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聲槍|響

自從為了那只老母豬追跑好幾英裏弄得滿腳水泡後,斯佳麗就算忍着鑽心的疼也很難出門幹一些重體力活。雖然埃倫也不大同意她那麽做。看着潰爛發炎的腳趾頭,斯佳麗渾身躁動不安地想着黑奴們會不會偷懶,父親和波克能不能多弄些野味回來。靜,太靜了。家裏就只有她一個人,連梅麗都抱着小博陪埃倫去安撫黑人了。只剩她一個了。

這種感覺又奇妙又難受,在斯佳麗看來簡直度秒如年。最需要力氣的時候偏偏腳丫子來搗亂,真是好哇!唉,冬天!冬天就快來了。菜園子裏的殘根剩葉都刨光啦!他們不光得找更多食物,還要準備明年春天播種的玉米種子和棉花種子!老天!斯佳麗機械地織着布,在心裏埋怨這玩意戰後很長一段時間也賣不出價格。斯佳麗心裏胡思亂想着,她還能做什麽?她該怎麽和媽說,該怎麽讓她相信那些可怕的噩夢都會成真——天啊。

寂靜得叫人心慌,甚至有些兒凄涼。模仿鳥和小牛犢都沒了動靜,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簾也黯淡不少。斯佳麗使勁扯着手裏那塊布,好像那就能幫她理清一團亂麻似的。真奇怪,怎麽有馬蹄聲?踢踏踢踏的。還在做傑拉爾德跳栅欄的美夢呢?醒醒吧。

但馬蹄聲是真的,且越來越近。斯佳麗站起來要從窗戶口往外張望,記憶卻猶如閃電瞬間劃過腦海,她吓得一下子躲在了窗簾後面!馬蹄聲!一匹馬!第二個危機終于要來了嗎!

很快她就冷靜了下來,斯佳麗深吸一口氣,透過窗簾的縫隙去确認,恰好看到那張醜惡的、屬于北佬的臉。她做夢都不可能忘記的一張臉。

那個家夥無精打采騎在馬背上,相貌粗野,身材矮壯,一把黑胡子亂七八糟蓋在敞開領口的藍軍服上。深凹的小眼睛在陽光下眯成一條縫。他用一種從容而輕蔑的姿态從帽檐下打量這座房子——他即将擄掠的地方。然後把缰繩扔過了拴馬樁。

徹骨的冰冷,然後是油然而生的憤怒。這個歹徒,這個曾經闖進她家裏的歹徒還要把髒腳踏進她的塔拉。恐懼與興奮使她直哆嗦,面對着上輩子出其不意被她槍|殺的北佬。斯佳麗無聲無息地脫掉了鞋,貓一樣踮着腳尖走路。她緩緩拉開了抽屜,拿出了裏面那把手|槍。那把瑞特·巴特勒特意留給她的手|槍。她為那把壓滿了子彈的手|槍開了膛。

“我能做到。我曾經做到過,就一定還能做到。”斯佳麗對自己說道。

北佬的腳步聲就在樓下,清晰可聞。斯佳麗幾乎能看見那個面目可憎的貪婪的家夥,是怎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進這座莊園,然後發現無人在家後又是如何的得意放肆。他在底下亂闖,撞倒椅子砸碎花瓶也毫不介意,髒手收羅着值錢的東西。他放肆的響亮的腳步聲就好像在嘲笑斯佳麗一樣。

“我一定會守護塔拉。”斯佳麗向自己發誓道。她緊貼着牆壁,無聲無息向樓梯處靠攏。她發覺那個北佬也正往樓上的方向而來,拿着手|槍的手被她藏在裙子的褶皺裏,她幾乎無法呼吸。

近了……近了……那個北佬離她越來越近了……

“誰在哪兒?”發覺不對的北佬警惕叫出了聲,卻在看見走廊拐角處的美人時露出輕蔑的笑容,然而下一秒,震驚、恐懼以及還沒來得及消退的輕蔑永遠地凝固在了他的臉上。北佬士兵仰面倒下,從樓梯上滾落下去。血從腦袋上的大洞潺潺流出。

斯佳麗舉着的手|槍正冒着青煙。

她喘了口氣,想要放下手臂才發現渾身僵硬。斯佳麗勉強靠在旁邊的牆上,大口大口喘着氣。等稍微覺得好點了,她決心立刻解決那具屍體。但當斯佳麗擡起頭的那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張大了嘴: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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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袅袅,升向天花板。鮮紅的血流在腳下蔓延。

