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埃倫醒來
斯佳麗和迪爾茜在門口處分別時,她向這個一直以來都默默做事、從不抱怨的女人表達了謝意。
“你真的太好了,迪爾茜。”她由衷地說道,“真高興有你幫我。”
越發消瘦的迪爾茜,臉上的印第安裔血統更加鮮明。顴骨高而鷹鈎鼻尖,古銅色的皮膚亮而有光澤。她穿着褪色的印花布裙,臉上有着敬服的神色。
“咋能像那些沒良心的黑人一樣呢,斯佳麗小姐。奧哈拉先生好心好意買下我,還連帶我的小閨女,奧哈拉太太又對我們那麽好。這恩情我永遠也沒法子報答。我家那口子波克是黑人,總有股莫名其妙的神氣,連帶着普莉西也不着調。可我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知恩圖報,絕不反悔。”
“而且你有頭腦。”斯佳麗贊許道,又不禁抱怨一句,“他們總以為什麽都沒變呢!就算是變也是暫時的,偏不知道啥也回不來了。”
迪爾茜沒回答這句話,只是和小姐告辭。斯佳麗點點頭,從後廊的鈎子上摘下嬷嬷破敗褪色的遮陽帽,往頭上一扣。那一瞬間她想起瑞特送她的那頂迷人的綠帽子來,她戴着那頂帽子神采飛揚——那頂帽子她在帶物資回來的時候不知發什麽瘋,腦子一昏就拿了回來。現下正跟各種物資一眼待在那小木屋裏——斯佳麗忍不住露出苦笑。
她又拾起一只橡樹條編的大籃子,擡腿走下後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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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了的棉田中間是那條通向河邊的紅土路,沒一棵樹遮陰,曬得燙腳。灰塵飛揚,直往身上撲來。車轍深深的路面,留下行軍的痕跡。綠油油的棉株被亂砍亂踏,慘不忍睹。斯佳麗心情沉重地走過紅土路,走過雪松林,繞過斯萊特裏家的屋子,沿着山坡底下的河岸尋找那條獨木橋。該死的北佬把橋燒了,她不得不繞更遠的路。斯佳麗過了橋,頂着日頭爬了足足半英裏,才到達十二棵橡樹。
那座有着白色圓柱的堂皇建築曾經矗立在商定,何等氣派莊嚴,如今卻只剩殘垣斷壁與焦土一片。盡管有所心理準備,斯佳麗還是愣了愣神才走進去。
“梅麗要是見到了,不知該有多傷心。”斯佳麗路過威爾克斯家姑娘們曾精心侍弄的花園,心裏悶悶地難受。
然而盡管如此,她依然打足了精神。如今的斯佳麗·奧哈拉不再是前世那個餓瘋了只憑一股勇氣的姑娘,她明白波克說的話不無道理,因此處處謹慎留神,一只手更是時刻握住藏在籃子裏的手|槍。北佬是來過了,但他們總不可能帶走所有黑奴。說不定哪裏就會冒出一個人來——也許是曾經熱情招呼過她的,但更可能是餓紅了眼不顧一切的。斯佳麗必須時刻小心。
但今天幸運女神還算眷顧她,十二棵橡樹莊園空曠寂靜,了無人煙。忽略心中一絲凄涼,斯佳麗毫不客氣地根據自己的經驗開始掃蕩最有可能有食物的地方。她路過熏臘方、谷倉和雞圈的遺燼,從被車馬碾壓過的菜地上撿起來幾片勉強能看的葉子,然後挑了通往黑奴那排粉白小屋去的路。她猜這裏會有一些被忽視的食物。
總算老天給面子。這兒的蘿蔔和卷心菜雖因缺水而幹萎,但好歹還活着。利馬豆和菜豆雖然發黃,但也能吃。斯佳麗松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用她此刻依然嬌嫩的手指開始挖起來。今晚塔拉可以吃點兒好東西了,鹹豬油調味做蔬菜湯,想想就比紅薯叫人滿足。她挖的手指磨泡泛紅,顫抖個不停,慢慢居然裝滿了大半籃子。
她曾在這裏倒下,曾在這裏伏在地上因饑餓而顫抖。最後她抛棄了一切,向天發誓不論要做什麽,總之絕不在挨餓——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可是她也失去了太多。
斯佳麗的手指撫過燒黑的石頭,她再一次在腦海中構想十二棵橡樹——回憶她的堂皇與榮耀,高雅與優美。那種難掩的風姿似乎永遠逝去,但又在人們的靈魂中有所留存。正如埃倫與梅拉妮那樣。而她也決心不再抛棄——至少是不再徹底去割斷自己與這些東西的聯系,因為她發覺那也是她本身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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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麗輕輕吐了口氣出來,挎上籃子踏上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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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麗和迪爾茜的收獲堪稱“豐盛”,衆人圍着蘿蔔、卷心菜、利馬豆、玉米和菜豆稀奇不已,好像平生頭一回見到這麽多美味似的。斯佳麗帶回來的、據說是從十二棵橡樹一塊大石板底下挖出來的玉米面更是令人驚喜。在這樣的情況下,斯佳麗同意了嬷嬷炖一鍋蔬菜湯給大家吃的主意。實在是大夥兒餓得沒法子了。衆人喜氣洋洋,繪聲繪色地描述道“滴一滴豬油進去……啧啧,那味道簡直香死啦!又鮮美又好吃!”
