亮亮,帶着洞悉的意味,“我以為你看得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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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為一時語塞,是的,他明明看得很淡,可為什麽卻常為此感到困擾。
梁母看着平如鏡面的湖水,輕輕拍着手背道:“阿為,梁家有一個并肩作戰的親密夥伴确實是件好事,但也不是非要不可,你是我的兒子,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能力。”
梁為疑惑地擡頭看過去。
“我從來沒有逼過你,要你結婚也好,葉家還是謝家也罷,我從沒想過拿你的婚姻去做交易。你會怨我,是因為你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梁為不懂。
梁母緩道:“選擇這條路的人其實是你,選擇她的那個人也是你。”
他驟然繃住了脊背,矢口否認:“……我沒有。”
“你以為沒有反抗就是沒有做出選擇?”梁母笑着搖頭,“不是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我是拿着謝家的人選問你,你會不會同意?”
“我……”梁為梗住,沒有反駁的底氣。
很多事情往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她早在多年前就憑一幅畫窺探出兒子深埋的秘密,他是和父母一樣沉穩內斂的人,在這個森嚴的家族下,服從聽話,忽略情感,不曾挖掘過內心訴求。
身為母親,她希望他能成長,過得更誠實一點,不要像他的父親一樣不負責任。
梁母告訴他:“她前幾天來過一趟,拿走了你一幅畫。”
那幅畫,後來他在自家的留聲機下找到。
那是他十六歲時畫的畫,梁為永遠記得那個下午,他和周澤宇來到郊外馬場。
風從草坡吹來,澄碧的天空墜得很低,雲朵悠閑地飄浮,翠綠的草坡頂立着騎馬的少女。
朋友的一聲呼喚使少女回頭。她柔順的短發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流線,他在那一刻怦然心動,原來女人留短發,才是最美的。
從那以後,他不斷遇見葉子微,聽到葉子微。仿佛就是那一眼開始,他的世界忽然充斥她的身影。周澤宇口中念叨的是她,報紙上大肆談論的是她。連去一趟學校,都能在她的班級門口撞見她。
他壓抑着心中某種不熟悉的躁動和不快,用所有語言表達自己對這個女人的不屑。
梁家崇尚舊式教育,家中親人的關系也很淡薄,梁父梁母之間一直談不上有感情,梁為跟他們相處更是不多。
他十歲出頭就被送走,親情的疏淡導致他對情感的态度是消極的,排斥的。對家中長輩也是敬而不愛。
倫理中的孝道維系着他對這個大家族稀薄的感情,而令他長久留下來的,是流淌在血液裏的冷靜的責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梁為這個人其實過得很苦,人生的前十幾年于他而言就是一個慢慢剔除自我的過程,他尊師重教,克己複禮,把自己放在梁家的容器,鍛造成一個出色卻标準化的青年才俊。
活得沒有人氣。
葉子微恰恰與他截然相反。
他克制,她張揚。
他學業優秀,她門門挂紅燈。
他背着家人偷偷畫畫,她卻背着畫板招搖橫行廣場。
她做所有他渴望的事情,他在一種壓抑的自我厭棄中厭棄她,于是相信所有關于她的壞的傳言,深信她是一個膚淺的、高調的、庸俗的、風流的女人。
他在心中描摹一個惡劣的她,然後這麽多年來每每想起,都強迫自己诽謗她:不過如此。
他太矛盾了,矛盾地、一廂情願地認定自己是厭惡這個人的,卻偏偏渾然不知地被她吸引。
那是一種很矛盾卻又很致命的吸引,就像拉斯維加斯的賭桌,你知道那些籌碼沾染罪惡,可你停不下博弈的手。你覺得她一無是處,可你分明在她身上找到一切你不具有的美德。你孤芳自賞自以為足夠超脫,但你偏偏向往她豐盛的靈魂,熱烈的生命,打破秩序的反抗,以及為自己而活的勇氣。
十六歲的梁為并不知道,當固執的少年說出“我讨厭她”的時候,稀薄的寒冰早已注定被太陽融化。
如今二十四的梁為蓋着拉斯維加斯華麗的夜幕,躺在冷風吹拂的泳池邊,陷入長久的冥思。
而在大西洋的彼端,澳門。
路辛剛從賭桌上下來,她已經連續厮殺了一夜,她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與周圍任何一個賭徒沒有區別。
阿肯來接她們的時候,葉子微忍不住擺出了臉色。
吸引客人上賭桌,竭盡所能滿足他們,誘惑他們,培養一個個賭徒,葉子微雖然知道這就是疊碼仔的工作,但她仍忍不住對這個時候的阿肯生出怨言。
這種害別人傾家蕩産賺來的錢,多少該有點良心不安吧?
