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敏銳的瑞特
到晚上的時候,消息變得更壞了。
據可靠情報說,北佬已撲向南邊,在亞特蘭大與瓊斯博羅一帶交手,已經有兩列火車被北佬截下——哪怕沒這個消息,也夠令人驚慌了。逃難的群衆面面相觑,但又沒有其他線路的火車,只得向上天祈禱,踏上不知前路如何的車程。
那些北佬破壞鐵軌,害人翻車,還偷人財物!哦,他們奸|□□女,還欺侮兒童!亞特蘭大人心惶惶,留言紛飛,梅裏韋瑟太太、米德太太和埃爾辛夫人聯手鎮壓,她們依舊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醫院需要我們”,三個女人這樣忠貞地說道,并且對于主動回來幫忙的斯佳麗生出一種心照不宣的敬意。不過斯佳麗照料重傷員的事情畢竟有失體統,除了米德太太外沒有夫人知曉。
但盡管有這些勇敢的南方公民,更多的人則是選擇了背井離鄉。斯佳麗圈內的許多太太走了,在圍城之初就走了,皮特姑姑、懷廷太太,還有範妮和帶着嬰兒的梅貝爾,她們都走了。亞特蘭大滿城寥落。一到晚上,除了偶爾響起的炮聲,再也沒有其他的動靜了。
圍城之戰已持續數日,炮彈橫飛猶如雷鳴。陰沉不祥的夜晚一片死寂,模仿鳥怯怯地叫了一聲,又很快傳來尖利的毛瑟槍響,打碎虛假的寧靜。忍冬花和薔薇花的芬芳還在,可是眨眼間就被炮彈的硝煙炸的粉碎。夜深人靜的時刻,偶爾有大兵蹒跚着步伐過來敲門,央求給口水喝。都是些給了一兩個小時假期的大兵,累得幾乎癱軟。斯佳麗心中記着白天瑞特說的那個消息,睡得本來就不安穩,接連給兩個大兵拿了水和食物後(皮特姑姑家裏還剩點兒,她也帶不走),斯佳麗幹脆起身在前廊坐下。
客廳的窗戶透出金色的燈光,灑在爬滿藤蔓的幽黑門廊上。攀援着的薔薇和忍冬花纏結不清,在她周圍構成大片芬芳屏障。夜靜極了,快半個鐘頭沒聽一聲槍響了吧?世界仿佛迢迢遙遠,斯佳麗坐在搖椅裏來回輕輕搖晃,又寂寞又凄涼。她在心裏頭默誦《玫瑰經》,卻發覺自己已經背不全經文,更遑論求得內心安慰。是啊,上帝早就不再保佑她、保佑南方了,禱告的時代已經過去,只有她自己不能放棄自己。
斯佳麗深吸了一口氣,她閉上眼睛想平靜片刻。可剛閉上眼睛,她便覺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生動地演起,她又趕快睜開眼睛。別回憶往事,她警告自己,千萬別,現在不能悲傷,要振作,差不多後天就能拿到藥走了,這種時候千萬別放任自己沉入悲傷……絕對不能!可是這時候,除了悲傷,還有別的記憶可以想起嗎?
家裏也不知道情況如何了!北佬是否打到了塔拉?媽媽的病情穩住了嗎?她藏下的糧食和棉花都好好的吧?她們能平安闖過這一劫吧?斯佳麗越想,越覺心亂如麻。來個人吧,斯佳麗默默想着。管他是誰,來個人陪陪她,別叫她胡思亂想,幫她挨過這一晚。拜托了,請來個人吧。哪怕是梅裏韋瑟太太那個老刁婆都好!拜托來個人吧!
她将臉深深埋進雙手中,疲憊而悲傷地,忽聽耳邊傳來“咔噠”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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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忽而咔噠一聲,斯佳麗忙擡起頭來。起身一看,是瑞特,手裏拿着他那頂巴拿馬草帽,正順着過道走過來。他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的地上投下一片陰影,而他仿佛并沒注意到斯佳麗一瞬間的失态,大大咧咧就在她腳下那塊臺階坐了下來。
“這麽晚還沒睡?”隐約的燈光下能看出他眉頭打結,随後仿佛意識到這關心過于露骨一般,瑞特補充道,“我在外頭看見亮着燈,就進來看看。”
斯佳麗含混着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回答了些什麽。
瑞特沉默片刻,柔聲問道:“是在擔心家裏麽?”口氣格外溫存。
斯佳麗默默點了點頭。
仍是沉默。相對無言間瑞特拿起了她的手。他将她的手合在掌心,漫不經心似的地把玩,面對着她微微仰起了頭,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凝視着她的臉。這是個有些暧昧的姿勢,隐含着危險挑逗的意味,但此刻卻格外令人寬慰。斯佳麗渾身頓時如同過電一般,身子發軟而血脈奔湧,根本無法拒絕瑞特的愛撫,但覺他說話的口氣輕輕,那溫熱的鼻息時時吹拂在她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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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打算騎馬回塔拉?”