然而奢侈完這一頓後,日子還是得過。
接下來的日子,塔拉如此寂靜,仿佛與世隔絕。人們太累又吃不飽,因此懶得多說一句話。天天幹活累到半死,找吃的東奔西走,勉強維持的生活入不敷出。世界冷酷無情,唯有拼命掙紮才能活下去——這正是斯佳麗傳達給所有人的。
塔拉!塔拉就是一切!塔拉就是所有人生活的本錢!斯佳麗不斷使這個念頭深入人心,因此所有人都必須要奉獻出來,竭盡全力幫助塔拉重建。可沒有任何人能搭一把手,一切全都得靠自己!
她隐秘地拿出小木屋的存糧暗中接濟,使塔拉維持在緊迫又不至于絕望的地步。她指揮着黑奴們在河邊那三英畝地旁額外開辟一段田出來,為防止種在原先的地方太過顯眼再次被北佬毀掉。她指使波克去抓魚逮鳥,要求大山姆在沼澤地建好新的豬圈把新捉到的豬帶過去。這些嚴苛的要求使塔拉高速運轉,也使她和衆人的關系再一次緊張起來。
“我不在乎這些。”斯佳麗對梅麗說道,“我只希望塔拉好。”
然而,梅麗卻贏得了所有人真誠的好感。她溫柔的剛毅和厚道的心腸令人人都願意和她親近,她關心所有人,輕言細語就打消人們一肚子牢騷。斯佳麗做不到這些,但她的确覺得有些難受——使大家活下去的是她,可惜人們更愛的永遠只會是梅拉妮。雖然她很清楚這不是梅麗的錯。
“親愛的,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梅麗說着,“好難過我不能幫你更多。”
斯佳麗沖她笑了笑,剛要再說點兒什麽。突然樓梯被踩的咯吱咯吱響,卡琳淚光閃閃的腦袋從上頭探出來。
“聖母瑪利亞!”她激動地喊道,“斯佳麗,快來看,媽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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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倫的醒來對塔拉上下士氣提振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至少在得知這個消息後,黑人和白人們臉上的笑容絕無摻假,幹活時都多了幾分幹勁兒,紅薯也好像都沒那麽難以下咽了。
斯佳麗忍不住暗地裏琢磨,媽和梅麗身上那股親和力怎麽就有這麽大的魔力。如今她固然領悟到自己不應也無法舍棄身上那些屬于南方的部分,但在具體怎麽做上依然是懵懵懂懂。埃倫與梅麗或許是南方精神的典範,但對于她卻沒有一點兒的樣板作用。
斯佳麗想要的,是弄清楚自己真正要走的那條路,以及究竟該怎麽辦好那些事。她曾經的做法已經被證明是不夠完善的,至少這輩子她絕對不願意再付出失去所愛的代價。南方式的處理方式在新世界面前肯定也不能照搬全抄,而如何在舊傳統與新世道中找到一個平衡點恐怕才是最難的。更何況——大約哪怕在她眼中已經柔和化了、南方化了的處理方式,在守舊派人士那裏依舊是不可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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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沉睡使埃倫恢複了元氣,當然斯佳麗小心翼翼喂進去的牛奶或許居功至偉。總之,這次的埃倫的确是在康複起來。不到三天,她便能下床理事。于是理所當然的,埃倫發現了塔拉的變化。
這個溫柔的女人,并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多餘舉動,而是仔細、審慎地觀察着情況。當她發覺這一切的變化來自于女兒斯佳麗·奧哈拉後,震驚可想而知。
然而埃倫沒有直接發難——盡管女兒的行為簡直離經叛道。她安撫黑奴,照顧家人,組織生産,一點一點觀察這個在她沉睡時翻天覆地的世界。她并沒有采取任何激烈的手段,而是平緩卻堅定地将管家權從斯佳麗那裏收了回來。塔拉的女主人已經康複,斯佳麗就算再不情願也不能說什麽。事實上,因為和埃倫觀念不同,她們已經就同一件事發出過不同指令不下數次。
斯佳麗和埃倫都清楚,一場談話遲早要到來。但是斯佳麗拒絕這麽快面對這個問題——她又焦急,又疲憊。生活已經足夠耗盡她所有的力氣了。她知道自己要麽說服埃倫,要麽徹底成為母親眼中的異端,而斯佳麗對前者明顯缺乏信心。她不知道要怎麽說——哪怕她能雇傭犯人、能對黑奴大吼大叫,可她就是沒辦法對埃倫·奧哈拉大吼“世道變啦,你那套行不通啦!正直善良再也沒法在法律面前保護我們啦!”。
她所想不到的是那場談話會以那麽突兀的方式展開。