臺階上站着的是剛殺了人的女兒,門口站着的是她溫柔端莊的母親。她們中間隔着一具還沒變冷的屍體。汩汩流着血。

殺人的恐怖、快感與仇恨尚未在心頭消散,斯佳麗清楚自己看上去是幅什麽樣子——面容剛毅,目光似鐵,顯示着絕不悔改的堅持。她的臉上有一種神情,有一種絕不應該屬于奧哈拉家大女兒斯佳麗·奧哈拉的神情。這神情機敏、興奮、活躍而殘忍,背後是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靈魂。她幾乎是瞪視着埃倫——以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

不,這或許不是勇氣,而是她壓抑已久的自己。那是她所有的僞裝終于毫無保留被撕下,曾經的擔憂畏懼此刻如此可笑。她緊緊捏着拳頭,以一種無所顧忌地姿态站在那裏。是的,沒錯,斯佳麗·奧哈拉就是這樣。她現在不打算僞裝了,她把一切一股腦丢給了站在門口的那個女人。

“把他處理掉。”埃倫說道,“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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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麗默不作聲地從那北佬的口袋中翻出蠟燭頭、繩子、煙草、折刀、咖啡,從另一邊翻出金頂針、石榴石胸針、寬邊金手镯、小銀杯、鑽戒和金剪子——顯然是他的戰利品。她把這些都堆到一邊,連同從北佬錢包裏找到的金幣一起,明顯是要據為己有的意思。

埃倫眉頭緊鎖,塔拉的女主人正跪在地板上用手中的餐巾狠命擦拭地上還沒凝結的血跡。她用什麽東西堵住了北佬流血的地方,并且合上了他的眼睛。期間她快速念了一句大概是上帝保佑之類的話,斯佳麗沒仔細聽。但她知道埃倫正幫她處理這具屍體——而且,她沒有對她霸占北佬財物的行為質疑任何一個字。

這當然是不尋常的,斯佳麗清楚這是埃倫出于保護女兒的心要盡快解決北佬屍體才不提起話頭。但是,剛才她的狀态同樣也是不尋常的。

那一刻,剛剛殺完人的她擡頭就撞見了媽媽,自知無法再僞裝南方淑女,殺人的孤勇義憤以及埋藏心底的委屈一同湧出,那一刻埃倫就是整個南方,整個和她對立、頑固不化、永遠不會接受她這麽一個斯佳麗的南方!心頭的眷戀幾乎保不住,那一刻的悲憤簡直如同仇敵。她被推到搖搖欲墜的絕境,然後埃倫·奧哈拉鎮定自若地對她說,讓我們把他處理掉。

她的理智控制住了局面,然後她驚訝于自己竟和埃倫——此刻不是母親,而是一位端莊高雅的南方婦人一同處理北佬的屍體。她看上去多麽鎮定,好像所做不過是最尋常的家務活計。可斯佳麗心裏頭有一根刺,她想要窺探身旁這個女人的內心!不是母親,而是身旁這個南方女人!她已見識過她的勇氣,堅韌如鐵,柔細若絲,不可捉摸,深藏不露。可她窺刺不到她的內心。

“看來他打劫了不少人家。”她輕蔑地說道。然後轉向一直沉着冷靜的埃倫:“得把他埋起來不叫人發現。時間太緊,菜園角落的涼棚下頭埋着威士忌土也軟,就把威士忌拿出來把這北佬埋進去。”

埃倫冷靜地說道:“扯住他的腳,斯佳麗。我們一起把他弄出去,然後你挖地,我回來清理血跡。我會盡快處理好過去幫你。”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斯佳麗是她的姐妹一樣。

“我抓他的頭。他的頭正在流血。”斯佳麗道,“你衣服比我新。”

“不行。”埃倫斷然道,“就算你能殺人,也不代表你比我更能忍受那東西。”與此同時,她已經将那北佬的頭顱抱住,盡管這使她臉色蒼白。她十分平靜地說道:“好了,我們走吧。”

斯佳麗內心一陣顫動——她深深看了埃倫一眼,蹲下去就用兩肋夾住了北佬兩條大腿,手繞過去死死托住。她說:“走吧。”

好像搖搖晃晃,可是一步一步居然走下來了。斯佳麗料想到埃倫額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小汗珠,面無血色——有一瞬間,這并不使她感到痛苦。她有一種撼動了、打垮了對手的感覺——埃倫承認了這樣的她,并且無可奈何。剛開始,她感到興奮,但後來她不知道為什麽又煩躁了起來。

斯佳麗一邊挖動不算太堅固的泥土一邊想着。

到最後,她硬是咬着牙,在埃倫清理幹淨血跡之前就埋好了那具屍體。仿佛是打贏了一場戰役。然後十九歲的姑娘繃着臉見到了她的母親,她那溫柔、安靜、端莊又蒼白纖柔的母親。

埃倫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然嘆了一口氣。

“斯佳麗,親愛的。”她嘆息着說道,“為什麽你要把我和南方當做敵人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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