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

72

“随便你殺不殺他,反正我不會離開你。”

不知道是第幾次被他揮開手,葉子微再次不依不饒地握住他。

“你聽我解釋好不好,”她伸出另一只手一齊握住他,不讓他有抽手的機會,“我是一直在幫他的家人,我也和他見過面,但我沒想瞞你,我是想等事情塵埃落定再告訴你……當然,我确實也怯懦,不知道該怎麽跟你開口,但那是因為我看中你的感受,也怕會失去你。”

葉子微因情緒激動而不知不覺跪立在他面前,她牽着梁為的手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從半山公寓到蝦灣埗要經過內海碼頭,穿過半個海港城,花費近一個小時。

這一個小時裏,梁為始終挂着一張撲克臉,一個字也不肯同她多說。

他的目光漂流在窗外,五彩斑斓的霓虹燈火在車窗垂下倒影,刻畫出他冷硬的五官。

葉子微把車停在一處僻靜的街角,帶着他穿過擁擠的夜市,兩邊小販叫賣不絕,人潮洶湧如織。

梁為不情不願地任她牽着,似乎随時會甩下她,葉子微一秒不敢放松,生怕他轉身就走。

白天沒有賣出的死魚發出腥臭味,醜陋的屍體躺在水溝,引來叽叽喳喳的老鼠,他嫌惡地捂住口鼻。

葉子微卻絲毫不受影響,仿佛對這裏的一切都熟悉且習慣。

左拐右拐,終于走出人潮,喧嚣退居身後,他們漸漸走入幽靜的腹地。

轉進狹窄的小巷,一盞孤燈紮在牆上,燈罩被人打碎一半,蜘蛛勤勤懇懇地補齊缺口。

梁為不想再往前走,他負氣地停在巷口。“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

葉子微轉身過來,與他面對面而立:“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阿公嗎?就是我以前淘片的時候遇到的那個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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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條小巷,我就是在這裏遇見他。”

小巷隔幾步便是一個門洞,洞口堆着生活垃圾,皺癟的易拉罐和破口的避孕套和諧共存。

那天,她從這個巷口路過,偶然看到一個賣片的地攤就進來看看能不能淘到好東西。

正翻着碟片,旁邊蹲下來一個老頭,老頭看起來和攤主很熟稔,蹲下來後和攤主寒暄了幾句,從口袋裏掏出一堆零錢破票。

他一邊認真地把那些票子撫平疊好,一邊吊兒郎當地問攤主:“喂,有沒有整錢吶?”

攤主抽着煙,斜眼乜他:“換整錢幹嘛?”

老頭語氣嫌棄,眼角眉梢卻是驕傲炫耀:“還不是要給阿付交學費。臭小子,也不知道像誰,讀書那麽能讀,我叫他別去他老師還不幹,堵到家裏來非要他繼續上學。”

“讀書好哇,讀書光宗耀祖。”

“哎也就那麽回事,主要是臭小子想讀,想讀就給他讀呗。”老頭點完手中破舊的錢幣,把厚厚一疊零碎的票子按在塑料布上,票子立刻膨開,又淩亂成一堆。

攤主嘲笑他:“阿公,這些夠你玩好幾天啦,真的不去阿吉那裏賭一把?”

“不去不去,這些錢不能動,”阿公專心地在上衣裏翻找,最後從裏衣的貼身內袋裏摸出幾塊硬幣,一并丢在塑料布上,他說了一串數字,“有沒有整錢?給換一點呗,臭小子自尊心強,這些錢不好看。”

攤主徐徐地吐了一口煙,絲毫不給情面:“沒有。”

“喂,是不是朋友啊。”

眼見着沒能打動對方,老頭瞧瞧他,只好又在身上摸來摸去,摸來摸去,就差把自己的底褲掏出來了。最後,他終于成功地從鞋底搜刮出幾塊硬幣,把硬幣丢在攤位上,他随意地從攤位上撿了兩張三級片晃了晃:“這兩個我要了。”

攤主這才滿意地拿下煙,他把煙按在地上撚滅,然後抓起那堆被汗液揉得皺皺巴巴的碎票點了點,低頭在自己腰間的挎包裏找錢。

等待的間隙裏,老頭瞧見了跟自家孫子穿同款藏藍色校服的葉子微。

他搭讪道:“妹妹仔,聖丹尼的?”

“對啊。”

“我孫子也是你們學校的。他成績好,你肯定聽過他……”

“是嗎。”葉子微不感興趣地打斷他,她正比來比去幾張碟片,選不出更想看的,她随意地将兩張碟片伸過去,“阿公,哪個好?”