是個問題,還是個關鍵的問題。斯佳麗勉強找回了理智,她試了幾次要從他那裏抽回手,沒能成功。
“沒錯。火車不保險,再說帶着藥也不安全。我還是寧願自己騎馬,媽媽的藥不能出一點兒差錯。”
“不要一輛馬車?”他輕聲笑了。
“不,沒那工夫。我寧可要匹馬,回家快得多。”
在她剛剛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以來凝視着她的瑞特便笑了起來。這一陣笑聲來得莫名其妙,斯佳麗本人也是絲毫摸不着頭腦,但覺那低低的笑聲性感醉人,在醇厚濃黑的深夜撩人心弦,不由暗自紅了臉。在瑞特面前,她總是顯得手足無措,像個小姑娘一樣。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個呢?她分明早就喜歡上了他呀。眼前的男人就像一個謎,斯佳麗又納悶,又不安。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眼看瑞特總算是笑夠了。斯佳麗略有些不自然地問道:“你究竟在笑什麽?”可剛說完就覺得自己的聲音矯揉造作,簡直和平常大不相同。斯佳麗不由一陣羞憤,但瑞特卻是泰然自若,居然還有閑心逗弄她。
“我在笑你,”他含笑說道,“笑你明明就舍不得這間屋子裏沒帶走的銀器,可偏偏沒法帶走,所以心疼的不行。”
原來又是在嘲諷她。斯佳麗只覺心頭一陣火起,剛才的旖旎念頭都消散得一幹二淨。她氣沖沖地掙開了他的手,站了起來就帶着怒意喊出了男人的名字:“瑞特·巴特勒!”
——有那麽明顯嗎?
瑞特哈哈大笑,在寂靜的夜裏幾乎要令斯佳麗擔心吵到鄰居,想起隔壁人家已經搬走又一陣凄涼。只見瑞特一邊笑,一邊站了起來,盡管他站起來的位置是她下面兩級的階梯,可還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他伸出手臂,輕輕搭在她肩上,安撫一般說道:“別生氣,斯佳麗,我并不是在嘲笑你。”
“我只是為你感到難過,我心疼你,斯佳麗。”他低語着,好像要靠近,卻又拉開兩步仔細打量着她面色的變化,他笑了,他确認過後才對她說道,“我能對你說幾句話嗎?斯佳麗,有些話我一直想和你談談。”
他打算說什麽?斯佳麗的心兒砰砰直跳,他是要告白嗎?挑在這個時候?不,不太像。那他是要捉弄她?或者是有別的意思?他到底打算說什麽?她慌亂起來了,可這副猶豫的樣子落在瑞特眼裏,反而暴露了她真正的感情,瑞特輕聲笑了:
“斯佳麗,別緊張。”他重新坐回階梯上,兩條長腿交疊在一起,并随意向外伸展着,“坐啊,斯佳麗。”
他口氣柔和得宛如低語,而斯佳麗也就像被蠱惑了一樣,愣愣地跟着他坐了下來。不能被他左右。她想,接下來,他就要引誘她了。她得拿回主動權,不能被他擺弄。于是她開口說道:
“你究竟想說什麽?”
可瑞特此刻卻并不回答了。他再次拿起她的手仔細看着,又把玩了一會兒才終于開口。他總算說話了。但他的第一句話便令斯佳麗意想不到:
“曉得嗎?斯佳麗。你一直給我一直奇特的感覺。”
斯佳麗一下子就愣住了,而瑞特·巴特勒顯然沒有立刻索要回答的意思。他只是安撫地拍了拍那個女孩的手,感覺到斯佳麗的身體明顯地放松了下來。他又笑了,慢慢往下說道:
“你和別的女孩不同,當然,我也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你。”
“喜歡我!”她費了好大力氣想道,“喜歡我!他可算承認了!”禁不住臉上發燙。瞧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她暗暗唾棄自己,他才說了個喜歡,瞎高興什麽?卻幾乎錯過了他的下一句話。
“你漂亮迷人,女孩子的把戲樣樣精通。可是沒用,天底下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多了去了!但你和她們不同,而迷住我的正是這裏;你良心能屈能伸,為人精明講求實惠,自私自利卻懶得遮遮掩掩,就像一只漂亮的小貓咪,懶洋洋地伸出她的爪子抓花了別人的臉,卻毫不在乎,甚至懶得把爪子收回去。——哦,抱歉,更正一下,你并非全然懶得遮掩,而是在我面前特別放松嘛。”說到這裏,他輕聲笑了。
“但這些還不是你和其他女孩差別最大的地方,斯佳麗。關鍵問題在于——有些時候,你令我都感到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