阿肯似乎看懂她眼底的責備,不辯解地笑笑。
把路辛送回酒店,葉子微因為昨晚在賭場休息過,并不覺得困倦。
阿肯作為向導,适時地提出意見:“要不要我帶你在澳門逛逛?”
葉子微看一眼睡如死豬的路辛,點頭答應。
她來這裏并不為賭博,那就只能當一個散心的游客。
阿肯帶葉子微去媽閣廟,媽閣廟離新葡京很近,他們兩人散步過去。
阿肯因職業習慣而健談,一路介紹澳門的風土人情,快到媽閣廟時,跟她介紹起澳門的來歷:“當初葡萄牙人第一次登上小島,問岸邊的漁民這裏叫什麽名字,那個葡萄牙人指的方向正好是媽閣廟,漁民誤解了,從此澳門就被稱為Mocau。”
多麽奇妙的陰差陽錯,從此改變一座島生生世世的命運。
葉子微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傍山面水的媽祖廟,比起大三巴牌坊,這裏算得上人煙稀少,環境清幽。
本地人虔誠,悉心供奉媽祖娘娘,導致此地香火旺盛,阿肯也不例外,進廟後就不曾說話,帶着葉子微一起點香祭拜。
出來後,阿肯方褪下嚴肅表情,戲言他們這一行很迷信,因為行事看運道,風險高,所以得信命。這些年,他該給媽祖娘娘的從來不會少。
“就像有錢人喜歡買保險,這就是我的保險。”他笑着指了指脖子上的一道平安符。
沿着海邊往來時路走,阿肯把葉子微送回酒店。
路辛已經醒來,她剛洗完澡,穿着白色浴袍坐在客廳沙發擦頭,瞧見葉子微回來,一臉不懷好意:“怎麽,出去約會了?”
葉子微乜她:“淫者見淫。”
“別不承認,其實阿肯也不錯,長得帥,還有錢。就是職業不穩定了點……嗳——聽我說完啊。”路辛歪着腦袋擦着頭發湊到葉子微面前,瞅着她手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麽?”
“我在媽閣廟求的平安符。”
“給我的?”
“……”
“別告訴我是給梁為的,”路辛瞧着她的反應,冷哼,“你沒救了。”
“……不過是一個平安符而已。”
“背後的心意卻不簡單吶!”路辛恨鐵不成鋼地戳她腦袋,“你別又玩癡心女的把戲。”
“……不會,絕對不會。”
路辛不信地冷哼:“口是心非。”
葉子微看到她去房間換衣服,又要出門的模樣:“你去哪?阿肯說你的籌碼已經輸光了。”他答應她不會再給路辛籌碼了。
“澳門賭場千千萬,這座廟不行,就去那座廟咯。”路辛脫掉浴袍,大剌剌在她面前換衣服。
阿肯不簽給她籌碼,她就去換別家,澳門疊碼仔那麽多,總有人要做她這單生意。
葉子微攔在她面前:“差不多就行了,小賭怡情,大賭傷身。”
路辛捋一捋頭發,剛要開口,門鈴響了。
二人對視一眼,路辛繞過她去開門。
看清門外來人,路辛一怔,然後浮現一個不善的笑容,尾音挑得老高:“微微,有貴客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