老頭瞧了一眼,手指在上面徘徊了一圈越過去,撿起她腳邊的《肉|蒲|團之玉|女|心|經》,戲谑道:“這個好,波大人騷,妹妹仔應該學一學。”

就是這麽一場偶遇,她和阿公相識。

“我跟阿公是好朋友,我照顧他跟林付完全沒有關系。要真論起先後,我是先認識的阿公。”

梁為聽着她的話,依舊沒給回應,他表情冷漠,猜不透,看不穿。

“阿公不是好人,他做過很多錯事,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從麻雀窩裏飛出一只鳳凰有多難,林振國考入警校就有多艱辛。

他也曾是熱血青年,信誓旦旦要做一個好警察。然而上個世紀的蝦灣埗不需要一名好警察,警隊只是黑社會的另一種形式,他們是擁有牌照的正規打手,貪污受賄敲詐勒索,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有人做不到,就活該被踢出局。

于是從未貪過一分錢的林振國卻因為“貪污受賄”被開除。

關于他的過去,林付知道得遠沒有葉子微多。

“他很孤獨,沒有幾個人理解他。我也不能說我完全理解他,但至少我可以肯定他不壞。所以我幫他。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其實我一直很想讓你見見他……”

她伸手抓他卻被他甩開,她頓時心慌意亂,梁為冷冷地說:“你帶我來這裏無非是想證明你的出發點與那個人無關,我可以選擇相信你,我也知道你很善良,但你高估了我的道德水平,也低估了一個男人的占有欲和嫉妒心。葉子微,我不是好人,從來不是。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寬容大度。”

“或許這件事你做得沒錯,但站在我的角度,我只看到你照顧初戀情人的家人近十年。你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我的感受?如果當初沒有,現在又憑什麽利用我對你的感情捆綁我的諒解?微微,你對我太殘忍。你的善良有沒有哪怕一刻用在我身上?有沒有?”

他失望地搖搖頭。

“我想我沒辦法體諒你。”

這一次他抽手的力度決絕而兇狠,以致于她晃了一晃差點沒站穩。

葉子微找不出反駁的話,她呆呆地站在路燈的背面,任黑暗吞噬她身體,腦海裏不斷重現着梁為離開前那對複雜的猩紅的雙眸。

她知道以他的性格很難接受這件事,說難聽點,他或許已經在她身上蓋下了“背叛”的印章。

但如果重來一遍,她仍會做相同的選擇。

因為在他沒有到來的人生裏,是阿公陪伴過她,是林付愛過她。過去已經是她肉身的一部分,所有美好或不美好的回憶共同造就了她——一個如今他所愛的她。他不能選擇性地愛他想愛的部分,而後抛棄他所厭惡的部分。那樣對她不公平。

葉子微一直站在原地,燈光将她的影子拉伸得無限長,飛蟲嗡嗡嗡地盤聚在灰蒙蒙的燈泡下。

一串手機鈴聲在寂靜昏暗的長巷突兀地響起。

葉筝在電話裏說:“梁為在嗎?他不接我電話。”

葉子微佩服對方還能如此淡定地跟她說話:“我都知道了。”

葉筝一愣。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很無恥嗎,”葉子微長吸一口氣,她非常失望,“阿筝,我是你的家人。”

葉筝不欲争辯,她懶懶一哂:“你就當我嫉妒你吧。”

“你不是這種人,我很清楚。”

葉筝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是真的,我确實有點嫉妒你。微微,你比我更有條件得到百仁,你應該清楚。”

雖然葉子微總是一副與世無争的模樣,但她終究是百仁集團現任董事會主席的千金,只要她想,她就随時可以再殺回來。

何況她現在有一個很好的靠山。

就算葉筝信她,也很難信梁為。

這麽大的隐患,就像一顆寄生在心髒的腫瘤,時時刻刻鮮活跳動,不斷提醒着她它的存在。

而且,“微微,我以前暗戀過一個人,你還記得吧。”

一股不詳的預感攫住了她,葉子微聽到對方說:“那個人就是梁為。”

葉筝仿佛沒有聽懂她的沉默,她輕松地笑笑:“不過你放心,那是以前,現在對我來說公司才最重要,你在我心裏地位也比他高,我不會幼稚到同自己妹妹搶男人。”

她從前仰慕那個人的過分優秀,如今懼怕他的過分優秀。

“一個小時後我将飛往美國接受FBI的調查。你幫我告訴梁為,警告我已經收到,我不會再插手你們的事,希望他放我一馬,”葉筝說,“只要你不同我争,我真心祝福你們百年好合。葉家,我也會守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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